兴庆都宾馆的地下室,钨丝灯泡吊着昏暗的黄光。
乌泱泱一片混混都乖顺地搬着小板凳坐着,他们的视线全集中在站在最前的头儿身上,和旁边的城市地图。
地图被记号笔划分成无数块,每块地域上都写有名字。
一穿黑色汗衫的混混突然站起来“凭什么兴业街要划给周泽农?他刚坐完牢放出来,能行不。”
在最后一排的周泽农沉默不语。
就在大家以为这事将这么搪塞过去,坐下来继续开会时。
周泽农的一黄毛手下毫无征兆地拔出枪,射中了旁边人的膝盖。
流出的鲜血像一记信号,混混们互相扭打,一片混乱。
南方车站的聚会
膝盖中弹的人是穿黑汗衫的混混,猫眼的手下。
猫眼不肯大事化小,他让头儿给个说法。
头儿知道猫眼想要什么,他给了个机会——
搞一场偷电瓶运动会。
周泽农和猫眼带着各自人手,在规定时间内比拼谁偷的电瓶多,赢了就可以拿到兴业街这块油水地带。
毕竟他们的本职就是偷电瓶车,按业务能力划分地域也很公平。
开始进展顺利,且周泽农这边偷的电瓶数始终压着猫眼一头。
猫眼见势头不对,打起歪主意,抄近路去偷电瓶。
周泽农注意到了,和手下黄毛骑着电瓶车紧随其后,防着猫眼再有小动作。
夜色很黑,像是能吞没一切,公路上的一切障碍物都变得模糊,只有黄毛胸前的玉佩闪烁着亮光。
下一秒,玉佩挂在了叉车臂上。
黄毛的头颅被钢线割断,与电瓶车共同滚到了路边。
雨突然跟发了狂的野兽似的,恶狠狠地冲刷着路面。
周泽农抱着无头尸体痛哭,而他此时的脆弱和毫无防备则给了猫眼机会。
“砰,砰”。
周泽农肩膀中枪,踉跄地摔进路边的池塘里。
雨水、池水、血水轮流洗礼着他的脸,酸涩的血腥味从肩膀钻进体内,直往喉管上冒。
得先活命。
周泽农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挣扎着从池塘的泥潭里起来,骑上摩托车逆雨狂飙。
雨势越来越大,糊住了周泽农的眼睛,朦胧间,他看见对面有骑电瓶车的男人,身形像猫眼。
几乎是下意识地,周泽农拿出从黄毛那收来的枪,对着男人按下扳机。
直到周泽农听到了警车的声音。
靠,他杀死了警察。
《南方车站》怎么说呢,对肉叔而言——
它是那种你知道它很牛X,但你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牛X的电影。
它精湛到仅用光影的变化,就能带出角色的心理变化,或者身份感。
肉叔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段,胡歌跟桂纶镁在桥下碰头,你看不到人,只看到银幕的一侧,两个墙壁上的人影在对话。
突然一辆车经过,车灯的光打在墙上,人影消失了,谈话也停止了。
——这是两个见不得光的人,这是一次不能被听见的对话。
胡歌接受采访时说:
周泽农的台词很少,但他的心理变化又很丰富,要变现出这种变化,别看我嘴上只说了一句话,但我心里可能已经说了十句话了。
这些弦外之音的美妙,如果你能捕捉到,那你一定会喜欢《南方车站的聚会》。
就像电影中的三段聚会。
第一次,小偷们欢聚一堂,在圈定势力范围。
第二次,警察们布置抓捕方案,在划分负责地点。
第三次,工厂拆迁,在抓阄决定搬迁顺序。
看似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飞来之笔,但你仔细看这三场聚会……
它们几乎完全相同。
穿着打扮,所有人都没有穿警服、工装(当然小偷就更没有制服了),就是最普通的衬衫、的确良西裤、廉价的人造革凉皮鞋。
三场聚会都有一个话事人,高高在上地布置任务。
三场聚会也都有一个刺儿头,有小偷嫌分给自己的那条街太穷,有警察说自己没试过枪必须安排地方先试枪,有工人说我不同意你这么分配。
每个刺儿头,最后也全都不得不老老实实坐下来,听候命运的差遣。
发现没,电影的主题其实并非什么小偷、妓女、杀人案。
刁亦男说:
这部电影其实没有什么线性的剧情,我更想给制造一个世界。
《南方车站的聚会》要展示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没有什么好人、坏蛋、普通人,当你把标签们都撕扯掉以后,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区别。
就像全片最诡异的那个片段。
广场上一大帮人在跳鬼步舞,穿着统一的、鞋底是一圈霓虹色跑马灯的鬼步舞鞋,这是群面目没有任何区别的人。
一声枪响,人群炸开。
坏蛋、好人、群众,突然有了区分。
跑路的跑路、抓人的抓人、躲避的躲避。
在此之前,你完全看不出来谁是谁。
厉害。
刁亦男制造了怎样一个世界?
就像鬼步舞这一幕:好人坏人普通人,人人都是同一群人,任何人都会变成其他人。
再加上大量风格化的表达。
《南方车站的聚会》,比刁亦男前作《白日焰火》更加成熟,《白日焰火》里最风格化的,就是大量霓虹灯打光的使用。
比如,廖凡跟桂纶镁在桥上对话,一座普普通通的铁桥,被铺上了几道霓虹黄的灯带。
黄色,意味着警惕。
果然,等下廖凡就要强上桂纶镁。
到《南方车站的聚会》,肉叔只剧透一幕。
胡歌饰演的周泽农中弹后,在大雨中骑着摩托车仓皇逃命,大雨,夜幕,摩托车已经完全看不出形状,只有雨丝风片中一道亮红色的霓虹光格外扎眼。
红色,意味着危险。
果然,危险应声而到。
可想而知,像昆汀这种怪鸡会多喜欢《南方车站的聚会》了,电影在戛纳首映时,昆汀专门跑去看,放映完还疯狂鼓掌,在采访中多次提及。
在这些带有强烈风格化表达的画面中,你一时间会觉得这是一个异世界(个别画面还挺赛博朋克的)。
肉叔今天看到过一个评论,说:
《南方车站的聚会》就是为了拿奖而杜撰的社会奇观,已经脱离现实了。
真的是这样么?
完全不是。
真实情况是,整个剧本,是刁亦男串联起的一系列真实案件新闻。
小偷划分地盘的聚会。源自2012年武汉的真实新闻。
叉车削头。源自他在报纸上看到的真实案件,原案更惨,死者脑袋被削飞到了二楼阳台。
动物园抓捕周泽农手下,这段蒙太奇简直了:从树影中的人腿,剪辑到动物房中长颈鹿的腿;从树影中的人眼,剪辑到囚笼中大象的眼睛;从突然中弹的人脸,剪辑到惊慌错愕的老虎脸庞。
没有比这段更像是为了拿奖而做的炫技吧?
但……
这段也是真的,原型是刁亦男小时候老家的一桩大案,匪徒失踪两个月,最后在动物园被捕,警察问“你怎么想到躲到动物园的?”匪徒答“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搜查大象房”。
你看。
《南方车站的聚会》绝非是为了拿奖、为了讨好西方评委,而做的“社会奇观”。
刁亦男没有“创造”一个世界——
这个警察与逃犯、正义与恶性边界模糊,看起来充满霓虹色光怪陆离的异世界,其实就是我们真实生活的世界。
电影最初选景,定在广州,结果刁亦男来了一看,不对,广州的城中村改造已经不是那回事儿了。
于是改成银川,去了一看,更不对味——没有“野鹅塘”啊!
最后定为武汉,一座因码头文化而起,自带鱼龙混杂江湖气,潮湿氤氲的城市。
电影中,99%的镜头,对准备城市的城乡结合部,只有那么一秒,对准了城市——
高楼大厦与城中村魔幻地同步建起,在革新与破旧的社会更迭中,人人都是被动地困在动物园内的野兽。
城乡结合部的边缘人群?
这好像是刁亦男创作的母题。
拍警察,不好好拍警察,而是拍一个假冒警察的青年(《制服》)、拍一个执行死刑的法警(《夜车》)、拍一个目睹战友阵亡沉沦的酒腻子(《白日焰火》)。
有趣的点出来了——
他们真的主流媒体所谓的“边缘人群”么?
还是说,他们就是我们。
就像肉叔很喜欢的《白日焰火》,当时看完整整一晚上没回过神来。同样是注定走向灭亡的悲剧,但主人公无可奈何的挣扎,一针针地扎进人心里。
廖凡为调查连环碎尸案,诈桂纶镁,结果飞蛾扑火般爱上了她。
他们一起去作摩天轮,廖凡想从桂纶镁口中套出话,他指着远处发生过命案的白日焰火夜总会“现在,你主动告诉我,比以后告诉别人要好的多”。
然而,他看着此刻扑进怀里的吴志贞,直勾勾盯着他的诱惑的眼神,怔愣之间改口“我说……你要主动些”。
然后绝望地吻了上去。
最经典的自然是那段廖凡的独舞。
廖凡举报了吴志贞,连环案告破,庆功宴上他的笑却是藏不住的落寞。之后他来到舞厅,他很久没来舞厅了,自从遇到吴质贞后。
他自顾自地跳起来,音乐欢快,舞步轻盈,但那驮着背的体态,自我折磨般的独舞,怎么看怎么像一条丧家之犬。他的愧疚、孤独、痛苦,在举手模拟开枪那一刻,把这些情绪连带自己的灵魂通通结束。
你看,这个世界的真实构成,除了光线的、亮丽的、伟大的、正确的,还有如电影中的这些权衡和抉择后的投诚和背叛。
就像《南方车站的聚会》。
缘起根本不是小偷、妓女、杀人案。
而是三十万悬赏金——
警方悬赏三十万捉拿周泽农。
各色各样的人就绕着三十万,潮起潮落。
有人想让老婆举报自己,拿到这笔钱;有人觉得“兄弟你值三十万,我也不能跟钱过不去”;有人说着,哥,我是来帮你的,转眼就带警察杀到。
还是那句话。
《南方车站的聚会》不可能是所有人都喜欢的电影。
对多数人来说,它可能沉闷、可能缓慢、可能“没人说话”、可能“瞎扯淡”。
但如果你能允许自己缓慢坠入这个雨夜的世界。
你也大概率会爱上它。
不冲别的,就冲……
它充满了现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