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教师

1.

她上完星期五的最后一节课,急匆匆地走出教室。从二楼到一楼,学生们像水流一般从上到下涌出去。他们胳膊挨着胳膊,手肘衬着手肘,像是在宣告这漫长假日的到来。

“明天就是期末考了呀,时间真快!”她扭头这么对着同事刘莉说。

“是呢,这学期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好像不经意间就到了今天。话说,这两个月假期你打算去哪里潇洒?”刘莉笑嘻嘻地问。

她边走边想,想了好半天也没个答案,索性不想了。

此时正值酷暑,整个校园都卧在日光下,显得异常聒噪。小镇里特有的昆虫叫声此起彼落,带着半分欢快柔美,也带着半分喧嚣吵闹。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不是像雪,却也同样刺眼。只是这白中带烈,又似火,撩拨人的心弦。

她撑住额头,瞧了一眼四下流窜的孩子们。他们背着大包小包,有的还牵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校门。前面凑成一个蓝色的小圈子,在不远处踮着脚。不用细看,她也知道那都是自己班里的学生。具体到谁?无非就是那几个常年校服不离身的孩子吧。

其实只要他们在近旁,不用眼睛她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种感觉是日日的相处积攒下来的。每一个熟练的老师,大概都明白这种不浓不淡的心绪,只是此刻的分别在不经意间又加深了它的厚度罢了。

剩下的就是住宿的外村孩子,他们的村子距离学校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这所简朴的乡村学校,他们一住就是好几年。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离家求学已经成了部分孩子的青春常态。

他们到学校时,带着家里的铺盖,衣服,鞋和袜。一间宿舍分十个人,上下铺,加上一道小门,和外面的世界只隔着一面简易的布窗帘。宿舍门常年开着,因为是在一楼,夏夜来临时,他们围在被窝里,嘻嘻哈哈笑着,只是为了躲避蚊虫。

梨涡荡在他们的脸上,笑声从一楼传到隔壁的查岗老师的宿舍。他们又快乐又担忧,一旦听到查岗老师赶来的脚步声,便以为等待自己的将是疾风骤雨,有点儿如丧考妣的样子,但那也确实是他们当时感到最无忧无虑的画面,他们就是这样带着这些画面长大的。

她定在那里,想要把这些画面全部在今天定格到脑海里。

这是她在流水镇任教的最后一天。


2.

从她一来到镇上开始,就引起了人们的注视,特别是那些小孩子们,老远看到,就双眼直勾勾地新奇地盯着看。

这也不足为奇,在这个普通的小山村,很久没有来过这么年轻的老师了。站立在教室讲台的老师们大多数是四五十岁,已有了岁月拂过的沧桑和成熟。

她,一个脚踩高跟鞋,满头金发,穿齐膝紧身连衣裙,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天外来客一般。在花坛边推推搡搡的女孩子们,也停下手里的动作,齐刷刷地看向这位貌美的女老师。

“大家好,我叫赵垭希,叫我赵老师就好。”她站在三尺讲台上,自信大方,举手投足仿佛都散发着丝丝香气。

二年级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着:“赵老师好!”

有的看着她,目不转睛;有的捂着嘴不知道在笑些什么;还有胆大的让她做自我介绍。

她也微笑着,眼前正是一番全新的景象:四五十张笑脸,四五十双黑黝黝的小眼睛,还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她。

她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当老师,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就是学校里的老师了。

因为体验过来自老师的一次又一次的厌恶和讽刺,她压根不相信诗里面那些赞美老师的句子。当她读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时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买一些课外资料自学的。为了逃离对老师的依赖,对她来说熬熬夜牺牲一下课外娱乐时间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解放自我,不为难自己,她在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这种想法根深蒂固,直到上大学的某一天。讲台上,马原老师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时政。她随意地听了几句,竟然是她最近正在关心的一个深度追踪报道。

从前对上课无感的她,终于放下了手中带来的零食和课外书。仔细听听,老师旁征博引,包袱不断,课堂上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笑声。

前天,院里有一场关于论文写作指导的主题讲座。她们班被宣布前去坐场,一听到“坐场”这个词,很多同学在点名集合结束,就偷偷地溜走了。会场一半的座位被空了出来,那个负责讲课的老师在台上略显尴尬。

大一的时候,班上的到课率还是很高的,基本上没有同学翘课。她努力让自己认真听课,可是越听越没意思。老师总是用着排版精细的PPT,读着枯燥繁杂的理论。

她回顾周围的同学,有的在戴着耳机打游戏,有趴在桌子上打盹的,还有逛着某宝双眼迷茫的,甚至还有情侣在课桌下打情骂俏,勾肩搭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着。

大二了,她和大学同班的男朋友开始翘课出去旅行,骑着单车,在单道上随风飞驰。一想到不上课的愧疚,她就会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都怪老师讲得太无趣。

仔细算下来,整个大学实在是没有认真听过几节课。考试临时抱佛脚,也能平稳地通过。可是,心里却有一种不安。随着课程越来越少,她的心安理得也越来越少。她听到舍友开玩笑说:“这可是我们交了一笔大钱才有的一两节课。”

那天这位马原老师却改变了她的看法。并不是因为他讲得有多好,并不是他有多么好的讲授艺术。

而是他的那句话:“我教给你么们的不是这些怎么给你们讲你们也不一定能够吸收的理论,我希望自己能够在价值观上对你们有正面的影响。上大学最重要的是,思维方式的提升与改变。”

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其实都带有这样一种使命感:倘若我能给别人带来一点点改变。

走在校园里,一群群新生从她面前走过。他们和她当初一样,背着重重的书包,脸庞清新,走路带风。那么的孑然遗世,旁若无人。

她羡慕他们,那个她曾经也有的骄傲模样。她也曾像他们一样,带着无数的渴望走进人生的第一所大学。尽管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未知,但还是充满着希望和寄托。

可是,她多么害怕啊。他们会不会和她一样,开始逃课,开始挂科,崩断头上那根紧紧的线。为自己找着借口,不感兴趣,无聊,这使得很多互动在还没开始之前就结束了。这之间的关系很像谈恋爱,一方主动,另一方要么主动,要么被动。

面对柴米油盐,生活渐渐变得毫无乐趣可言,但是双方又不知道究竟该用什么来给无效的关系调味。说心里话她也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在这段终有一天会分开的连接中,最害怕的事情不是不曾互相拥有,而是互相给足了希望,却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宣布了死亡和结束。

我们大多数人理想中的老师差不多都像是同一个类型,即能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吸引着我们的目光,谈笑风生,会演,会“偷懒”,以退为进,身着十八般武艺。

可是,事实上,讲台上站着的老师大部分都是有着自己的节奏的。他们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成不了任何其他人。他们不能使所有人满意,甚至不能使自己满意。他们有的人不会逗我们发笑,有的不会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有的就是那么平淡普通。

但是,我们为什么因为这些外在的东西,而在一开始就不把自己放入这段互动关系中呢。我们为什么不来尝试一下静下心来倾听一下彼此呢。

尽管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这些道理。


3.

“同学们,大家思考一下黑板上的这几道题,想好了举手告诉我。”她正教授着二年级的语文课文。

教室里传来叽叽喳喳的读书声。学习新课时,学生们刚开始都有着这种急迫读完全文的心情。因为课外阅读少得可怜,他们是在把这些课文当作故事书在读呢。

“呀,这么多同学举手了啊。”班里齐刷刷的小手伸起来了,举得老高,盖过头顶,像森林里大雨过后刚发出来的白蘑菇一样。

“罗伊伊,你说。”她首先就点了班长的名字。罗伊伊回答问题很有逻辑,声音清晰,这令她满意极了,同时对这个班长也更加喜爱了。

从这以后,罗伊伊是最常出入她办公室和宿舍的人。罗伊伊住在离学校不远的马路边,家有一套小洋楼,一共三层,一楼卖学生用品,二楼自家居住,三楼还租给了远处来求学的人家。所以罗家的生活可算是风生水起。

罗伊伊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全家宠的跟掌上明珠似的,生怕出门磕了碰了。罗伊伊一天比一天成熟,个子也越来越高,从一个爱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出落成一个爱运动的大女孩了。

罗伊伊在班上的嗓门也是最大的,脾气也很厉害,成绩也是名列前茅,正是所有老师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选。理所当然的,她成了班上的大班长,一当就当了好多年。

“刘启航,安静!“

”安静!“

这些都是她的口头禅,在自习课上她总是老师的得力助手。罗伊伊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前一排,像是故意靠近老师的心脏处,好探究老师们的心思。

赵垭希一走进教室就注意到了这个在人群中就格外显眼的姑娘。这姑娘眼睛黑漆漆的,但是能看到那些黑暗里有亮光在闪烁着。即便隔着好几米远,她也能感受到这个小姑娘身上所蕴藏的能量。

而这种能量恰恰在后来也得到了释放,证明赵垭希看人的眼神很准。

下课之后,赵垭希跟办公室的老师们闲聊。

“罗伊伊这孩子看着就是让人舒心,也是我这么多年见过的情商最高的孩子。“教数学的张老师说起罗伊伊总是藏着忍不住的赞美。

“哈哈,罗伊伊情商怎么个高法,我倒是很想知道呢?“赵垭希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让我想想。我记得有一次,她主动来办公室了。我就很生气,问她作业有没有写完。跑出来干什么?她先是和我道歉,再解释自己是想让我帮忙再给她找一份卷子练练手。那时候其实我就被这个学生的上进感动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还有一次,我在教师宿舍休息,听见有人在敲我的门,打开一看,正是罗伊伊。她说,老师,你下班了肯定很孤独吧,要不要我陪你聊聊天?说实话,我被她这句逗笑了。但后来一想,这不正是小孩子的可爱之处嘛!“

张老师越说越多,好像罗伊伊的优点真的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让人怎么数也数不尽似的。

赵桠希听得入迷了。她心里想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候的她给别人留下的是什么样的印象呢?喜欢她追求她的李坤杰是否在夜深人静还会回忆他们的初恋呢?有没有人会在背后说起关于自己的任何呢?

恐怕没有吧。我的前二十年活得失败极了,一个连过生日都找不到朋友一起庆祝的人应该是被这个世界抛弃在背后的吧!这可真残酷啊!

张老师滔滔不绝的声音停下了。

“赵老师,你说,你说这个小孩儿是不是很好玩啊?哈哈哈哈哈。”

赵桠希没有回应,像是被这个时空吞噬一样的安静。

张老师又叫了一下赵桠希,还是没有接住下文。赵桠希在干什么呢?她痴痴地,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她那副样子,恐怕能和罗丹手下的思考者雕像有的一比。

张老师低头改作业,赵桠希这才回过神来。她小声笑了几声,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那种笑。

“哎呀,听你这么一讲,罗伊伊真是不错。她让我想到了我小时候,人就这么一下子掉进了过去的回忆里。想到了自己不被人认可,也不招人待见的那些年。你说我可不可笑?哈哈。”

“你才多大岁数,别瞎想,好好工作挣钱才是正道!我在你那个年纪,那才是什么事都不懂,什么理都不晓呢!年纪大了,也就这样了。不像你,还有大把的青春时光!”

赵桠希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干笑。她不知怎么地,这些年养成了一个毛病:听不得好话。

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但凡有人夸她,她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感到羞愧不已。这种扭曲的心理背后,其实就是她的自卑,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不自信。

所以,张老师说的话在她耳里都变得刺耳了。她时常在想,我真的有别人说的那么好吗?

别人说的她不相信,她只信李坤杰的。可李坤杰早就成了自己的过去式了。再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李坤杰是她高一的同班同学,两个人从一开始是那种看起来根本不会发生任何故事的普通同学。

李坤杰爱打篮球,经常呼朋引伴,在篮球场上挥洒着自己的青春汗水。而赵娅希呢,她坐在教室最靠墙的拐角里,窗帘垂在她手臂的右边,更把她的存在感减弱了。

据我们赵老师的回忆。班主任王恩泽是教数学的。数学课上,他叫赵娅希上黑板上做题,紧接着又把李坤杰叫上去了。赵娅希写完第一道方程组正准备下讲台,这时候李坤杰对她使了一个眼色,还说了一句悄悄话。

那句话她永远也忘不了。他说的是,你挺好看的。

当时的赵娅希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惊,不一会儿脸就红了,直红到耳朵根,像一朵小小的火烧云在燃烧。这把火就这样烧到了赵娅希的心里。

她开始不自觉地看向李坤杰的座位,大多数时候是偷偷地看,直到有一次他们彼此的目光才开始相撞。

李坤杰对她笑着,露出好几颗白牙,小虎牙也格外可爱。赵娅希喜欢看他的喉结,喝水的时候会上下来回动,感觉很搞笑。

隔着一个组的爱慕,很快就被全班同学发现了。那些同学都有着一颗八卦的心,就等着来个小导火索,噼里啪啦就炸开了。

他们开始起哄,下课的时候还会拉着李坤杰推搡到赵娅希的面前。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两个青春期的学生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呢?很快,他们走到了一起。

那是一个晚自习的课间,赵娅希正在写数学作业,刚摊开作业本,就发现本子上覆盖了一个黑色的阴影。抬头一看,正是李坤杰站在桌子前。

她露出疑问的表情,他弯着身子在她耳朵说了一句:“跟我好吧?”

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点了点头。

李坤杰和赵娅希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在一起一年,分开;三年以后又在一起,又分开;最后直到现在也没有在一起。

认识的人都知道赵娅希这段可悲可泣的爱情故事,哪怕多年后等到赵娅希嫁为人妇,李坤杰成为人夫,同学们也不会忘记曾经班上有过的这对金童玉女。

现在的赵娅希早就放下了。搁在以前,她可能会死缠烂打,对小事也不可罢休。

她毕业之后,心甘情愿地当了一名普通的乡下老师,放弃了曾经阳春白雪的公主梦,这就足以窥见她真的变了。

在流水镇待的久了,赵娅希更加地显得淡然。除了完成学校的教学任务,剩余的所有个人时间她都用来写作。写什么呢?写她所看到的乡村美景,写她所体悟到的岁月变迁。这样一写就是一年,一写就是二十万字。

张老师总是说:“小赵整天在抒发自己,照这样下去恐怕就成了我们流水镇的大文豪了。”

赵娅希打趣道:“等我出书再说吧!到时候我保准免费送你一箱。”她们两个在办公室里经常像这样天高地阔地聊天,其乐融融。

赵娅希以为生活就能这么平淡娴静的过下去,直到那个人走进这所校园。

六一儿童节前夕,流水镇发生了一件大事。整个镇的人都听见了那一声惊天震地的呼喊,“救救我妈妈!呜呜呜呜…”

这个喊声来自罗伊伊,罗家也因此一蹶不振,陷入前所未有的悲痛之中。

罗伊伊的妈妈李一花女士在镇中心的十字路口被车撞了!发生车祸的时候,赵娅希正在教室里上语文课,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读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突然,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男子,正是罗伊伊的爸爸。

教室里安静下来了。只见,罗爸爸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上气不接下气,眼眶发红,嘴唇卡白失去了颜色。

赵娅希赶忙走到门口。

“你好,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你好,我是罗伊伊…不,我是罗伊伊的爸爸…我…”他的嗓子一直咳簌,让人担心说完这一句就会一命呜呼似的。

“别急,你慢慢说,那我先把罗伊伊叫出来吧。”罗爸爸点点头。

“同学们,你们先上自习。罗伊伊家里有点事,学习委员代替班长管一下纪律!”赵娅希交代完这几句,正准备叫着罗伊伊,罗爸爸去办公室。

罗爸爸没等急,抱起罗伊伊就往校门外跑。赵娅希追在后面,只见担架上正躺着一位浑身是血的女士。120救护车下来了几位医护人员,纷纷摇着头,发出叹息。

罗伊伊跪在那里,边哭边喊着她的妈妈。罗爸爸拉着罗伊伊的手,赵娅希跑过去用胳膊搂住罗伊伊的肩膀。罗爸爸对赵老师点了点头,赵娅希冷静下来,示意他去照顾罗妈妈,他就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罗伊伊被赵娅希送回家由奶奶照看。

当天夜里,赵娅希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接到了一个未知电话。电话那头正是罗爸爸。

“你好,请问是赵老师吗?”

“是的,您有什么事?”

“我想给罗伊伊请一个礼拜的假。”电话那头传来很大的喘气声。

“好的,我知道了,您请放心,罗爸爸。”赵娅希正准备挂电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又拿起电话,接着问道:“不好意思,请问罗妈妈怎么样了?”她预感到可能是噩耗,但还是没忍住问了。

“噢,孩子她妈走了,走得很平静。”

“罗爸爸节哀,学校这边也请您不要担心。”

赵娅希不敢多说,她知道她说再多对于他人来说也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她老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嗯,拜拜。”

赵娅希很平静,罗爸爸也很平静。这两个平静的人终究是会撞到一起的。所有人活着活着就明白,好像很多事情的发生都并不是突然的,命运之神早就默默地做好了一切安排。没有偶然,只是必然。

赵娅希关掉手机,躺在那里想到了很多事。她想罗伊伊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以后又会发生多少变故呀!罗伊伊会变得孤僻?内向?会受人欺负?罗家失去了这个女人之后,以后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呀?

她对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都感到很遗憾。原来有些人真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你,并且是不打招呼的那种。

如果是以前,她很想对罗伊伊说上一句:趁妈妈还在,好好爱妈妈。

可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假设罢了!人生永远不可能重来,就连小学生都明白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的道理。

想来想去,赵娅希就那么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不再是一位老师,而是一位护士。穿着长长的白大褂,戴着白色的小碗帽,闻着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

她笑了,明明医院是她最讨厌的地方,护士也是她绝不可能选择的职业。可是梦却安排了这些她最不能接受的场面。

梦很神奇,梦也很神秘,有时候甚至是毫无逻辑,天马行空的。

因为她还梦到自己在医院里看到了罗伊伊的妈妈,李一花女士躺的床位正是她负责的。

赵娅希被吓醒了。她拉开窗帘,外面是阴天,雾气缠绕,山林浸染。她低头洗漱,始终也不明白李一花为什么会给她投梦。

在她小时候,她听长辈说过很多关于投梦的故事。

爷爷就跟她讲过一个,话说有一个男子,在下河游泳的时候,被鬼迷了,结果淹死在河里。

当天他坐在河边乘凉,却发现那片河变成了一片平地,而这块平地上,却是他小时候的老房子的大院子,大院子里有许多孩子在玩弹珠,而且那些孩子他全都认识。

男子在见到儿时的朋友,自然高兴,而那些孩子也发现了他,大声喊道:“快来啊,快来啊,我们一起玩玻璃弹珠!”

“就是啊,这次我准赢你!”

男子一听,可不服气了,插着双手就说:“那可不一定。”

“那你就下来啊。”

男子当时被鬼迷了,身边又没人,以为下边是一片平地,直接就下去了,哪知刚走了几步,哐当一声,整个身子就陷入水里,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腿,还有手,实际上,男子是会游泳的,那天也真是晦气了,男子无论怎么挣扎都起不来,而且下面的东西,力气大的惊人,拉扯之下就把男子给拽入河中,给淹死了。

这个故事她听了好多次,这时候也能完完整整地想起整个情节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似乎这也是被说破了的老话。可是有时候,明明没想到这件事,却意外的梦到,有人说这是潜意识里的。

实际上,赵娅希也并不知道,什么潜意识不潜意识的,因为往往人死以后,人都没有意识了,为什么还能给你投梦,而投梦之说,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反正梦醒之后,面对的还是新的一天。闲来无事,她点开朋友圈开始往下刷。看到朋友圈里的形形色色,她发现她原来离原来熟悉的生活这么远了啊。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一个闺蜜买了最新的小轿车,还有一个过去的朋友已经和男朋友在一起五六年了。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还上演着一幕比一幕精彩的生活剧情。婆婆妈妈,妯娌妯外,体制内外,很多很多了。

比如罗伊伊家里就上演着一场人世间有来无回的苦情戏。灵堂设在院子里,来往过路的人都能看到,说不定心里还会默默地为这家人哀叹几句。

罗家的院子临街,从前那几顶大红的灯笼被摘下,换成了数十个绽放的白色花圈。那些纸花被风吹得发出哔哔的声音,像是给这个季节给这个家庭带来最后一场演奏。台阶上,人来人往,大多是罗家的亲戚朋友,人们来赶人情送礼并进行悼念活动。有人在那里记账,一脸威严,并记下前来送礼人的名字和电话,这是一种传承已久的仪式,也是每家每户严格遵守的规矩。

中国有句老话讲过,亲戚都是越走越亲,朋友就是越麻烦越像朋友。人情往来也是同样有来有回的,这才像样儿。

罗家以前办红白喜事是最声势浩大的。这次也同样搞得热闹非凡,像是有意遮盖来自内里的悲伤。

罗爸爸头上戴着白布,罗伊伊也缠上了孝布,长长地拖在脑后,尾巴似的。她跟在罗爸爸后面,迎来往送。她的脸上失去了过去那灿烂的笑容,小酒窝似乎被填满了泪水,又水灵又让人忍不住地怜惜。

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啊。老天怎么忍心夺走她的妈妈呢?哪怕再多陪她几年等到她长大也行啊?

没人理解这世间很多事情的缘故,就好像很多人不理解赵娅希后来是怎么爱上罗爸爸一样。

正在那个档口,罗家老爷爷闪亮登场了。从前默默不做声只知道低头经营菜园和桑园的老头走进了我们的视线。

罗老头是个满肚子道理的人。活了一辈子,凡事什么事他都能讲出个道理来。只不过以前他只把那些道理讲给罗伊伊听,不当外人的面讲。他觉得那样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不愿给自己掉那个价儿。

罗妈妈的离世,使他一肚子的道理有了发泄出来的借口。宾客如云的台阶上,只见罗老头抽着自家种的卷烟,慢条斯理地说道:“儿媳的过世我早就预见了的。”

众人心里一惊,以为这老头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瞎话堵不住嘴。

“我们罗家欠了阴间阎王一条命,我知道早晚都要还这个人情,没想到阎王爷爷琐错了命,怎么也不该是我家一花呀!要拿拿我的好了,反正我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糟老头子了,一花的命比我金贵!”

乡亲们越听越糊涂,催促他继续往下讲,还要讲明白。

罗老头却戛然而止,只说了一句:不行,一花刚被要走,我可不敢泄露阎王大老爷的机密,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犯了是会倒大霉的。

大家都摇头摆手,觉得罗老头不厚道。说话讲一半,吊人胃口。不过,人家家里死了人,就算有了不寻常的心情也能理解。

所以,人群一哄而散了。该上礼的上礼,烧香的烧香,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一点也不耽误。

像这样的白事在流水镇办过几百年了,也不知道是从谁家流传下来的。反正就成了习俗,就连礼仪规矩各家人也都知晓。

罗爸爸名叫罗森,小时候生下来一查八字,缺木,罗老头就翻看字典里带木的字,第一眼就看到了“森”。

罗森刚出世的时候没哭,罗家人急坏了,以为生出来一个死娃娃。罗家老太太趴在床上祈祷观音菩萨给她一个健康的孙子。

等罗森被包裹到襁褓里,他才发出第一声啼哭。小孩子这迟来的哭声,使得大人们笑逐颜开。

看着刚生下来的罗森那颜色淡淡的头发、粉红色的脸颊、皱皱的玫瑰花蕾似的嘴唇,看着他眯成一道缝的碧绿色眼珠在圆鼓鼓的眼睑后面滴溜溜地转动。

他起初像猫叫那样低声啜泣,然后啜泣变成健康的、洪亮的号哭。罗老头说他的眼睛像宝石,对着罗老太连吹了三口气。

罗森是罗老头的独子,后来罗老太一直没怀上。罗森就这样成了家里的掌心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罗森被送到最近的村小上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小学毕业的那一天,他十二岁了,罗家举办了很隆重的生日宴。

流水镇地处陕西最南端,背靠秦岭,处于大山之巅的山谷里。这里一直都有一个习俗,即:孩子到了12岁生日,要摘掉出生时佩戴的长命锁,从而标志着孩子的长大。

当地的说法为,小孩子出生以后在未成年期间魂魄不全,每长一岁就会增之一分,并用面做的生肖锁锁命,当到十二岁的时候才可魂魄齐全,这个时候要举行开锁仪式,也称为圆锁。

罗森的十二岁生日宴也是因着这个缘故。盛夏的那天傍晚,罗家来了很多人,有亲戚朋友还有来捧场的村民们,也都是为了给罗森开锁。

其目的是要给那些即将成人的孩子打开智慧的锁链,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从幼年的蒙昧中解脱出来,踏进少年的里程,向着聪明才智的方向发展,向着成人成才的方向发展,让孩子感到自己已经脱离童年,产生加入到大人行列中的信念,自立起来,摆脱依赖心理。

罗森怀着美好的祝福渐渐地长大了。在这个小镇上,他上完初中便背起背包杀向南方打工。那时候,出远门打工是村里年轻人的潮流。流行一句话: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早越好。

出门打工是辍学挣钱的唯一出路。种地靠天吃饭,换来的钱更是养不了家。罗森很早就被邻居家的表哥灌输了这样的观念,所以初中一毕业他就马不停蹄地去了东莞。

从没去过大城市的罗森就这样踏上了东莞的土地。那一天,正是盛夏当头,东莞城冒着大片的暑气,一切看起来都是焦躁的。

罗森凭着初中文凭被介绍到一家制灯厂,人称宝来厂,专门做灯罩的。这个活不需要什么知识,只要有双手的人都会干,流水线嘛。罗森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越发感到日子的单调和无聊了。他野心不小,却苦于没有门路,再加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

熬了不到三个月,他存够了回家的路费和盘缠。买了火车票就偷偷跑回家了,这件事他从没对任何人讲过。

后来的罗森,接过罗老头的活计,给家里开荒种地,养猪喂羊。仗着后山上的山头,罗家的羊越养越多,羊群经常成群结队地从人们面前走过,这成了村里一道最亮眼的风景。

把羊卖掉之后,罗家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罗森脑袋瓜子不笨,又包下了西边的山头,扩大了养羊的规模,还请了一个看羊老李头。

就这样,他有了资本,岁数也够了结婚的年纪,经人介绍,娶到了村长的小女儿李一花。

李一花上过高中,高考却落榜了,连考两年还是没考上大学。村长便安排自家这个小女儿在村小当代教老师,以后的事以后再慢慢打算。

李一花教书那一年,也是罗森从东莞回乡的那一年。二零零七的冬天,他们领了结婚证,成为合法夫妻,后来就有了一个女儿名叫罗伊伊。

再后来发生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一家三口成了留守家庭,罗家的境况一落千丈。

我并不想带人们路过罗家的悲欢离合,是赵娅希她自己路过了罗家的聚散无常。

赵娅希在学校里越想越着急,心神不宁,教学工作也开始出错。课堂上学生们会大声纠正她,“老师,这个字你写错了吧?”

她连忙慌慌张张地纠正,不过她的板书依然出错,同学们也就见怪不怪了。从前教室里最活跃的罗伊伊不在,班里少了一根主心骨,课堂氛围竟也显得不那么融洽了。举手的人半天没几个,没被点名的同学放下手的速度比平常都要快。大家像是被神灵夺走了灵魄一般,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罗伊伊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有的说她从今以后不上学了,有的说她转学了,还有的说她爸爸把她带到外地打工了,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孰真孰假。

赵娅希的心也空落落的。她的同情心在泛滥,却无处安放。表面上看来,同情是对他人痛苦的感同身受,将他人与自己视为一体。可是她始终明白,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生离死别不亲自经历一番,别人又有什么资格对你横加指点呢?

罗伊伊于她来说,是一个禁区,也是一个小岛。她曾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发掘出快乐,也在此被伤害,被遗弃。

世上许多事情,只要甘心,吃了多少苦头都不会受到伤害,它们反而成就了一种可贵的印记和生命的痕迹,成长中不可少的经历与磨练。这种体认,我本身也有过,以此去类推,赵娅希这条漫长的心路,后面就很能体会了。

某种程度上,她早就把罗伊伊当成曾经的自己,当成一个无法被二度毁灭的影子。她预感到自己的自私,却无法阻止事情向更严重的方向发展。即便是那么稳重有主见的她,面对这种人间的悲欢离合,恐怕也是会手足无措的吧。

我能理解赵娅希,就像我能理解罗伊伊。她们的命运是上天已注定好的,亦或是全掌握在自己的手心呢?我无法告知你们这一切,正如我无法左右她们的人生境遇。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将作为一个作者完整地讲述我发自内心的故事——小镇教师。

很多年以后,当有人问起罗伊伊“你印象最深刻的老师是谁?”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赵娅希。

赵娅希本来差点就成了罗伊伊的妈妈,就是人们口中那个不讨好的“后妈”。就当她正站在悬崖边垂涎下面的风景,一个偶然的也算是必然的角色把她给拉了回来。

赵娅希给罗爸爸打电话的时候,罗森正走在学校大门口,牵着罗伊伊的手,拎着罗伊伊的书包。

赵娅希走出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正对着门房,两人的一举一动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赵老师好。”罗伊伊打着招呼。

“你好啊,很高兴你来上课。”

“不,我不…”罗伊伊的话被罗森给生生打断了。

“老师,我们不是来上课的。我是来给她办休学手续的。”罗森的嗓音低沉而有一股抓人的力量。

赵娅希不解。

“您再考虑考虑,我觉得让孩子受教育才是头等大事啊。关于您家里发生的事情,我也感到很难过,但是我们作为家长是不是更应该给孩子树立一个积极的榜样啊!”

“还有伊伊,尽管你的妈妈离去了。但是你也有全部的理由去快乐,只要你有一颗知道悲喜的心,而且我相信你的妈妈一定希望把快乐的种子一点一点种到你的心田里去。你说对吗?”

赵娅希滔滔不绝,她也不知道当时她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

父女俩面面相觑。

“老师,我还没想过这么多。我的妈妈,我很想她,以至于我没有心思去做其他事了。老师,你能明白我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但是作为老师,我还是不希望你耽误学业。如果你不想来学校,我每周末去你家替你补习好不好?”

“赵老师,这样不好吧。这可是欠了你一个大人情,我实在过意不去。孩子妈刚走,我手头还有好多事没处理。”罗森支支吾吾,男子汉的魅力忽然间就失去了大半。

“罗爸爸,我只是想陪陪伊伊。”

“那好,谢谢赵老师。”

“不客气,我的好伊伊。如果你胡思乱想而又悲不自禁时,请你,我的好伊伊,把心安静下来,把自己的难过尽可能忘掉,请把书本当成你的好朋友。这样一个月两三本,一点一点加深,十年苦读之后,伊伊,那时候,你的境界必然提升,你的胸怀,必然辽阔,你的见识,一定会增加许多,而你的人生观,必然豁达。”

罗伊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跟着罗森离开了。

赵娅希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会不会拨开一点罗伊伊心头的乌云。

她明白痛苦的滋味,也明白失去后的空洞。虽说命运五常,可是她始终相信所有的失去上帝都会以另一种方式来补偿。否则天使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潘多拉的魔盒里,也许就藏着你所珍爱的宝藏。

因此,她想做一缕阳光,在别人的人生划过一丝光亮,哪怕这丝光亮有多么微不足道。

她想到这些,就开始摊开一张白纸写信。对,没错,她打算每周给罗伊伊写一封见面时才会交给她的信。

她的钢笔字清新娟秀:

伊伊,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我想让你知道,这世上虽然没有真正的或者说是完全的感同身受,但是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守护你。

你所经历的离别虽是一种苦难,然而呢,一旦你想通了人生,这些痛苦和挫折就成了上天给我们最大的礼物——虽然我们情愿不要这个苦杯。

可是,既然面临的是逃脱不掉的事情,那么让作为老师的我,暂时拉住你的手,在心灵上拉住你,直到你建立了那完整的自我与信心。在这之前,我很固执地不愿放下你。

我很喜欢你,就像喜欢我自己一样。只有看到你健康开朗如初,我才能体会到这人世间的快乐。

老师我啊,最敬爱不逃避挑战的灵魂。我相信,你的妈妈也是。

赵娅希写完这封信,瘫软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这封简短的信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的一点精神气儿像被带走了。

她的温柔,坚强,那么笃定的神情,真的和从前的她判若两人。

在上学的时候,李坤杰就总是抱怨她太过于强势,她又觉得李坤杰有点软弱可欺。两个人的磁场越来越弱。


看着照片上父亲的脸,一直以来都存在的那种感觉在帕丽心头再度升起。从记事的时候起,她一直都有这种感觉,这种在她的生活中,某种东西或某个人缺失的感觉,对她自身的存在来说,缺失的东西或人又是不可或缺的。有时候,这种感觉朦朦胧胧,像一个信号,穿越了晦暗的小径和浩瀚的荒野,化作收音机里一声细弱的呼叫,遥远而飘忽不定。还有些时候,这种缺失的感觉却是那样清晰,那样亲密,仿佛触手可及,让她的心猛然沉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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