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小小岳英巷除了上述几家独门院落的士绅之家,更多的住户还属市民阶层。印象深的有如,从巷口往里走有做蚊烟香的岑家,一条三尺长的蔑条裹了黄泥黏合锯木末和六六六粉,搓成长条形,晾干点燃在屋里熏蚊子,是街坊四邻热天少不了的用品:再就是开门进屋就有眼缸钵大小的泉井,用搪瓷缸就可以舀到井水的“觑觑眼”赵家,不知道他一家人以何职业为生,只听说男主人不止一次被派出所弄去交代卖零散高精(白粉)的违法问题;此赵家对面也住着另一赵姓人家,因为以打棺材为生,人称“赵大棺材”,此夫木工手艺好,力气非凡,整墙整盖的棺材自己一人对付,却嗜酒如命,经常喝醉了就打老婆;赵棺材家旁边是一姓童的人家,拥有街对面窄窄的木板房铺面卖小杂糖食品维持生活,是小朋友们持两三分钱买橡皮糖、珍珠糖、棒棒糖、叮叮糖、人参米和豆腐干等小糖食解馋的宿主。
这些人家都是房门当街,过路人等可对其家中情况一览无遗。记得小杂糖铺家童先生就因为每晚戴了副耳机听儿子自装的矿石收音机,曾被过路人以“特嫌”检举到居委会。
小巷深处大杂院居多,能够说得上的趣闻应该是支巷第一弯的程姓人家,那年弟兄二人双双应征入伍,街道腰鼓队锣鼓喧天地将其兄弟俩一直送到区武装部,一时成为小巷的美谈。然而,不久就因为其父赌博被处理,上面只好让当哥的退伍回单位工作,以期解决他们家人口多经济困难的问题。不料这老兄却继承其父衣钵屡赌不辍,令老母妻儿伤透了心。
岳英巷近两千户人家中,仍维持旧时代一夫多妻陋习的人家有好几户。而中段第二弯有一挑水卖的汉子,人称“史老板”的家里有两个老婆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此夫常年一块青布包头,身着肩背洗腿了色的对襟褂,腰系青布带,胸前戴一胶布围腰,中式大筒裤,废轮胎皮割制的水草鞋一年穿到头。一对大号水桶担在肩头,双手分掌水桶,连换肩都不离开,一低头一扭腰就能将扁担从肩的这头换到另一头。人家的桶索是棕绳,他的桶索是铁链。两水桶里用麻线各栓了块不大的木板漂在水面上,以防止桶里的水溅出。史老板是内八字脚,挑水走路十分缓慢,想来也是为了尽量防止水溢出水桶外。
那个年代自己到水站排队挑水的居多,史老板卖水主要针对缺乏劳动力的人家,而包送大户人家的,却是远到龙泉路大方井去挑的井水。史老板将水挑到人家,径直去到水缸边,直接往水缸里倒水,左一桶右一桶扁担还是不落肩,也少有水溢出洒在地上的。倒干了两只桶,史老板才将水桶放下,从围腰的口袋里摸出一截粉笔,在水缸上方的墙壁上划上一短横作此挑水的记号,待五挑水的短横记号连成个“正”字后,再另外起头记下一个“正”字。这样,到了一定的时间主人家会数这些“正”字给史老板结账。人们每天都少不了要用水,史老板卖水钱也就这样辛苦的赚着养家活口,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
岳英街的水站原来只在上段快出巷口处有一个,后来因不敷供应,好些人要到飞山街底与河沿坎的交汇处的水站去挑水,政府家才在岳英街中段弯口设了一个水站。即使这样,每天中午和傍晚在水站挑水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因为该水站只有一个水龙头,接水时间较慢,人们用各式各样的水桶排队,人就站在一边闲聊,礼拜天这种情形特尤为甚,小水站就成了街头巷尾轶闻趣事,小道消息传播的集散地。
青瓦红砖的该处水站简易又低矮,内中只能容纳一人端坐。看守水站的是一老头,名陈朝海,因为我常替外婆拟写免卫生费的名单知道其名。大家叫他陈伯。老陈伯伶仃一人,年轻时在郭先生家帮工多年,城市街道公社化后废私佣列为街道五保户。此公一口潮汕口音,似能听懂贵阳话,人们却无法听懂他的话,对他的表达只能通过其面部表情和手势猜度一二,好在他在此地没有过多的社会关系。
笔者与郭先生长子同龄,一起说到陈伯的身世时总是疑窦重生。
陈伯是郭伯伯在抗战胜利后认识的,郭伯伯一家抗战逃难来的贵阳,在公园路摆摊做旧货买卖。陈伯先是给各个摊主搬运货品打打短工,日子长了,郭伯伯见他不多话也还勤快,就收留他做个长年帮手,后来就雇在家中,像家庭成员一样共同生活。
疑窦之一,老陈伯古铜色的狭脸总泛着红光,浓眉下的双眼虽然不大,却不时在用余光观察身边的一切,叫人森森可畏;大而尖的高鼻梁下留着两撇优雅的小胡子,下巴前倾,随时刮得个干干净净。
疑窦之二,陈伯长年头戴一顶礼帽,虽显陈旧却从其细腻的毡绒和倍儿亮的丝带看得出是“来路货”。热天陈伯穿的是香云纱的短袖衫。这香云纱可是非同一般,麻纱要经极其复杂又特殊工艺才制作而成。面料一面黑一面黄,看上去油光油光,用手一摸凉悠悠润滑滑,穿在身上凉爽又轻快。现在的人可能不知道,此非一般人才穿得起。而中式筒裤下一双黑面布底鞋从没见陈伯趿拉着穿过。
疑窦之三,老陈伯伸出手来青筋鼓胀,右前臂一条刺青的游龙栩栩如生。另外,老陈伯一咧嘴就能见得到他那几颗金牙齿闪着金灿灿的光,旧时代能镶金牙齿可不是一般人可为。
疑窦之四,陈伯一口潮汕口音却能听懂贵阳话。没文化的他却能知晓时政的大概,见领导人物总是笑脸相迎。
居于以上的疑点,按我和小郭哥及几个小鬼头分析认为,首先肯定老陈伯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其家境应该相当殷实,他本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在贵阳打工帮工是迫于某种原因,这个原因是不可告人的。在老家是负有命案,吃了官司,存有案底,还是得罪了家族或某帮派的大佬?几十年亡命天涯可不是容易承受的。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街道上历次政治运动对他也束手无策,因为这个老陈伯说的话人们都无法听懂。
老陈伯每天仍坐在水站小屋里的旧躺椅上,人们递上水票他就在水票的空格里盖上一红印,让人接上一挑水。冬天来了,脚边一个小砂炉子的炉塘红映映的,侧架一口小砂锅,锅里总有小半锅汤菜在微微的翻滚,陈伯伸筷子拈上一点送到嘴里慢慢咀嚼,轻轻砸一口扁型小玻璃瓶里的白酒后,又顺手将酒瓶放回怀里的衣兜里,然后就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