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归途,10块一公里

长途转运危重病人,虽然市场需求非常强烈,但一直属于当地120救护车不愿意做、私人想做却不合法的灰色地带。

《落叶归根》剧照


病重的人都希望在大城市里找到奇迹,但当治愈无望、或者需要长期治疗时,回家又会成为病人们迫切且唯一的选择。

身体尚未衰竭的病人尚可以坐飞机或者火车,病情严重甚至奄奄一息的,则需要借助救护车。医院系统的公共120救护车主要服务于本地,收费高,不愿意跑长途,所以市场上就出现了大量的“私人救护车”。

我同村的一位堂哥看到了商机,就从别人手里转租来一辆救护车,在上海专门跑长途转运危重病人。


安排好的葬礼,要准时到达

2015年冬的一天,中午12点多,我正在外面吃午饭,突然接到堂哥的电话。

堂哥说有个人打电话找到他,希望用下他的救护车,把病人从北京拉回甘肃天水。但堂哥远在上海,只能帮那人联系了一位北京的“同行”。整个行程1400多公里,按每公里10元钱收费,事后堂哥抽成1000块。虽然找妥了转运人,但还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去现场帮忙张罗一下,他就想到了我。

下午1点半,当我急匆匆赶到位于北京西三环外的一家综合医院时,病人家属正在住院楼的大厅里争吵。

原来,由于病人的尿毒症发现得比较晚,发现时就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好在家里经济条件还算可以,病人的丈夫就和自己的哥哥一起,把妻子带到北京来看专家,希望能有神医妙手回春。可天不遂人愿,当专家们看到病人全身脏器几近衰竭时,纷纷表示无能为力,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到医院的时候,病人已经彻底昏迷,虽然脉搏还有微弱的跳动,但离撒手人寰也就几个小时的事情了。

兄弟二人一直争执不休。哥哥很瘦,穿着一身西服,脸上满是疲惫,头发乱糟糟的;弟弟身材魁梧,身上的夹克有些脏,似乎不太愿意说话,一直把头埋在手里。

哥哥告诉我,虽然家里条件不错,但是为了给弟妹看病,几乎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而且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如果仅仅是为了回家安葬,就花上1万5的路费,对这个家来说压力实在太大了,但弟弟又是个倔脾气,怎么都不听劝。

听到哥哥这话,弟弟突然抬起头,梗着脖子说:“哥,其他事我都可以听你的,但这个事不行,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北京!”

弟弟说,两口子从谈恋爱开始到现在,一直如胶似漆,从没红过脸。现在老婆在北京病危,如果不赶快用救护车拉回家,就只能等死后在北京火化把骨灰带回去,那样不仅他自己接受不了,也没法向岳父岳母和孩子们交代。

下午3点,在兄弟俩还在争论不休的时候,医院的护士过来说,病人连微弱的脉搏都没有了,如果还不赶快做决定,医院就要通知殡仪馆过来拉人了。弟弟赶忙去找大夫求情,希望能再通融一些时间,容他们再考虑考虑。

见兄弟俩犹豫不决,我就先离开了,让他们决定好了再联系我。

出了医院,我给堂哥打了个电话,问价格上还能不能再降一些——价格太高,他们实在难以下定决心。堂哥却告诉我,这兄弟俩在找到他之前,也找了一些其他救护车,价格都比堂哥开得高多了。

其实按理说,这兄弟俩最应该找的是北京医院的正规救护车,但从北京跑趟天水,一来一回至少3天,一路上人可以休息,但车不能停,需要两个司机轮换,非常辛苦。另外,官方救护车要价也高,按规定每公里20元,不能讲价。而私人救护车虽然名义上是私人的,但其实也是从外地正规医院租借的,租借本身有成本,要价也只有正规医院救护车的一半,再加上过路费和油费,其实利润并不高。

“这价已经是底线了,再低的话,就没有人愿意接活了。”堂哥说。

果不其然,5点左右,我接到了那位弟弟的电话,说他们决定还是用救护车尽快把人拉回老家。见面时,哥哥又说希望价钱能够再低一些。我给他讲,我们的价格已经是最低了,如果能找到更便宜的,直接换就行。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是找你们吧,也就只能这样了。”




出了住院楼,我立即和救护车人员联系,让他尽快把车开到楼下,病人要现在就转运。

没想到司机告诉我,现在北京严禁外地救护车转运病人,所以,他的救护车一般都停在西四环外的停车场里,要我先用小轿车将病人从医院拉过去。

我将这个情况告知家属时,他们没有反对,只要能立即走,先坐一段小轿车也无所谓。

晚上6点,我找来的司机把轿车开到了住院楼门口,可等了半个多小时,都不见病人出来。我打电话催促,才得知病人已经没了心跳和呼吸,医生要坚持其在北京火化,不让拉回去。可家属还是不接受,又是求情,又是找老乡托关系,只求医院能通融一下。而且老家那边已经在准备办后事,计划第二天晚上到家,第三天一早直接下葬。

架不住家属的苦苦哀求,最后医院还是准许他们把人拉走了。

用担架床将病人推出来的时候,家属已经给病人换上了大红色的新衣新鞋。病人已经不能坐立,身体有些发硬,轿车又比较小,后座无法让她横着躺,家属有些不知所措,也舍不得用劲往里推。最后还是轿车司机抱着病人硬推,直到把身体弄弯了,才勉强关上车门。

出了医院,不大一会功夫,就到了救护车的停车场。交接妥当后,救护车司机让家属签协议,先交1万5,每公里10元,按导航显示的距离收费,多退少补。家属还想再讲一下价格,被司机一口拒绝,家属没再说什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折腾了一天,都还没吃饭,现在就想赶快回到老家。”

司机带了一个助手,助手懂些医学常识,可以处理一些突发情况,在路上还可以轮换开车。病人家属则根本没打算休息,为此,专门带了十几罐红牛。

司机临出发前还拉着我说,虽然1万5看着不少,但救护车耗油大,回来又要跑空车,油费就要3000多,过路费也要将近3000,扣掉车辆损耗和租借成本,最后真落不下多少钱,“而且这3天多就别想着休息了”。说完,司机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7点钟,北京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开往天水的救护车终于出发了。

3天后,我给那个救护车司机打电话询问情况,司机说,去甘肃的路比较顺利,没有耽误下葬时间,但是回程时遇到大雪,高速封闭,所以只能在国道上慢慢跑,“现在离北京还有500多公里”。

“虽然路上滑,还是想尽快赶回去,马上就过年了,多跑点活,也好回家过年。”


转运病人,同时搬家

堂哥告诉我,其实用私人救护车的不一定是有钱人,他拉的病人中,许多都是出来打工的人。这些人年纪不大,但常年在外地打工,往往不会定期体检,一出问题一般都比较严重,“有的是工地事故、交通事故,有的是脑梗、心梗”,虽然通过治疗暂时保住了命,但身上插满管子,离不开医疗器械的支撑,加上在大城市治疗费用昂贵,只能回老家治疗。

2016年春节,正月初九,堂哥接到一个电话,询问是否可以跑一趟四川达州,有个病人需要尽快转运,价格高一点也能够接受。当时堂哥正带着孩子玩,并不想接,就一再推脱,让对方再去问问其他人,可病人家属还是一再坚持。

原来,春节期间业务少,那些平时开救护车的外地司机好不容易回家团聚,一般都要到元宵节前后才返程。病人家属问了好几个,都说还在外地老家,一听说堂哥在上海,便紧抓不放,价格还是一公里10块。

堂哥开着救护车到了医院,家属正在住院楼下等待。那是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女人,穿着廉价的羽绒服,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头发杂乱,四川口音。

女人对堂哥讲,他们两口子一起来到上海,在当地一家电子工厂打工,每月一共能有7000多块钱的收入,省吃俭用,一年也能存个5万左右。家里有两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错,老大已经上了大学,老二正在读高中,花费不小,挣得钱基本都寄回老家供孩子上学了。

临近春节,为了能多赚点钱,夫妻俩让老大带着老二来上海一起过年。初五,工厂说有订单,加班费可观,男人就赶去厂里上班,又主动要求下班后再加班。就在他干完活,站起来准备回家时,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幸亏当时有工友在身边,赶快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需要立马做开颅手术,手术后在ICU病房住了3天,总算把命给保住了,可意识还不清醒。

短短3天,就已经花去了6万多块钱,医生说,后续还需要较长时间治疗,费用非常高。他们找工厂协商,要求赔偿,但工厂表示丈夫病发时属于下班时间,加班自愿,再者脑溢血并不属于工伤。几经协商,最后工厂才象征性地给了5000块钱慰问金。

这个时候,女人犯难了:继续在上海治疗,虽然效果好,但现在已经花光了积蓄,如果女人去医院照顾,一家人就彻底没了收入来源;老家虽然医疗条件差了一些,但费用低,又有农村合作医疗可以报销一部分,老二在县城念书,得空还能搭把手照顾一下。

女人决定尽快把丈夫送回老家。

病人当时的状态非常脆弱,即便要进行长途转运,也离不开呼吸机、监护仪、微量泵等医疗器械。上海当地医院的120救护车资源紧张,怕本地病人需要的时候就会无车可用,都不愿意跑到四川一趟。

就这样,女人经人介绍,找到了我堂哥。虽然1700多公里的距离需要1万7千多元的费用,但女人还是咬咬牙接受了。

价格之前已经谈妥,女人也没再提出什么异议。不过在将病人从病房推出来的时候,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找堂哥商量,能不能让两个孩子也跟着救护车一起走,这样他们回老家之后就不用再回上海了——她已经把上海租的房子退了,“现在大包小包都在医院的走廊里放着呢”。

堂哥犯难了:救护车虽然大,但里面有很多设备,空间非常有限,一般只允许带1到2名家属。堂哥和女人商量,能不能让孩子们自己坐火车回去,女人说钱都花光了,救护车的费用还有一部分是找老乡借的。

无奈之下,堂哥只好把插满管子的病人安置在救护车上之后,又帮着母子把5个大箱子也尽可能地塞进了车厢里面。东西太多,3个家属无法都坐在后面的车厢里,最后只好让老二坐在了驾驶室里。

一路上非常顺利,家属也很配合。停车吃饭的时候,女人告诉堂哥,他们夫妻俩虽然到上海打工多年,可还是保留着老家的饮食习惯,经常腌制一些腊肉。之前男人偶尔也说过自己头晕,但当时两个人都没当回事,以为是上班久坐引起的,一直舍不得花钱去检查。

后来医生告诉她,经常吃腊肉容易引起血脂升高,久坐血流不顺畅,又多年不进行体检,所以男人一送进来时,状况就比较严重了。

说到这里,女人神色有些暗淡:“谁不知道经常体检好啊,可我们只是打工的,没有保险,公司又不组织免费体检,花的钱都是自己的,有那钱还不如给孩子买些书本看哟!”

到了达州,把病人送到当地的县医院,交接妥当后,女人长长舒了口气:“回到家,感觉就是踏实!”接着她非要请堂哥和助手吃顿便饭,但堂哥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就谢绝了。

回到上海收拾车子的时候,堂哥发现车厢里落了两块腊肉,赶快给女人打电话。女人说:“那是特意留给你们的,尝尝正宗的四川腊肉!”

她又一再感谢堂哥他们把丈夫送回了老家,说现在在医院有不少亲戚过来帮忙,费用也一下子少了许多,终于不用整天过得惊慌失措了。


医院门口的拦路虎

堂哥说,长途转运危重病人,虽然市场需求非常强烈,但一直属于当地120救护车不愿意做、私人想做又合理不合法的灰色地带。政策上的禁令,反倒催生了地下势力的博弈,甚至在个别医院,病人的长途转运业务一直被一些人把持着,只有他们“认可”的救护车才可以转运病人。

2017年12月的一天中午,有熟人给堂哥介绍了一单从上海到吉林长春的生意,已经谈好了价格,2200多公里,每公里8块钱。家属要求马上出发,正好堂哥没什么事,就带上助手赶往医院。

病人是一个60多岁的老爷子,老家在长春。老人退休之后,来到上海的哥哥家走亲戚,老哥俩多年未见,在一起特别高兴,连着几天都在喝酒、聊天、熬夜。

一天晚上正在喝酒的时候,老爷子突然摔倒了,他哥哥赶快打120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医院,经检查是心脏出了问题,还好抢救及时,命算是保住了,但是经历了一场大手术,老爷子非常虚弱,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可醒过来之后,老爷子坚持要尽快回长春——他的老伴儿女都在老家,他哥哥年龄不小了,天天照顾他,身体吃不消,看到哥哥一再自责,他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

通过别人在医院发的名片,老人的哥哥找到了堂哥的一个同行,当时那人的救护车恰巧不在上海,就把这单生意低价转让给了堂哥。

考虑到路上时间长,老人的身体情况也不是很乐观,堂哥就把相关仪器设备都给带上了。原以为很快就能把人拉走,可等家属将病人推到住院楼楼下时,就被几个东北人拦了下来。

看到这几个人,堂哥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这几个人正是把持着这家医院病人长途转运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占地盘”的人。他们会和医院的一些负责人、尤其是安保部门建立稳定的关系,这样一来,保安就会限制没有得到他们认可的救护车进入医院。就算外面的救护车能进来,“占地盘”的人也不会让他们轻易把病人拉走——这些人通常会养一批打手——没办法直接对家属下手,对同行进行打压控制,就成了常用手段。

果不其然,“占地盘”的老大拦住堂哥,说:“你们自己谈的生意,没有经过我们的允许,价格还要得那么低,以后让我们怎么做生意?如果我们从谈好的价格里面抽成,你们就要赔钱了。这样吧,让我们先跟家属谈谈,谈成了,再把生意交给你们,你们就先出去吧!”

堂哥本想上去理论几句,但还没说几句话,对方几个人就冲过来,强行把他推回车上,并催促他尽快离开。看到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助手,堂哥只好认栽,把车开出了医院,停在路边等消息。

没多久,老人的哥哥打来电话,气急败坏地告诉堂哥:“占地盘”的人找到他,说要想转运病人,必须接受他们的价格——20元一公里。价格一下子翻了一倍多,老人的哥哥自然难以接受,打电话给堂哥是希望堂哥能想想办法,哪怕价格再提高一些,“一公里9元也可以”。

可堂哥却不敢大包大揽,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贸然去争执,吃亏的还是自己。他赶忙将这个情况告诉介绍生意的朋友,朋友表示,会马上派两个人过去处理。

20多分钟后,朋友的人虽然来了,但由于力量悬殊,本身也没有多大的利润空间可以拿出来,“占地盘”的人根本不愿意多费口舌。直接来了几个人,警告他们不要自找麻烦。

见介绍人那边也无能为力,堂哥只好给老人的哥哥打电话,让他们尽可能和“占地盘”的人多谈谈,把价格压下来。

家属又回到谈判桌前,说20元一公里实在太高了,家里负担不起,但“占地盘”的人对此却不以为然,更是不顾老乡情谊——他们常年盘踞在医院,早就学会了看人下菜,对于那些一看就拿不出多少钱的人,也会把价格压低,但看到这个老人和孩子都有工作,穿的也是名牌,根本不愿意把价格压下去。

几番谈判,“占地盘”的人还是坚持15元一公里,还放出话来,让家属随便去找外面的救护车,“保证没人敢接”。

家属气不过,把问题反映给医院,但医院却回复说:私人开的救护车不归他们管,医院的救护车只在市内接病人,“如果实在需要,可以直接打120请求长途转运”。

家属给120打电话,一开始,120表示现在救护车资源紧张,不是不想派,而是真的没车可以派。“去一趟长春,来回至少需要4天,市内有急救怎么办”,希望家属能够理解。

看到家属不依不饶,有可能把事情闹大,“占地盘”的又表示,可以价格再低一些,13元一公里。

可家属却不愿意了,他们憋着一口气,无法接受“占地盘”的人强买强卖。老人的哥哥一再向120请求,还把“占地盘”的人阻止他们雇佣私人救护车的事一并反映了上去,表示自己真是没办法了,希望120能够尽量协调出一辆车。

120最终协调出了一辆救护车,价格15元一公里。即便比“占地盘”的价格还高,但是家属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官方的救护车。

当120的救护车开到医院后,“占地盘”的人很识趣地没有阻拦。晚上8点多,老爷子终于躺上了120的救护车。

临走时,家属给堂哥打电话,把情况说了一下,希望堂哥能够理解。堂哥当然不能说啥,只是祝他们一路平安。

知道堂哥在医院外等了7、8个小时、最终也没拉上这单生意,介绍生意的朋友过意不去,专门赶过来道歉,还给堂哥发了一个200元的红包,算是辛苦费。

两人相视,都无奈地笑了一下——在这个市场上,并不是价格低、服务好就能有生意。


后记

和堂哥聊天时,他总说,现在跑得很累,一方面家属不容易,另一方面自己也不容易:大医院的病人长途转运业务基本上都被“占地盘”的人把持着,他的生意只能从这些人手里拿,“占地盘”的人往往会先拿走一半的价格,留给堂哥的利润空间小之又小。

如今,虽然只是个别地区放开了社会力量参与长途救护和转运,而且设定标准比较高,但还是让堂哥看到了希望。“有了标准,大家就可以向这个方向努力,公平竞争,价格也能合理点儿”。

期望在未来,那些迫切回家的路能变得更顺畅一些。




作者 | 刘龙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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