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习攻略:师弟说他不想成仙

我前任遍仙界,现任仙侣让我只爱他一人。

可他不知,我总是能透过他的脸,看到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有一天他似乎知道了真相。

我慌了,心虚保证:“他们都是替身,我对你是真心的!”

平日听话的弟弟冷笑一声:“姜亭,你对上一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我:?!

【热衷于寻找前任身影的伪渣女×一直在吃自己醋的深情前任】

砚水《恋习攻略:师弟说他不想成仙》

1

我渣了个上神,此刻正在被追杀。

不是他在追杀我,是他们在追杀我,毕竟我渣也不是第一回,前任早遍仙界了。

只不过这次出了点小意外,所以犯了众怒。

被我渣了的那人名唤宥宁,是天宫近段时间才晋升上来的神君,接掌炼药殿。

天宫已经多年没有新面孔了,就算有,那也是散仙或是仙娥,不足以引起诸位神君的重视。但宥宁不一样,初来天宫便接替了炼药司这么重要的地方。

受伤救治、休养修行、渡劫轮回,神君们大多都会选择在这里取得上品丹药助其一臂之力。

若是与执掌炼药殿的上神打好了关系,渡劫也绝非难事。

对了,据说他晋升上神那日,天宫诸般异象尽显。

有人推测这都是因为新晋升的宥宁年纪太小了,往常这些晋升的上神无不是活了几十万年的大叔,但这小孩居然才活了几万年,指不定毛都没长齐;也有人猜测他是天宫难得一遇的炼药奇才,指不定以后炼药殿的丹药便都是极品了,一粒难求。

不管怎么说,大家其实都是看中他的才华,我就没那么俗了。

我看上的是人家的脸。

2

宥宁此人,容色世间少有,十分特别。

既不像越阳上神那般颜如高山之雪天上明月,也不是燕明仙君那样气质高贵优雅清隽,更不同于阮珩上神的妖冶张扬。

他是那种远看轮廓深邃,温和阳光、君子端方;相处下来之后听话安静,跟邻家弟弟般奶乖奶乖,还跟我之前一个故人有点相像。

不说了,现在我的处境有点艰难,都怪我一个走神,居然被他们抓到了。

毕竟天宫就这么一个可爱的弟弟,被我糟蹋了不说,还给人家的小心灵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严重败坏了天宫纯净而美好的风气,给新晋升的上神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印象……

所以,我现在身后不仅有各位前任们,还有早就觊觎宥宁许久的女神君们。

“各位不要挤,我肯定不会跑的。”我真诚地对他们说道:“各位一定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闭嘴,宥宁这么可爱,你是怎么舍得对他下手的?”后面的梅若上神痛心疾首地道,她后面的几位女神君也跟着附和,就差各掐一个仙诀把我轰成渣渣。

我轻咳了几声,“仙友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他这么可爱,我不得先下手为强?”

“姜亭,今天大伙不爆出来,我都不知道你与这么多神君都有交集。”庆锡仙君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捂着胸口一副为情所伤的表情。

“庆锡仙君你这样说就又不对了,我也没对你做什么呀。”我无辜地道。

我真的是冤枉的,毕竟我可是把上一个撇得干净之后才去找下一个的。

“姜亭,我看你就是前脚撩完后脚渣,死不认错,死不悔改!”梅若上神怒道。

……

他们根本就没理会我的辩解,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到了我师父面前,一条一条控诉着我的“罪状”,包括但不仅限于借着一张脸故意接近各位神君、把人敲晕了直接拖走、谈完感情说分手就分手……

师父气得胡子一撇,狠狠拍了一下木桌指着我,“姜亭,你可知错?”

“师父,我能有什么错呢?不过就是让不染凡尘的仙君们动了一回凡心而已。”我道。

说完之后,我无意间瞥了一下站在后方的宥宁,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目光不知道放到了何处。

师父本想继续说点什么,但突然一抬头看到人群中的宥宁,呼吸猛地一滞,眼底写满惊愕。

我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这么震惊,毕竟我第一眼看到宥宁的时候也是同款惊愕,满脑子都是不可思议的想法。

半晌之后,师父突然无力地退后了半步,面上多了几分无奈。

“姜亭,阿彦他,已经死了。”师父叹了叹道。

“师父,他没有死,也没有离开,从来没有。”我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反驳道。

3

从前师父说什么我都觉得可以是对的,但在这点上我就认了死理。

师父抬起手想一掌扇醒我,但不知为何又颤颤巍巍地放下。

他老人家准备举办六十万大寿的寿宴,精神矍铄身体棒,不应该连打我一顿的力气都没有。

“你就是这样执迷不悟!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师父耐着性子劝我道。

我低头揪紧了裙摆,太用力,连指节都在泛白,“应该说,我没有什么能放得下的。”

“逝去之人,从未有复生一说,你糊涂啊!”师父长叹一声。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我笃定地道。

他老人家最后被我气得拂袖而去,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顺带罚了我去闭门思过。

天色渐暗,灯火微亮。

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周围吵闹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到一人自处的时候,就会压得我喘不上气。

利索地翻出这个根本困不住我的屋子,我掏出了一张画卷。

画卷里面很潦草地画了一个人的轮廓,但那双眼睛却是我精心一笔一画勾勒的,黝黑晶亮的眸子里,满是深意。

后院平日哗啦不绝的小溪流水声不知为何消停了下来,黯淡的月光之下,水面泛起一层模糊的白雾,这股朦胧中透着一点点深入骨髓的寂寥。

突然,我感受到了周围有异常的神力波动,有人在靠近这里!

恰逢月黑风高夜,同是杀人放火天。

难道白日的事情没解决完,半夜有气不过的神君来找我寻仇了?

要是我今晚不幸挂了,算情杀还是算仇杀?

4

院下树叶微微一动,四处却无风。

“来就来了,何必遮遮掩掩?现个身也无妨吧。”我站在廊下,警惕地望着四周。

“姜亭,”来人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之后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俩字:“姐姐。”

声音磁性而清冽,是那个半日前才见到过的人。

“亏你还能喊我一声姐姐,换了个人,巴不得打我一顿。”我轻笑,看着那个突然从廊下现身的少年。

对比起天宫这些老油条来说,宥宁确实是显得太有少年气,俊朗清瘦,身量修长。

难怪各位女神君们明明见惯了各种不染凡尘的人儿,偏偏还对他这么稀罕。

廊下的灯映照着他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让我更加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来做什么?”我继续问道。

“其实我早就看出你不是真心喜欢我,也不是真的想跟我在一起。”他眼睫微垂,掩去了眸中的神色。

我坦然地点了点头,“是的,仙侣不用多,我想的是三五个真心的就可以了。”

宥宁轻嗤一声,目光继而又移到了我脸上:“姐姐,你说的这句话就不是真心的了。你靠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凝神看着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

灯光影影绰绰,将他的轮廓线模糊描了个大概。

“我脸上是有什么吗?”

过了好一会之后,他开始不明所以,看着我问道。

我心有不安,连忙回过神来移开了目光,“你的眼睛很像我一个朋友。”

“哦?”他尾调拖长了些,仿佛是想问出我下一句。

“我接近你确实动机不纯,跟他们一样,我都是带着私心靠近的。这个答案你满意了么?”我爽快地承认道。

宥宁倚在柱子边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我与他们并无不同,我还以为我在姐姐这里会特别些。”

今晚无风,他的声音格外清晰,也格外多了几分惋惜。

我收起了画卷放在一旁,继续回答他:“其实还是有一些差别的。比如,庆锡仙君的鼻子跟他很像,霖延上神的酒窝跟他很像,庄俞上神的下颚跟他很像。”

宥宁听完之后又靠近了我两步,他得到的明明是个不让人愉快的答案,但唇角却勾了勾,是一个清新明快的弧度。

“就这样?”

“不,他们这些都不如你,你的眼睛和你的身形都最像他。”我微笑道。

他笑容一滞,“姐姐,您真是渣得明明白白。”

“谢谢夸奖。”我十分认同。

5

这个夜晚月很淡,洒在宥宁身上淡淡地晕着柔光。

他也曾经是这么俊朗的少年郎,也曾经在同样黯淡的夜晚用一双极亮的眸子看着我。

“他是谁?”宥宁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温和的眸子,却依旧忘记掩盖其中精芒。

好问题。

我朝着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发现他还踌躇在原地。

“你不是想见见他吗?”我回头示意他,他犹豫了一下之后立马跟上。

沿着漆黑的山路一直走,后山怪石嶙峋,再加上时不时的虫鸣,渗着点点寒意。

等到再走远一些,能借着点光看到两棵不知何时长的柳树,一束野桃花下,有块石碑。

原来新柳都已经抽芽了,又是一年春日。

“他叫齐彦,我之前从地府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应该只有这么高。”我比了比自己肩膀的位置,对身后的宥宁道。

他看着墓碑有一瞬间的迟疑,带着点疑惑看向我。

“之后他越长越挺拔高大,他会跟在我身后喊我师姐,也会在下界历练收魔的时候站我面前。对了,我记得齐彦第一次横扫了赤绝之地妖魔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大。”

我自顾自地说道,指尖触到冰凉的石碑时候,心好像漏跳了一拍。

这是我这不知多少年来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一提起来,竟然隐隐抑制不住,好不容易用时间抹淡了的思念开始翻涌,泛滥成灾。

宥宁的嘴唇张了张,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声,只是负手站着,沉凝的眸子静静朝我方向看着。

过了不知多久后,他才打破了这沉默。

“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我敛起了情绪,毫无波澜地道。

6

余下的事情我不想继续回忆了,这种悲剧说出来矫情,咽下去又辣嗓子,还不如不去想。

“我把能说的都告诉你了,这回你满意了吧?”我叹了口气道。

宥宁居然还摇了摇头,“这就是你接近我的原因?”

“是,但也不全是。我还有自己想要的,但是现在已经得到了。”我抹了一把眼角,努力想挤出点点笑容,但是好像做不到。

既然得到了,我当然就选择抽身离开了。

毫不夸张地说,我接近的每一位上神、仙君都带着目的,只不过宥宁这边因为跟我师弟太多相像的地方,所以我才需要停留在他身边久一些。

宥宁朝我靠近了几步,那股与早春格格不入的冷梅香让我清醒了点。

“行吧,姐,看在你这么惨的份上,我肩膀就借你靠靠?”

惨吗?

我轻嗤一声,慢慢踱步越过他去,“不用了,这么小气就只借个肩膀,不稀罕。”

只是宥宁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一把揽过我的腰肢,重重摁进怀里。

耳畔是他轻缓的呼吸声,周身笼罩着他的气息,我瞪大了眼看着他。

如玉的脸庞中,隐隐能见几分柔色。

“他哪里比我好?”宥宁趁这会子,低声问我。

他的臂弯,暖融融的,似乎能把人融进去。

我叹了口气,果断拨开他那双交叠相扣的手,将他从我身前推离。

“有些人不知道哪里好,但就是忘记不了。”我望着他那双灿若星子、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差点又沦陷了。

7

我正想离开这个树林,只是没走两步我就发现不对劲了。

随身带着的画卷不见了。

那双眼睛那个轮廓对我很重要,那个鹿皮卷也对我很重要。

方才走出来的时候明明还好好地藏在腰间里,为什么就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从我身上消失了?

这个答案……

我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宥宁,他面上的笑容看起来那么纯真无害,但我细细打量了几眼,那笑容里分明就暗藏算计的光芒。

对了,他手上还拿着我的鹿皮画卷,还慢悠悠地展开了端详。

大意了,就知道这丫的肯定没安好心。

就我目前这脑子,出去讨饭都讨不到热乎的。

“你大晚上的,不干人事净干鬼事?”我气急了,匆匆几步靠近就想去抢回来。

无奈他一个转身躲过了我的动作,瞬息之间画卷便消失在他的手上,再不见踪迹。

更让人想敲爆他这颗脑袋的是,他脸上那个无辜的样子。

“还回来。”我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

“姐姐,昨天知道你跟这么多仙君有过一段,我也是这样很生气。”他自顾自道。

谢谢,代入感很强,已经准备掐人中了。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我警告他。

“可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要这画卷做什么?”他声音不紧不慢。敛起眸子的时候隐约可见试探。

我冷哼一声,“人不能这么贪得无厌,问完一个,就该知足了。”

“不回答也行,或者你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去完回来,我就还你怎么样?”宥宁表面像是询问的语气,但暗地里就笃定了我肯定不能拒绝。

没办法,我总不能告诉他这个鹿皮画卷是做什么的吧。

8

早春的天宫花香漫卷,是临春仙子在执掌气节,我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花香才出门。

路过师父院子前的时候我还放轻了脚步,这种事情干多了就半点都不心虚。

我看到了某个很奇怪的场景,大早上的庆锡仙君坐在炼药殿面前拿着酒壶,衣衫有些潦草凌乱,像是为情所困、用酒浇愁。

但用药酒是我没有想到的。

“她原本没有爱过,你就不要贪杯。”宥宁又提着两壶药酒走出炼药殿,坐在庆锡身边。

所以,这是我的前任在劝我的前前任?

“兄弟,哥哥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就能这么放得开?还装得这么优雅体面?”庆锡搂住宥宁的肩膀,仰天长叹。

此时路过的散仙和小仙娥们都快步走过,生怕惹麻烦上身。

“优雅不是装的,孙子才是。”

宥宁轻叹一声,拿过身旁的一壶酒也猛地灌了一口,但还没咽下去就全数吐出来了,还被呛个不轻,眼角泛红。

对不起,我脑子里又有了些不该有的想法。

“你说,她挑男人总不能跟人家摘仙果一样,挑个嫩的就走吧?”庆锡打了个嗝,又道。

我当场就笑出声了,一不小心没藏好被庆锡仙君看到了,他拿起酒壶恼羞成怒地就想来追我,“姜亭,你来都不敲门的吗?”

啊这,我看了一眼炼药殿大门,敞开着。

“庆锡,门在你后面,我敲什么?敲你吗?”

我没有爆粗,真的。

庆锡颤颤巍巍地指着我,“姜亭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是帝君的徒弟,又长得漂亮,又能打架,你就可以为所欲……”

他喝得摇摇晃晃的,好歹也是上过战场除魔的,酒量居然这么糟糕。

这位仙君没说完,倒下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拿过他的酒壶闻了闻,不是什么烈酒,但却被下了点药草。

估计睡上个三天三夜没问题。

“你给他放了什么?”我愣了愣。

宥宁无奈地一摊手,“睡草,他每天拉你的前任们陪他喝酒聊情史,几个神君受不了了,就让我想办法把他放倒。”

真是造孽。

“你这不能喝酒还学人家硬喝,有毛病?”我拿过宥宁手上的酒,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来。

宥宁被烈酒呛得满脸通红,还带点微醺,却不损俊颜。他抬头看我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茫然,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自己昨晚说了什么。

“走吧,去哪?”我没好气道,“我时间紧,别拖拖拉拉的。”

“看来我是绊住你去祸害下一位了。”他居然还很惋惜地道。

我:……

其实准确来说,他多拖我一刻钟,齐彦便就少一分归来的可能。

9

宥宁在驾云,我就倚在一边打哈欠,百无聊赖。

云潮如海,簇拥在周围,顺带把脚下的群山全部隐没;头上澄空如洗,碧蓝无际。

“姐,你就不问一句我带你去哪儿?”宥宁转身对我说道,行止间不落庸俗,说不清的随性。

风拂过了他的衣袍,腰间的玉佩与衣袍下摆随风摆动,不时卷起,如翻飞在凌空中云彩。

“不问。”我敷衍道。

“真的?”他语调一提,反问我。

我目光从隔壁飞过的五彩凤凰身上移开,随口继续敷衍:“那你去哪儿?”

“我不想说了。”

……所以这人叨叨半天就是为了跟我扯几句有的没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坐直了之后对他道。

宥宁回头看向我,双目如潭。

“从前有一位仙君与他夫人驾云的时候一不小心撞上了雷公,于是一道天雷让他们同时坠落云端。伤势过重的两人由于某种原因只能活一个,为了仙君能继续活下去,夫人选择把剩下的修为全部输给他。仙君醒后痛不欲生,极度抑郁下随着他夫人一起去了。”

我说到这的时候顿了顿,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宥宁才继续道:“那时我才知道爱情这种东西竟这么让人挂心,现在我也知道那个故事是假的,可是它还是记在了我脑子里。”

“姐姐的意思是,要是我俩一起坠云,你也会选择救我?”宥宁挑眉,眼里笑意,暧昧非常。

我微笑地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让你驾云的时候不要分神。”

这孩子就是想太多。

宥宁一愣,瞬间的迟疑之后再懒得看我,不知道会不会背着我悄悄翻白眼。

10

慢慢的,和缓的风开始变得凛冽,寒风狂妄地叫嚣着,成功把我的发丝吹凌乱了。

“站稳了。”宥宁突然握住我的手,面前突见一道泛着金光的屏障,屏障背后隐隐约约能看到更加猛烈的风,卷着黄沙鬼哭狼嚎地刮来。

手心暖意一直传来,那股温温的热气一直淌到了心口。

如果修为不够,度过这两界之间的屏障便会像被无数利刃狠狠穿刺,灵魂瞬间碎裂。

度过仙障之后,温度骤然下降,周边陷入昏暗,日月无光。

这里就是赤绝山,扬起的沙粒刮到脸上就像是刀割。

赤绝山横亘在人间和魔界之间,此处危峰奇耸,地势险峻异常。

但宥宁显然不只想来此,而是到绝壑之下的柚子林处。脚下这片柚子林虽茂密,但开花稀少,结出的果子更加是少之又少,几乎可遇不可求。

这里结出的柚子仙果乃是炼药上品,成熟的仙果配合紫金炉子炼药后可活死人肉白骨、凝仙魂升修为。

想通了他来此之意,我轻叹气一声:“此处环境恶劣,柚子果几乎不能顺利结出。如此珍品,不止是你,魔界和其他仙君都盯着呢,更何况现在还没到结果时候呢。”

“没试过又怎么知道没有?”

宥宁抬起手将我额前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动作很熟稔,透着股自然的亲昵。

“太难了,这不是有运气就能得到的东西。”我看向身后的柚子林。

昏暗的天,风吹黄沙,这片柚子林在大片荒漠里显得很突兀。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柚子林,神魔皆向往。

“你是不是来过这儿?”他微微眯眼,倾身逼近。

他这个问题让我突然觉得心里像放了个磨盘,碾得心里一点一点的闷疼。这股疼意不要命,只是总会觉得让人喘不过气。

“是,我不止来过。”想了想,我又补充了一句。

“师弟他,死在这里。”

11

“对不起。”宥宁的声音带了点微微暗哑,眼底带了点歉意。

赤绝山是人间和妖界的分界,当年妖皇从此处起兵,带领妖界兵将欲统领三界,他选择了从攻陷人间开始。

更要命的是,当年的柚子林恰好结出一颗成熟的仙果,眼看就要落到妖皇的手上。面对如此强大的妖皇,人间的修士已然无法与他抗衡,此时只能让仙界出手镇压。

妖皇本人贪婪凶残,暴戾嗜杀,一旦攻陷人间,血流成河,骸骨堆如山。

“其实都过去很久了,”我勾了勾唇角,指了指不远处的柚子树缓缓道:“当时我就是从妖皇手里抢下这个仙果,拿着这个仙果的时候,妖皇的长枪就朝着我的方向飞来,眼看是躲不开的,但没想到齐彦替我挡下这么一枪。他抢了这支长枪,给了妖皇最后致命一击,妖皇死了,他最后也没回来。”

故事没有轰轰烈烈,只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师弟跟在我背后,喊我师姐,说喜欢我。

重要的人离去那一瞬间通常不会让人感到悲伤,但是真正让人感到心痛的是桌上多余了一只茶杯,窗台上随风摇曳的绿萝,深夜里窗外的几声蝉鸣,还有无数个经过身边明明像他却又不是他的人。

宥宁眉心拢起,面上再不见笑意,可能没想到我面对这个过往还能这么淡定地说出来。其实我现在的心跟撕开结痂的伤口没什么两样,都是血淋淋的。

我的脑袋靠在宥宁的肩前,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宽大的袖袍从我身后扬起抚了抚我的后背,不发一言。

12

“但自此以后,再无人见过那颗仙果,这是为什么?”宥宁等我缓过来之后问我道。

我别过头,敛下眼底那点不自然的情绪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有人说仙果因为血腥之气太重而化了,也有人说仙果是师父为了世间不再陷入纷争而藏起来了。反正从那以后,仙果确实是如外界传的那样凭空消失,再不见踪影。

再回神,无意间对上了他的眼,他不动声色,只是将我的一应神色收入眼底。

“现在不是柚子树结果的时候,你有什么办法找到仙果呢?”我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匆匆忙忙扯开话题道。

宥宁目光有些沉,我看着他英挺的鼻梁和凌厉的下颚,突然觉得如果齐彦还在,大概也会像他这样稳重些了。

“我百年前就来过,将开过的花进行一一标记,有些去年就该成熟的果子因某些原因拖到了现在,此时正好可以摘取。”他看似漫不经心,暗地里竟都有所盘算。

宥宁走在前头锦袍猎猎作响,我的动作还是有些僵硬,总觉得这个柚子林还如当年一般充满了腥味。

黄沙染血,艳而凄凉。

柚子林中起了浓重的雾,渐渐的没有了一丝风,周围安静得可怕。宥宁的步子一顿,半回身等我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估摸是余光瞥到突然少了个人影,特意停了停。

正想快步走上前去,但突然听见身后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喊住我:

“姜亭……师姐!”

13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就往后看。一道本应熟悉却因久久未见显得陌生的人影隐在浓雾之中,朦朦胧胧,瞧不清楚。

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个想见很久的人,这种念头一旦出现,就会在心底不断扎根发芽,疯狂搅动着我本来就不安的心。

“师姐。”

那道声音继续回响在我的耳边,笨拙得跟我第一次见到齐彦时候一般无二。

那年我帮师父将生死簿还给阎王,路过阎罗殿的时候见到他独自蜷缩在一旁,旁边是冤魂怨鬼,身侧是森森死城,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碾成粉碎。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他的皮囊,而是他霎时眼底骤起的暗波,不屈服,不低头,仿佛要与哀嚎横行的恶鬼们拼个你死我活,而不是任由他们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要不要跟我走?”我那时站在他跟前,试图将幽暗的阎罗殿里噬人的鬼怪挡住。

他的目光移到我身上,面露防备,警惕和不安尽数写在脸上。

“其实你可以喊我一声师姐。”

我抓起他的手,但却很快被他用力甩开。

“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仅到我肩膀高的齐彦微微眯眼看我,甚至退后半步跟我拉开距离。

我当时被气笑了,当时朝他伸出手,“就算我是魔鬼又能怎么样?坠入地狱,能救你的也只有魔鬼。”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是把手伸到我的掌心,生疏还不情愿地喊了我一声师姐。

现在想来,竟觉得他那副在信任和不信任之间挣扎的样子很可爱。

回神再转身之际,宥宁已然不见,入目尽是浓雾,雾气混沌,包裹着一切。

我只能凭借着一点印象往前走,宥宁似乎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去。这时候的柚子林不起风,雾气就像是凝固了一般,无论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突然雾气后出现一点点光,我顺着那道光走过去,穿过浓雾后看到了漫天卷起的黄沙,什么柚子林,什么树叶,全都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还有鲜红的血迹……

那是当年与妖皇的一战的发生之地!

我又看到了齐彦,他脸色苍白无力地倒在“我”的怀里,一如当初,我搂着他,他握着枪,手上的血开始发暗,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血还是妖皇的血。

我就眼睁睁地看齐彦清亮的眸子一点点染上灰暗,掌心的温度一点点随荒漠的风离去,直到最后整个人都消散在我面前……

甚至没给我留下一点念想。

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那是我每晚都挥之不去的场景。

我以为他是接受不了我的离开,没想到最后放不下的人是我。

“师姐,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那是齐彦的声音,真真切切响在我耳边。

我回望,头顶是岑寂了百年的月光,眼里是恍如隔世的身影。

“齐彦!”我站在荒漠中的人喊道。

他似乎在朝我走过来,我不管不顾地急忙几步跟上去,随后就隐约能摸到那人的手,是能感受到的温度。

于是我想也不想地就抱住他。

那人动也不动,似乎身形一僵。

半晌之后,我听到头顶传来一句:

“姜亭,你抱错人了,我是宥宁。”

14

……有一瞬间我宁愿他没有出声,但面前的事实就是,我认错人了。

也是,连躯壳都消散了的人怎么可能无端出现,都是幻觉而已。

我有脑子不用,我就傻着,哎,就是玩儿。

“不好意思,刚刚心智不太坚定,被雾气迷了眼。”我干巴巴地解释了一下,掩盖下心底那点苦涩,转身就继续朝着柚子林的方向走去。

这道浓雾我早有耳闻,本来以为它已经奈何不了我,却没想到一不小心还是着了道。

它最擅长挖掘人心底最不愿意提起的往事,然后不断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直到最后一蹶不振,永远走不出这片柚子林。

刚刚我就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永远停在齐彦朝我走来的一刻。

“姜亭,”宥宁没迈开脚步,反而是一把扯住我的手腕,硬生生把刚走几步的我拉到他跟前,“你睁眼认真看着我。”

哦,我搞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就抬眼疑惑地看着他。

宥宁当真好似及冠不久的少年人,一身的气度浑然天成,我本想笑话他几句,但他神情平静淡漠得实在让我笑不出。

“你想让我看什么?”我眨了眨眼继续问。

他握着我的手不自觉地青筋暴起,眉头拢起,眼底晦暗一片。我下意识地想挣脱,但试了几回无济于事。

“姜亭你听着,”他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地说着,“我不是你说的师弟,也不像其他旁的什么人,更不稀罕一直带着这层阴影活在你心里。”

他的话跟带刺的箭一样,刺进我的心里,我想退缩不去看他,但他眼里似有烫人的光,盯着我不让我敷衍躲闪。

也许是靠得太近,我甚至能看到宥宁的睫毛频频颤动,面颊顿时烧起来,不晓得我此时要怀着怎样繁杂的心绪去面对他。

“我知道齐彦不一样,我亦是如此。”

宥宁往常明快的面容,通透的眼睛,此时掩盖上了一层阴霾。

说完之后,他倏然松开我的手,我没站稳退后了几步。我向来习惯了他们都很像齐彦,至少皮囊很像,他们的某些棱角轮廓加起来几乎可以拼凑出一个齐彦,一个完整的齐彦,完整到乏善可陈。

宥宁现在打破了我的幻想,他这是知道齐彦这事之后第一次对我表示不满……

甚至还有一点的不屑。

15

“可以,画卷还我。我再也不会把你当成他,我们两清。”我不自觉间已经有点倦怠,垂眸尽量平静地道。

“两清不可能了,”他倾身靠近,那瞬间眼里的执拗重重砸在我心上,“若无十载相伴,方能谈两清二字。现在陷进这份欢喜里,我自认早已难以抽身,舍不得放下。”

我差点就被气笑了,“我招惹你只是因为你眉眼很像我师弟,我这样说你能不能放下?”

“不能。”宥宁拒绝得很干脆,我只觉太阳穴隐隐发疼。

我不明白,耐着性子劝道,“天宫的女神君个个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你又何必这么执拗?”

“执拗?”他仿佛是听到了这个世界最好笑的笑话,笑叹一声,“那姐姐你呢?你有你的执拗,我有我的。只不过你的执拗寄托于虚无,而我一直等的是你而已。”

我沉默了。

要是我立马把他的头撞树上,他能不能失忆?

也不用忘记很多事情,回到十年前他刚刚晋升上神的时候,还没遇到我的时候就可以了。

现在我开始后悔了,当初要是知道他是这样不肯撒手的性子,我宁愿多等些时日或者再找别人也不会主动去招惹他。

“齐彦他还没完全化成虚无。”我纠正他道。

“时间还长,我等他彻底消失。”宥宁话里轻描淡写,但却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想妥协,转身往柚子林里面走去,还叮嘱了他一句:“记得回去把画卷还我。”

宥宁的侧颜冷了些,眸子沉了又沉,仿佛在思索些什么。

16

柚子林里绕了又绕,我只能顾着脚下不被盘亘凸出的树枝绊倒,偏偏宥宁步伐又迈得偏大,我压根无暇顾及头顶上是否有结出的仙果。

宥宁嘴上不说我也清楚,指不定还在盘算些什么。

行吧,我也承认一直把他当成另外一人不太好,深谙这样很不道德,但试问谁的心是长在中间的?偏点心怎么了?

我可能走神了,没留意到前面的人脚步突然一停,我就这么干脆而利落地撞了上去,鼻尖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那个英挺的后背,疼得我眼泪一瞬间往上涌。

“到了。”宥宁转身,看我一眼。

这一路宥宁寻找了将近一百个标记,但果子已经成熟的就目前头顶这枚。

“宥宁,看来不只是你想要这个仙果。”我余光瞥见了一个拄着拐的老者慢慢悠悠地朝着这边来,而他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树上那个看起来就诱人无比的柚子。

寻常人可进不来这片柚子林,老人两鬓斑白,额头眼角沟壑起伏,连脊背看起来都有点微驼。虽然拄着拐,但行动却毫不缓慢,甚至看到宥宁站在柚子树下也不打算停下脚步。

寒风刮过,老人冲宥宁含笑颔首,神态带了些散漫和不屑,仿佛对挂在树上这果子志在必得,“小子,老朽守了这颗仙果近两百年,可不能就这么任由你摘走了。”

声音不大,口气不小,余音盘旋在林子半空中久久不散,可见修为之深厚。

“这谁?”我站定在宥宁身边,低声问道。

宥宁神色淡淡,抽出神器的动作看似慢悠悠的,但那瞬间却不乏狠厉,“妖族大长老鹤帧,听闻不少仙将就是折在他手中那根拐杖上面,最擅长就是蛊惑人心,然后趁人毫无防备之际一击致命。”

这么有意思?搞得我都要以为柚子林入口那片迷雾阵是他设下的了。

“长老你说,今天会是草入谁口鹿死谁手还是同归于尽都别走呢?”宥宁倚靠在树下,一手握剑撑地另一手指尖亮起仙诀,随性而散漫。

鹤帧老人并没有过多的废话,一挥拐杖的功夫三枚暗器就朝着树上的仙果而去,目测是要先打下仙果而后再来夺取。

暗器速度很快,但宥宁速度更快,身影一闪暗器被悉数挡下。只是这还没完,暗器带起的柚子叶竟然也像是被注入了灵力,飘落之时将我和宥宁团团围住,回看一眼那个老人,竟然是他利用飞行在半空的暗器带动柚子叶,意图拖住我们。

鹤帧老人十指相触掌心中空,拐杖凌空在他面前,紫色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周围被风吹落的柚子叶,越来越多的柚子叶由柔软变得锋利,齐齐飞向我们。被注入灵力的柚子叶有如刀刃,能毫不留情地划伤人的肌肤,乃至喉咙。

林子里的风越来越大,像是在配合老人的动作,吹落了更多干枯了的柚子叶。

我给了宥宁一个眼神,而后手中掐起仙诀,一团火分散着朝四周而去,柚子叶不耐火,一旦沾染便烧得毕毕剥剥地响,这瞬间火势蔓延,火星四溅。

与此同时,宥宁默契地拂袖成风,仙诀控制着火球的去向,偌大的火团顿时朝着老者方向飘去。

等到老者的拐杖应付完这些带火的柚子叶时候,这些叶子很快就个个烧成烬,飘落在地上,颤颤地独自闪着暗红的光,然后化为焦黑的灰。

“姐姐是我低估你了。”宥宁得到我的眼神暗示之后,飞身摘取成熟的仙果。

我轻嗤一声,“你以为我上神的位置是推牌九赢来的么?”

17

说起推牌九这事,整个天宫还真的没几个人推得过我。就拿二皇子来说,上回他输得就差把皇子印信抵押在我这了,当场发脾气把骨牌全部扫下地,还放狠话说下次一定把输掉的珊瑚手钏、紫玉簪、还有他府前那对石狮子赢回去。赢没赢我不知道,反正人自那日之后就没来了。

咳,话题扯远了。

即使宥宁已经拿到那颗果子,但鹤帧老人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挥舞着拐杖幻化出无数飞箭,自己上前的同时还自带暗器。

宥宁下意识地长剑一挡,鹤帧老人不知为何动作一顿神情一滞,我钻了个空子,枪头险些就捅到了他的肩膀,但依旧被他用拐杖挡了回去。

“你这个女娃娃,怎么身上有妖皇的气息?你是何人?”鹤帧老人退后几步拉开距离,本就褶皱堆满的眉头紧紧皱起,质问我道。

我施法更进一寸,企图逼退他远离带着仙果的宥宁,“鹤帧长老是吧?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恨不得妖皇从来都没存在过,又怎么可能沾染过他的气息。

鹤帧老人冷笑一声,“不,你少在老朽面前装糊涂,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如果你和我的目的一样,那这颗仙果交由你也未尝不可。”

我的目的?我能有什么目的,不对,应该问的是他又有什么目的,复活妖皇吗?

鹤帧老人口中念念有词,突然间他的手心就出现了一尊灯盏,灯盏与普通的油灯并无什么区别,但仔细打量却能看到其中符咒,微微亮起。同时那尊灯盏本是黯淡无光,但却突然间火光亮了起来,纵使周围无情的风怎样刮,这灯也是越来越亮。

宥宁带着疑惑却什么也没问,从他侧过的脸颊看去,神情微沉,有种生冷而不好靠近的感觉。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我好像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

因为那灯,我府上就有一盏一模一样的,里面承载的是齐彦的一缕魂……

是我用当初传闻已经消失的仙果保下的。

18

“原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鹤帧老人突然大笑,爽朗的笑声回荡着在我耳边,“既然另有途径,这仙果便不再需要了。”

临走的时候,鹤帧老人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拄着拐杖,身影渐渐变淡。

这个老人的目的本是靠仙果复活妖皇,但后来发现不需要它了?

那谁来复活妖皇,我吗?

开什么玩笑。

“你这老头子到底在说什么?有本事把话说清楚了再走啊!”那个老者身影终于变得透明,而后消失不见,我朝着虚空怒吼一声,却无什么回应。

我最讨厌就是两种人,一种是说话只说一半的。

“这个坏老头子糟得很。”我看着手中的仙果,横竖觉得没用,又丢回去给宥宁。

他拎起这个果子,不疾不徐地拭去附着在面上的黄沙,而后修长的五指一收,仙果就隐匿起来,顺带隐藏的还是这个果子散发的气味,一路上觊觎这个果子的人向来不少。

看着还倚靠在树旁的宥宁,我示意了他一下,“回吧,还有事呢。”

“姜亭,你到底在谋何事?”宥宁突然抬头,探究的目光在我面上不断游移,试图寻出半点蛛丝马迹。

我沉默,但越是沉默,宥宁就越不肯放过。

宥宁见我不肯说,便自顾自地继续开口:“鹿皮画卷,可记载人或物的不同形态,也能记载人的所有情绪和神态。”

鹿皮画卷与普通的画卷不一样,它能完整地记载出一个人的情绪。所谓完整,当然不只是静态图这么简单,而是能变换的动态图。

譬如眼睛,发怒时、愉悦时、犹豫迟疑时,眼神皆不相同,而画卷都能一一记录下来。

但这也需要执笔之人异常的耐心,对所画之人耐心描摹才能表达出这么细致的情绪,这也是我留在他们每个人身边好一段时间的原因。

像鼻子、酒窝这些普通的画仅需一年半载就能画完,但无奈到了宥宁这……这眼睛情绪波动太多了,我不得不花费多些时间记录。

“我看过你的画卷,画我眼睛的时候,还是感觉不够完整呢。”说这话的时候,他颇有深意地打量着我,语气半是调侃,半是凝重。

“我只挑像他部分的画。”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心倏然一惊,恨不得抽自己一掌,竟然这么不小心说漏嘴。

“我猜你肯定不止这么一卷吧,画完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画完之后?

那当然是将全部碎片拼凑起来,就可以拼成一个完整的齐彦。

之前我说过的,他们身上都有我想要的东西,那就是这些零零散散的部件而已。

19

“别问了,这里面水很深,我不愿牵扯到你。”我摆了摆手,含糊敷衍。

宥宁听到此语,终于缓缓站直,身姿英挺,形容肃穆。

“现在才说不牵扯,会不会太晚了?”

顺便地,他将画卷如约递给我,我再次打开确认了一下,确实没错。

这眼睛画得还欠些火候,充其量只有六分像宥宁。

六分大概也够了。

“不晚,”我收好画卷,“没人掺和我这事情之前,都不晚。”

荒漠和柚子林里的风凛冽地刮着,吹得方才掉叶不少而变得光秃秃的柚子树枝摇曳不停,仿佛被冻得瑟瑟发抖。

“姐姐,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宥宁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再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爱过。”我果断回答。

他明显呼吸一滞,喉结一滚。

“只是有时分不清爱的到底是谁。”

……

“知道了。”他道。

一句知道了,算是应承下来还是怎样?

话里其中掺杂的深意,我竟然摸不清。

回到天宫第二日,恰逢二皇子生辰,宴请诸位仙君。

我一时间忘记了准备礼物,于是托人把上次他输给我的那对石狮子抬过来。

在座的仙君看到我找人抬了披着红布的大狮子,一时间十分好奇这是何物,纷纷围上来询问。

“哦!除了这对石狮子,应该还有珊瑚手钏和那尊玉像对吧!”我故意一拍额头,提醒他推牌九输给我的事实。

二皇子本是笑脸迎客,到了我这笑容开始僵硬,动作开始颤抖,青筋开始暴起。

“姜、亭!你就不能提前还我,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让我难堪?”二皇子明明笑着,但笑容却几近狰狞。

看得出,他下一秒就想把我丢下诛仙台一了百了。

我装作不知,无辜地道:“为什么要提前还你,当成你生辰礼不好吗?你是等不到这一天吗?”

二皇子宽大袖袍下的手握紧了,暗中掐得咯咯作响,似乎后槽牙都被磨碎了,“算你狠。”

众仙君看到这石狮子,一时间不明所以然。

等到众人都散去之后,二皇子的笑容就维持不住了。

“谁让你上回向这么多人造谣我渣这件事。”我敛了笑容,无情地道。

“这不是事实吗?”他冷哼一声。

这……是事实也不能直接公之于众吧,我还怎么混?

场面似乎有点僵,还好临春仙子及时出现拯救了我,跟二皇子道贺之后拉着我到角落去,还低声问我:“你又跟二皇子好上了?”

“没有,不是,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错觉?”我表示十分惊恐。

临春头上簪好的桃花开得十分艳丽,一步一摇,十分好看。

“姜亭,你的前科还少吗?”临春白了我一眼,端起一杯仙露抿了抿。

“其实吧,我觉得我看男人的眼光,还是挺有造诣的对吧。”我托腮思考。

“是造孽吧。”临春无情埋汰我。

说到造孽,那也确实是,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半眯起眼,指尖随着大殿内的仙乐节奏百无聊赖地轻轻敲击。

突然望到不远处的宥宁,正被几个女神君围着灌酒,谈论时不时传到我这儿,主要是我对自己的名字特别敏感,她们提到我的名字可不止一次。

凝神一看,穿浅紫软烟罗裙的是梅若上神,涂好丹蔻的手正想借酒挽上他的臂弯;穿鹅黄曳地长裙的是芸秋仙子,眼线勾勒得纤长而妩媚,正肆意地调笑他滴酒不沾。

我收回目光,拿起酒盏猛地灌了一口。

临春拿过我的酒盏,给我换成了仙露,坐在我对面小声问道:“对了,前段时间听说你和宥宁的事,又分了吗?”

“分了,但没完全分。”我烦躁地回答她,揉了揉太阳穴。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霖延和庄俞两位上神一样看得开,有些人就是一根筋缠到底。

“什么意思?”她眉头一皱,看了看后头被人围满了的宥宁。

我认命地摇了摇头,“可能是报应吧,我这回是撞上了个大麻烦,劝不听甩不掉。没想到他是认真的,我都怀疑是月老在姻缘簿上把我和他的名字打钩连线盖章批注了。”

临春非但没有对我表示一下同情,还十分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姜亭啊姜亭,常在海里游,哪有不翻船的道理?”

开什么玩笑,只要姐姐我脚踏的船够多,翻都翻不完。

20

我还想狡辩点什么,但后面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我往后看去,宥宁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愣是撇开了这么多女神君。

随着他走来的还有梅若和芸秋,但明显已经不再纠缠他,而只是过来给我带个话。

“姜亭,我们家宥宁这么乖巧懂事,你千万别欺负人家。”梅若上神捂脸轻笑,越过我的时候还不忘拍了拍我的肩。

“是别负了人家。”芸秋仙子纠正道。

乖巧懂事?几位姐姐识人不清,错矣……

我顿时看向宥宁,想问问他到底给那两位灌了几斤迷魂汤。

他无所谓地端起茶杯,眉宇间不掩和煦,“不过是驻颜丸和修容花瓣,殿内还剩下些。”

哦豁,还会收买人心,真是出息。

“临春,把酒盏拿来,倒满。”我回头道。

临春不明所以,但还是倒满了酒递给我,我接过之后递给宥宁。

“她们敬酒你不喝,那我的喝不喝?”

他什么也没问,微微侧身接过就灌入口。

然后——

没有然后,他就倒了,我接住他的时候还有点吃力。

不就是放了点睡草而已,晕得这么快,让我不禁怀疑到底是睡草先起效还是烈酒先起效。

“姜亭你想做什么?”临春被吓了一跳,顿时起身。

“没有,他醉了,我扶他回去而已。”我状似无辜道。

临春早已察觉到不妥,嘴唇张了张,本想问点什么,但最后没问出口。

“临春,”我话里已经有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我真的很想他,我已经拖得够久了,也不想再有任何人来拖住我了。”

她秀眉一拢,春日花开般美艳的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万一你失败了呢?齐彦再也回不来了呢?你就这么心甘情愿把自己也搭进去?”

“你知道我这几百年是怎么过的,每每看着很多像他却不是他的脸庞,真的像是喝醉做梦一样,我受够了。”我无力地笑了笑。

纵使是恍惚的庄周一梦,也会在酒醒瞬间支离破碎。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我死水般的心湖再次泛涟漪,那就是齐彦。

临春握住我的手腕,低垂的眼眸闪过丝丝黯然,“但那盏魂灯……”

“别说了,来人了。”

我再抬头的时候,已经能换上笑意盈盈大大方方的面具。

“姜亭,什么时候再来看看我新作的春英图?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帮忙看看比较合适。”霖延上神路过叫了我一声,目光落于靠在我肩上的宥宁身上,唇边带起了秀气而熟悉的酒窝。

“等事情完结了,会去的。”我随口应道,而后扶着宥宁往殿外走去。

“还没完么?”他回头多问了一句。

我摇摇头,本来是快完成了,无奈被脖子上倚靠着的这个男人碍住了。

回到府里,我将宥宁置于内间榻上,喊了人搭把手照看一下之后拿起鹿皮画卷之后出去了。

傍晚春风乍暖还寒,透过支起的雕花木窗,稍稍吹散屋内不多的酒气。

躺在榻上之人缓缓睁眼,动作极慢,半开半合的眸子露出一条缝,眼眸深处,一片腥红。

21

顺着青石板路走到尽头,有一座残破而荒凉的庭院,两扇大门虚掩,门上铁环锈迹斑驳,门匾上的字已经难以看清。

我熟稔地推开门,越过荒草丛生的院子,屋内蔓延着灰色氤氲,浊气交织,雾蒙蒙的。

这些气团不过是障眼法,自从齐彦不在了之后就鲜少人来,到了现在早就没有人记得这里,就算记得,也不愿意踏足这个破败的地。

施法破开屋内氤氲气团,浑浊之气四散而去。

“你总算来了,姜亭。”

一人披着素袍盘膝坐在屋内,缓缓摘下兜帽,现出一张苍老憔悴的面孔。

他的额上已经爬满了皱纹,眼睛深深地凹进去,目光放在不远处那盏清油灯上。

“我迟到了么?”我凑近去观察那盏灯,那盏灯的火光摇曳不定,发出极微弱的淡光。

“魂灯的光日益黯淡,怕是等不了很久了。”

“徐伯,我也等不了很久了。”我耸了耸肩道。

徐伯缓缓站起,随之而现的是一卷厚重古朴的画,这画卷伸展起来甚至比我还要高一些,而画中人只缺一双眼睛尚未点上。

我拿出从宥宁那里要回来的鹿皮画卷,抬手将它融入这一幅更大的画卷之中。

百年来,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拼凑出这个少年的容貌。

融合之后,齐彦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象牙白的面容,黑墨秀气的眉眼,他那深刻的轮廓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鲜活到似要从画里跳出来般,这通卷逼人的灵气顿时洒落,风采翩然。

“真是个好皮囊,只差灯中一缕魂,他便能从画里走出来了。”徐伯欣慰地点了点头,但转而又有些担忧,“姜亭你要想好,这可能会注入了大半……甚至所有的修为,而且迄今为止,这办法尚未有成功的例子。”

我看向窗外早已降临的夜幕,繁星一颗颗亮起,厚重的黑云也掩盖不住其璀璨华彩。

“他活过来就行。”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坚定道。

徐伯自知无法阻止,只是最后再提醒了一句:“如果不幸耗尽所有修为,你也会跟他当年一样消失,没有人,也没有仙果能救你。就算他回来了又能怎样?这未必是个好结局。”

我伸手指着夜空中:“徐伯你看,就在这个连星星都要落下来的夜里,我还是改变不了主意。我每每在夜里梦到齐彦,他都会站在夜里,看我的眼神就像当年在冥界时候一样,能穿透人的灵魂。”

说到这的时候,灯开始继续发亮。

方才画卷展开的瞬间,魂灯的火光骤然变得有活力,照得屋内亮了一片。

也许是齐彦感应到了。

22

“徐伯,剩下的交给我好了,反正今天这里至少能走出一个。”我回头朝立在门边的徐伯道。

徐伯动作一缓,眸中闪过丝尖锐的光,随即慢慢地放下了守护了许久的油灯。

“也好,等这一刻,很久了。”

说完之后,他佝偻着背,任由夜风吹起他的银丝,步履蹒跚地朝外走去。

门被掩起,屋内只剩下我跟齐彦……准确来说,是剩下我跟齐彦的画像。

我燃起仙诀,朝着面前的油灯启动仙印,灯内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回应我,这份力量蔓延开来,无孔不入,像能透过血肉般深入骨髓,一点点地汲取修为和力量。

灯火越来越亮,喷出的火光如同盛开的花,绽放在凉透的夜里。

不对劲。

一个沉寂多年的魂魄,怎么一开始就有如此强大的汲取修为能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唤醒这个魂魄就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唤醒之后再灌输修为,这才是正常的复活流程。而灯里那个“它”,竟然如此肆无忌惮、贪婪无比地掠夺着修为,化为己用。

除非是有人提前唤醒这个魂魄,但直觉告诉我,这可能不是我熟悉的齐彦。

我越想越不对劲,正打算抽手一探究竟。

“姜亭,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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