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携着狱中的尘污,对那方广阔而刺目的浩荡天地眯了眯眼。
他回头看了看满脸疲态的儿子,轻轻地道:“那时候啊,我和你牵着黄犬,出了上蔡东门逐野兔,现在想来——”
“——也只能想想罢了。”
这上下乾坤风云波诡,他在其中挣扎沉浮过,冷眼旁观过,虽然输得彻底,但经此一遭,自认为也算看得通透。
莫说什么卷土再来的执妄之语,他真的厌倦了勾心斗角——不论是那繁复瑰丽的大殿,还是神鬼莫测的人心。
他现在只想要一场畅快淋漓的狩猎,再不济也是无拘无束的纵酒高歌。
可是啊,可惜啊——
“不可得,皆不可得……”
这个乾坤,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宽广。
有人能只手遮天,那这人就是天。
他突然开始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处身于一只巨大的笼屉中,地火一点,他全身都开始往外溢出汗水。
他开始想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来。
他想家里那几只猎犬,不知道还安好否?许久没有活动,也不晓得长没长膘。
他想路边恣肆的野草,与天争命般地疯长,他多想劝慰它们不必这般不择手段地生存,可是想了想过往的那些轻裘纵马,又把话咽了下去。
他想曾经涤血的天空,在这几年、几十年里,他竟从未瞧过它有没有变过颜色。如今他抬头看去,只觉昏昏沉沉压人得很,便也低了头不再看了。
他想找寻这天地间最纯净的草木青,但这双眼早已蒙了尘垢,任他百般擦拭,也终究拭不出当年那池清明。
他想起他曾说过:“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现今蓦然念来,竟禁不住大笑出声,可是笑着笑着,他就俯下身悲号起来。
他大略不知道,几百年后,有人在刑场那混杂着油垢味、铁锈味、潮馊味的空气里,如他般默然叹道:“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这山河千里万里,这红尘千丈万丈。那人徒然生出些许孑然独立的情绪来。
这情绪不够浓烈,不够那人效仿阮籍穷途恸哭。他甚至升不起一丝悲哀,也便到感慨为止了。
相反的,那人望着鼎沸的人潮,竟觉出几分荒唐可笑。
那些熙熙攘攘,像鼓像磬,像潮涌像蒸腾,但当他凝神细听,却又什么都不像,只生出无趣的意味来。
可又不是死寂的无趣,是他漠不关心的有趣。
知道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刻,那人没有了几日前提笔的凄怆,他的念头不多,恰是一点青白,一声清冽。
他没有想什么荆衡杞梓、珪璋秀实的赞誉,没有想志匡世难、河桥鼓哀的曾经,没有想太康之英、章草奇古的浮名。
他甚至没有去想一想史书上会不会在他的名字后面添一笔“以谗诛”。
他只是喃喃念道了一句“欲闻”,华亭的鹤鸣蓦然在心头掠过,倘若是往时他必定以为是什么青锋破天的当头棒喝,而此时他甚至有点惊讶自己的平静。
他望着远处目力不及的地方,慢慢地低下了头。
祭过酒的刀撕裂空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人持重得很,不像几百年后的一位先生,在双耳塞了两团纸,待刽子手行刑后展开一看,见是两字——“好”、“疼”。
也有人说,那两团纸上写的是“好快”、“刀”。
时光太厚,流言太多,有没有那两团纸,也不重要了。
这先生大抵是没有幻想过出现诸如他批评过的《水浒传》中劫法场的情形。
因为他不似未传《广陵散》的嵇康,他早修书一封,传了秘技,了无遗憾。
他写道:“字付大儿看:咸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
他如何不怕,如何不疼呢。乾坤逼仄,就如同满是血污虫鼠的监牢,挤压着他的身心。
他的每一口呼吸,仿佛都是偷来的。
他爱花草,可是黑暗之中他看不清那些绿色。烛台点上又被疾风刮灭,他只好点一盏心灯,在胸中种下苍松翠竹。
他走的时候,只字不提前身和前路,只此轻描淡写的一句,仿佛随口调笑,却又说得那么郑重其事。
就如他时常挂在唇齿边的“不亦快哉”,而今终于有机会,让他得以戏谑:“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
在这天地间走一遭,到最后不谈风云,只谈风月。
这风月,还沾染了俗世烟火气,就显得分外可爱。
再过几百年,有个人偶然翻开一本书,见了这些作古多年的故事。
这个人忽然想起一句似乎文不对题的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作诗的先生也早已归去,这个人在冬日微凉的空气里静默不语。
这人想,仿佛只有到生命将止的那一刻,才算得“已识”。可是还有很多个“未识”,被辗转碾碎在洪流的冲涮中,溺亡在清晨无神的双眸里。
窗外阳光正媚,松竹不凋。草木舒展,天地清明。
青天丈远,大地绵延。脊背不必佝偻,呼吸不必沉重。
可是偏偏有人自己低下头去,把灵魂压缩成方寸,团塞在举手之间,视情怀如矫作,类意趣为童戏。
便是浩荡乾坤中的清风明月,见不到的人,怕是当做异举,囫囵扫过了吧。
这个人又转念一想,这纸油墨之上,尚有许多未曾相逢之人同阅同思,便也算不得寂寞。
于是这个人翻了页,待此书读完,大可以去试试咸菜和黄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