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总是在夜间到来。
早早的就出了天气预报,但雪来得却是不急不慢。
等到天黑了,先是感到脸上沙沙粒粒的冰凉,却触摸不到雪的质感。
一束车辆的灯光射过来,雪才显出形来,如暗夜的精灵般翩然起舞。
雪和雨不同,春雨淅淅或秋雨潇潇,也是可爱的,但鲜有人去和雨亲近,很少有人愿意丢了雨伞让自己痛快淋场雨的。
而人们却喜欢迎着雪,让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发丝肩头眉梢,把年轻的黑发染的花白,挽着手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就这样一路走到白头。
白居易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三五知己,围炉而坐,美酒入腹,谈笑风生,斗室之中仿佛春意融融,那场景足以入画了。
但也是有美中不足。
饮酒固然开心,但终究要各回各家,酩酊喝到了半夜,在服务员的白眼中踉踉跄跄地走出酒店,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车是开不成了,打车更困难,这时候就得高唱一首行路难了。
金圣叹说,雪夜闭户读禁书,不亦快哉。
雪夜闭户,是不大可能有来客叨扰了,迎来难得的清静,翻箱倒柜找出几本少儿不宜或是政治敏感读物,摇曳灯光下,为奇情奇遇倾倒。
户外冰凉,内心火热,足以一拍大腿,大喊一声,不亦快哉!
但毕竟也有风险,读到心头滚烫甚至躯体发热,再环顾四周觉察到自己的孤寂,难免有种夜半接痂谁共语的沉痛。
下雪的时候是极适合卧床的。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拉开落地窗的窗帘,看雪花纷纷落下,世界万籁俱寂,既欣赏了雪的高冷之美,又免去了风中凌乱之苦。
若是再看到有路人在雪中哆哆嗦嗦地疾行,更有一种如隔岸观火般的恶趣味的快乐。
即便这时候睡去,也是带着对银装素裹的明天的期待,雪会悠悠飘进梦里,让整个梦都香甜起来。
我总会想起无法安睡的下雪天。
在基层派出所工作的日子,瑞雪并不一定能带来警情的平和,到了凌晨三四点,在沉沉睡梦里突然被尖锐的报警电话响起,整个心脏都缩成一团似的疼,撑着累到酸痛的身体穿戴整齐,走进外面的凌厉的北风里。
搓一搓冻僵了的手,发动上了年纪的警车,车子也开始痛苦地喘息颤动起来。
忽然就有了那么一股悲壮感和使命感。
电台里是一片沙沙声,没有主持或音乐愿意陪伴不分昼夜的我们,暖气总是打不热,失修的雨刮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慢悠悠地在打滑的路面上移动着。
行驶的目的地,是一个倒在路边的醉汉,或是一个争吵的家庭,或是一间喧闹的会所包间。
基层的日子是苦的,苦到觉得能睡一场安稳觉,都是奢侈。但在回忆的余晖里,也变得温暖而珍贵。
是要忆苦思甜,才会知足常乐的,这山望那山,总会被求而不得的痛苦折磨。
就像雪最美的时刻,就在这刚刚纷纷扬扬的时候。
下的太小是不行的,让人分辨不清是雪还是雨。
雪堆积起来时候也是不行的,很快就会结成令人厌烦的冰。
就在这一刻,雪花可以尽情地舞着,牵引着诗情和画意。
沉思之间,电台里传来主持人阅读听众来信的声音。
我是一名快递员,每次到了雨雪天气,客户的投诉数量就会增加很多,希望大家能给我们多一些理解和耐心,唉,不说了,我下班了。
可你看,还有那么多为了生计的人,在风雪里奔波着,一边像特技车手一样把一辆电动车骑得飞快,快到把安全都甩在了脑后,一边还要咒骂着这该死的雪。
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冰冷的雪地里点燃最后一根火柴,在幻梦中永远睡去。
卖炭翁一面在寒风肆虐里瑟瑟发抖,一面还念叨着天气冷一些就好了,炭就能卖个更好的价格了。
一个男人坐在雪中的台阶上,将一块饼干混杂着雪花塞进嘴里,鼻头不知道是冻红还是哭红。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刘亮程在《寒风吹彻》里写,落在一个人生命中的雪,我们并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地过冬。
总有一些时刻,孤独会猝不及防地洞穿拥挤的热闹和麻木的时间,让人避无可避。
风刮得愈加紧了,我也走在属于我一个人的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