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呓语(男篇)

01

滨海的镇子,人们或拥有几亩地,耕种玉米、花生等作物,或有一两个鱼塘,百千鱼苗长大也能卖个好价钱。这样镇子里成长的少年,虽说不上见过大世面,但起码不会因为贫穷而妄自菲薄。

车程3小时外的城市,算得上二线+,想在这立足,房价是很大的限制因素。比不上北上广深动辄6w+的单价,2w左右的价格对月入4000余的工薪层还是过于遥远。专科毕业后,20岁的他只身来到这里。刚到的那天晚上,舅舅招待了他。舅舅十多年前来此打拼,贸易出身积累了不少客户资源,如今儿女双全,颇有积蓄,房子买在老城区的黄金地段。喝上几杯茅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有什么问题,找舅舅!少年扯了扯身上的真维斯,有些羞赧地点点头。

起初少年也进了一家贸易公司,从助理做起,过得也是辛苦,有时早晨4点多爬起来验货,有时帮着工人装箱到晚上12点。日子与码头上的蓝天一般,拉得很远很绵长却也很美好。平淡的生活里,他交往了一个女朋友,普通的长相和家境,但恋爱还是甜蜜的。两人手牵手走过大街小巷,勾画着未来生活,吃吃路边摊,偶尔涮个小火锅改善下。可能每个人青春里都有这么一个人,陪伴你走过那些苍白的有些无聊的日子,让这一段在回忆中变成彩虹,历久弥新,但你与她(他),注定走不到最后。

同龄人开始创业,有资源有人脉,或入对了行,放佛印钞机开了加速开关。此时的少年,已是26岁的青年,跳了槽,工资翻了番,却有着开不完的会,加不完的班。他内心有一股烈火熊熊燃烧,要成为行业的顶尖人物。女友却变得有些焦虑,她想安顿下来。两人渐行渐远,最后一通电话,女友轻轻说了声再见,就彻底消失了。青年开始仓皇,他何尝不想有一个家。疲惫一天的身心回到出租屋,仰头望着天花板上泛黑的吊顶,心像是被掏空,时而浮现她的笑脸,时而嘲弄地笑出声来,却发现眼泪已流到耳边。

我们都曾自我否定,怀疑世界是否真的存在过公平,付出和回报好像从来没有成正比。但成年人的分崩离析就是这样,沉默着,灌醉,第二天没事人一般地嬉笑怒骂。他终于在一场场战役中胜出,成了项目负责人。一个偶然机会,他再次遇见了她,她还是带着熟悉的笑容,可他能做的,只有目送她远去。

02

他在酒席间觥筹交错,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看了下名字,他眉头微皱,按下关机键。

来到上海已第七年,在这个遍地是海归的都市,他也只是沧海一粟。当初这所公司到美国加州本校招聘他时,几乎是带着光环来到这里,紧锣密鼓的工作和高昂的房租,却让他有些彷徨。他本是个不爱纷争的人,想过回到父母所在的故乡——那里节奏慢、压力小,一个公职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快马加鞭地完成硕士学位,只满足于一个普通又平凡的岗位,意义何在?

留在上海并不容易。父母年龄渐长,心理上也更依赖这个独子;青梅竹马的恋人已在家乡安顿下,工作趋于稳定;上海已抬头的房价、物价,需要中产的父母倾尽半数家产才能付得首付;他不是没有挣扎。某个连续加班一周的午后,一阵晕眩感袭来,他病倒了。此时,微信里女友冷冷地问什么时候回来,他没有回复。只觉周遭的光亮一点点敛去,变成一团模糊的黑雾,然后消散开,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傍晚,拖着虚弱的身体冲上一碗泡面,打开手机,女友的朋友圈里是一场自己没看过的电影。他苦笑着,给父亲去了个电话:“爸,我不回去了。”

之后齿轮开始加速,火速与曾经的校友恋爱、结婚、生子;卖掉老家的一套房产作首付,开始了房奴、车奴、孩奴的生涯;提案成功、带团队、升职加薪,职场好像也颇为顺利。只是节奏快得灵魂都跟不上,没有时间思考。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也时常回想起那个决定性的下午。

妻子现在是二胎孕晚期,脾气也是排山倒海地大,与他母亲在一胎时结下的芥蒂再次爆发。他素来不擅长处理这种关系,只是偶尔两边哄已经头大。应酬,成为逃避硝烟的借口。技术出身的他在酒桌上甚是豪爽,仰头即是空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只是在做一场告别仪式。

手上的欧米伽已经指向凌晨1点,晃晃悠悠地走向长宁区的小区口,电子钥匙“滴”地一声,好像粘滞在夏末初秋夜晚的潮湿中。他使劲儿晃了下头,朝着熹微的灯光走去。

03

“手术时间3小时52分,您辛苦了。”护士程式化的声音响起,他褪下手套,走出手术室。经过科室走廊时,有病人家属搀扶着起夜的病人去洗手间,向他点头打了个招呼。又是一个晚上啊,他暗自想。

从城东到城西,需要转3趟地铁,耗时1小时50分;大站区间公交换乘1次,常规堵车大概要3小时;如今驾车一趟可以缩减到1小时左右。时间的缩短,人的进步。35岁的他,副主任医师,13年前在这家医院实习,便没有离开过。见惯了生老病死,见惯了人情冷暖,他对人与人之间关系并不抱乐观态度。从医早期,一位专程从美国回来陪父亲看病的家属对他说:人生就像在夜路开车,你能照亮的只有眼前有限的一点。

每天是相似病状的手术,每天查房、写病历、门诊,每天早、午、晚食堂,近凌晨回到城西的房子——只有一个人的房子。一个同学聚会上光鲜的职业,一个用得着的时候热线电话般,一个可悲的孤家寡人。

前几日,母亲来电,几句家长里短后,突然陷入尴尬的沉默。他刚要说没事儿先扣了,母亲略显苍老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以前的事情,是妈不好,这么多年了,你也该重新考虑下自己的事了。”一时空气凝固了,喉咙哽住一般,一种酸涩感从腹腔弥漫到胸腔,颅腔,眼眶里多了些莫名的液体。多年前的悲愤和绝望从未离开过身体,在自家楼底下猩红色的一幕反复成为梦魇。

都过去了,他喃喃地说。世间万事万物,岂能只有对错来评判?人们甚至不必时时捍卫自己的立场,如果知道这样剖白的后果,还能坦然地说重新来过?

他知道,有扇门重重地封印了,并且苦行僧清教徒,他都做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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