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暑期计划单
“对我而言,童年只是一种服刑,等我刑满释放,等我15岁能离开家时,我开心极了。”
——苏珊•桑塔格
我换了一张书桌,在收拾抽屉的时候,打开封印多年的起名叫“时光隧道”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暑期计划单。
第一张单子是我的笔迹,日期2002年7月5号。时光在眼前倒带,像正在行驶的列车,前进中把窗外的风景一一抛掷脑后。我倒着数年份,那一年的大聪7岁,在七月初迎来他小学的第一个暑假。对他而言,我有两个身份:妈妈和老师。这两种身份贯穿了他童年最重要的六年时光,如果拥有其中一种身份代表幸福的话,那么两种交织在一起且在特定场合下常常错位的身份则是不幸的开端。可惜当时我不懂这种玄妙的天机,天天激情澎湃地以一个教师的视觉审视自己亲生儿子言行,审视之后是判断,再然后是谈话,以一个教师的角色,而不是爱他的母亲。
出于对我亲手发给儿子的校方的《暑期至家长一封信》的尊重,我又亲手帮他制定了第一张暑期计划单。内容大致包括六项:一、完成所有作业;二、阅读一本书;三、天天练书法;四、报名英语班;五、报名学游泳;六、一起去看海。大聪的权利是在每一项安排后面通过“画心情脸”来表达他的满意度。
第一项和第二项,他画的是平常脸,我理解为“虽不喜,但仍然知道这是必完成项目”。
第三、四、五项,他画的是哭脸,这就有点儿想不透了,即便其他两项不喜,游泳应该喜欢的呀?
只有第六项,他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意料之中嘛!
最后结尾是签名:妈妈和大聪。
我拿手机拍下这张计划单,然后发他Q上,等待很久,晚上又像强迫症患者一次次点开Q,始终没有回复。第二天我差不多把这事儿忘脑后了,他回了一个“?”,我脑补了一下在另一个城市的他以怎样懒洋洋的神情,也许嘴角还含着兴致缺缺的微笑只回了一个“?”。不过,脑补不影响行动,我马上回复道:“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问问你七岁那年暑假,不喜欢学游泳吗?”他说:“妈,您不知道吗?我喜欢的运动是打篮球。”仿若一道闪电击中我,我急急打字:“你怎么不早说?”“您教过的,一篇范文的中心句不在开头就在结尾,偶尔在中间。提示您看结尾签名,我的每年暑期计划单可都是由母亲大人做主的!”我听出了这句话中的讥诮,肯定还会配上一个嘴巴向一边翘起的动作,自从十五岁之后,这几乎已成为他的招牌动作了。思考了一会儿,我对他想说的话删了又打,打出来又删除,小心翼翼发出去:“那你现在还喜欢篮球吗?”“我喜欢看篮球赛啊,至于打比赛,没机会下场。”
我理解“没机会下场”的潜台词是“没资格、没技术下场”,在他有兴趣的时候,我的安排把属于他的自由时间占用了,现在的他,以观众的身份来证明自己喜欢着或喜欢过。
如果我打开的这个日记本中真的有一条“时光隧道”可以穿越,我希望大聪的暑假可以自己做主,计划由他定,暑期由他安排,随性欢喜,自由洒脱,选择权在他,我只负责陪伴和建议。
这些我都懂了——让小孩子过自己喜欢的暑假不会对他的学习、今后的生活、命运,产生一丝一毫的负面影响。可昨日不辞而别,我的大聪已经上大二了。
放寒假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地组织了一次家庭春节游。一个母亲的美梦是:一家三口一起去认识另一个城市,多幸福,多愉悦。我怎么会想到我的快乐想象在大聪身上诸多挫败呢!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戴着耳机、听着音乐,我们与他沟通,不得不大声说话,他嘴上没说无趣,但脸部写真般露出十足的没意思、不感兴趣。我恼恨他的嘴脸,索性赌气到底,但终于忍不住在回家后爆发。
他说:“你们玩得高兴就行了呗,放假了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时间,还得陪你们大街小巷的溜达。拜托,那是你规划的行程,不是我的。我以后要自己出去,认识陌生的世界是靠自己,不是我跟随你们的脚步,由你讲给我听……”
我听见自己缓慢地、吞吞吐吐的声音:“你七岁的时候不是喜欢和我一起去看海吗?”
他又是嘴巴一翘说:“天啊,妈妈你究竟记不记得我今年多大了?”
“你长大了,难道连陪我们都不愿意了吗?”我以为找到了理直气壮的原点。
“妈,你才40多,等你老了,我会尽义务陪伴你们的!”他更加无奈地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