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了我的出生。
不知母亲在哪里生下了我,我一身血污被包进一领破布,被谁带到急急奔命的白马之上。许是后边的追兵太急太近,那人呼地把破布扔出,我滚进了茅草白草掩着的密丛。
我没有哭。我出生是为了迎接兵荒马乱吗?
我一身血腥又沾了满身灰尘,它们把我包裹和定义了。
我记得我睁眼看了头上的血红的笼罩,后来知道那被叫做天空。我婴儿的身下压了几棵绿的毛茸茸的温暖,它们就是我一生懂得的绿草。仰望和俯视的偏好,从出生时就定下了。
后来的天空多是净蓝,血沃雨浸的草自然茂生。我后来的行进,有时觉得天下无放脚之地,有时觉得打马可纵横燕云十六州,大概踟蹰与豪纵的因子也随着我成为人的那一刻,定了。
醒梦。我在被窝里品梦了十分钟,心气总算格外地平静了。所有的苦难也是馈赠,一切的狠毒恰是鼓励,而我活着的旗杆说什么也不能倒下,虽然它还不是一竿引领千军的战旗。忽然的念头在脑海里一蹦:莫非我的向往,在江南几竿修竹的小镇?
入窗的曙色让我看见墙上挂着的父亲已经二十年没用的烟斗,灰尘记载了历史。我起床,向三弟请了假,出门。半径五百米的大圆,我每天要画上一个。
前天晚上那场雪,应该算是去冬到现在真正的一场雪,以前的几次都是象征,薄撒一层好像扶贫。我们把雪扫开,堆在树周围,很是冬天的样子了。正准备围炉烧红薯在故里来一次少年的追怀,两个小时后却云开日出,人踏过的地方已经变湿,化了,紧接着扫开的路面好像是完全蒸发,像没有下过一样。中午那一会儿,二楼彩钢瓦顶上的雪开始化,不停地滴。十分钟后,加速,成线,如春雨细落。再十分钟,哗哗如注,如猛雨骤临,我没见过化雪竟有这样的阵势。正激赏感叹,忽然打住,好像是有人指挥的赛车表演,一下子急刹归位,连准备的心理都形不成,连回味的感觉都没酝酿好,说没就没,如大雁飞过庭院的上空。
才敢说化雪如急雨。又引申想到,雪山下春融可能成灾,大河都是雪水的降生。偶尔,如做贼一般滴下三两滴水,那可能是被落叶的阻滞,也如支流的拐弯,最后也一汪入道,一心向东了。
阴坡的雪却是化得不紧不慢,它没有打算化完,而阳坡快速的解决在它看来太不从容,多化个十天八天又如何?一滴,一滴,如巨岩下的渗漏,如泉水的涌出。晴天化阳坡,阴天化阴坡,只是到阴天时,阳坡的雪早已化完。阳坡是来一次奔腾,阴坡是来记忆,分工精确啊!
天是真蓝,阳光紧跟上,暂时被击退的雾霾不知在哪里哭泣,它越远越好。雪是来洗天洗空气的,这一下,吸进的空气沁凉而劲爽,人有了勃勃的冲动。是心理感应,还是春悄安排,我看到柳树的身姿有了大的一样,轻灵一新,塞北老妇成了扬州的少女,成了《知否》中十六岁的明兰。
看见了河。这是流经我故乡的唯一能叫河的水流。河水哗哗,水质清清,比人心要净得多。它扭动着身子穿越村寨,腰肢摆动像正弦曲线,不知道写对联的人能否有这等笔墨线条?河边或临水的柳树,年少轻影,粼粼入河,把多少压心事都逐远了。我蹲下,细看,我看见以前在倒溯,如电视剧的回放……不敢,不敢,太入骨,赶紧起身,却时时回顾我依依的小河。
近村是一片箭杆杨的林子,老鸹和喜鹊的窝踞在树端,有一只老鸹在麦地里走着,我们是第一次相识。我感叹村外那么空旷的大地,也有些一枝直上的大树,鸟们怎么不在那儿筑巢呢?是近人不孤独,还是靠村有食物?我看着老鸹,试着去理解它,它侧着头,圆溜溜的黑色小眼望着我,也在试探着和我的沟通。鸟们靠近人群却和人群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是它们高明还是无奈的选择呢?
夜晚,鸟在巢里能看见人的灯影,十来米之外。屋里,除了十几岁的孩子,没有人会想到树上鸟儿的眼睛和呼吸。咫尺的陌如天涯,是物种的隔阂,不打扰是对对方的尊重,还是心死血不流的冷漠?
几只鸟聚在一棵树上,叽叽喳喳着它们的盛会。底下我这唯一的看客,不懂装懂地欣赏着鸟类的语言,我看不出它们的悲哀,声音里的欢乐如身下新春欲芽的小树。几百米之外的大路边,有拉着行李等车的人,春来离家入城的心情,和这些鸟们何如呢?如果是去国离乡呢?
一脉的清流经过我的小村走远了,后面的流水接续着,没有断了的时刻。送我一生的小河,今夜会入的梦吗?我也该离乡谋食,过不是我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