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我在乡下一所学校读初中一年级。附近的一所学校因生源少合并到我所在的学校,于是,毛根成了我的同班同学,来到了我的身边。
毛根爱说爱笑,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他穿着朴素,挎一个粗布蓝底纹书包。毛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我是班长,加上前后座,交流的自然多一些。没几天的功夫,我和毛根就混熟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和毛根形影不离,成了最好的伙伴。
毛根学业上很用功,我也一样勤奋。我俩互帮互学,取长补短,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
班主任李老师为了鼓励大家好好学习,比、学、赶、帮、超,特意在教室后墙上开辟了一块学习园地,把同学们的成绩分为上游、中游和下游标示在上边。在上游的两个红箭头上,每次考试后都赫然写着毛根和我的名字。看到墙上的另一个自己,心里暖暖的,也常常充满自豪感。
一天,毛根小心翼翼地摘下帽子,对着吹了一口气,然后喊声“变”,好家伙,帽子里竟然魔术般地变幻出一小捧花生。
喏,尝尝。毛根把帽子递过来。
花生!?我有点不相信,马上剥掉吃了几粒,久违的花生的清香立刻溢满口齿。咀嚼着花生,分明咀嚼着友谊和幸福的味道。要知道,那时乡下以种庄稼为主,很少种花生,平时难得一见,能吃到花生算是奢侈了。毛根专门从家里“偷”来让我消受,让我一生难忘。
你的成绩好,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毛根无缘由地冒出了一句。毛根单纯地认为我在学业上有潜质,应该有个好的前程。
你也会的,我们都会上大学。我认真地说,鼓励他,也给自己打气。
单纯的情感相互传染,放飞了少年的心思。我和毛根憧憬着美好的明天。
毛根喜欢唱小戏中的段子,嗓音圆润,惟妙惟肖,常把我逗得前仰后合。那天,毛根从腰中抽出一支紫毛竹做的短笛,铜接口锃亮,笛尾还饰了红穗。只见他熟练地橫起竹笛,指头颤动,悠扬的笛声便如一江春水,荡漾在人的心田。鸟儿听了和鸣,花儿听了盛开。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领略丝竹的美妙仙音。
毛根说,笛子是父亲传给他的,多少年来笛不离身,情有独钟。他的父亲在戏班里吹笛子,外号“笛子王”。毛根从小耳濡目染,又得了父亲的嫡传,技艺精进。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日子如流水般逝去。
那年秋季,我和毛根正在操场弹琉璃球,忽然看到父亲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说要带我去城里上学。我毫无心理准备,一时茫然。就要离开可爱的学校、亲爱的同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和学习,心里酸酸的。
一旁的毛根显得局促不安、神不守舍,搓着双手,眼睛里流露出不舍。
校园里的树叶簌簌飘落,一行鸿雁鸣叫着向南飞去。
我和毛根挥手作别,父亲驮着我驶向县城,驶向我未知的世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幽怨的笛声,笛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那分明是一首悲伤的离歌。我不能自已,回头望望,毛根的身影在远处已慢慢缩成一个小黑点……我不知道,从此一别,何时与毛根复得相见?
这一去,改变了我的人生。我读完初中,后考入县重点高级中学。在当年应届高考中,顺利考入一所普通院校,圆了自己的大学之梦。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城工作,便四处打听毛根的下落。他远房的一个亲戚告诉我,毛根初中毕业后辍学,在湖北做起了豆腐生意,并已结婚生子。
知道了他的这些情况,我心稍慰,同时为毛根的过早失学感到十分惋惜。
那一年天上飘着雪花,我正在办公室加班,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我怔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蓬头垢面,身上落满了雪花,双手抄在大衣袖里,披一件破旧的绿色军大衣,光脚穿一双胶鞋,表情木然而怯生。
我仔细看了看,尽管十几年没有见面,最终还是认出了毛根。心里不禁一颤:发生了什么变故?当初那个手握橫笛、意气风发的大男孩哪儿去了?我疑问万千,真的不愿意相信这是个事实。
我赶紧带毛根上楼,打来热水先让他洗一洗,并安排妻子做了两碗热面,炒了一盘青椒鸡蛋。毛根好像很久没吃饱饭了,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我让他慢一些,吃不饱的话可以再做一些,别咽着烫着了自己。他不大理会我,只顾往嘴里填,一会功夫,碗干盘净,用手一抹嘴巴,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这会儿的毛根脸上有些红晕,比先前好看了许多。
毛根坐了一会,起身要走,我留他不住,只好送他到大门以外,并掏出五十元递给他。
拿着吧,路上也好坐个车吃个饭的。
他只取了二十元,其余的坚辞不受。然后向我微笑了一下,毅然转身,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这个微笑以后便定格在我脑海里,也是最后对他的记忆。此后我们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世事难料,谁知竟成诀别。
后来从老乡那儿了解到,毛根因遭遇打劫受了惊吓患上了精神病,病情时轻时重,反复无常。又过了一年,毛根家变卖了所有家产,终因无钱医治,病情越来越严重,终郁郁而终,归了生命的宁静。令人遗憾和痛心的是,毛根走时还不到三十,撇下白发苍苍的老母和年幼的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我泪眼模糊,悲伤漫延了全身,耳边仿佛又传来那幽怨的笛声……
作者简介:
青青湖边草,执手天涯文学论坛编辑,《长寿探秘》杂志通讯员,作品散见于文学网站和部分纸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