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渡船,在进村的小路上正好碰到从菜园里出来的隔壁邻居,萍女。耶:回来过节哇?萍女挽着竹蓝亲切地连问。过渡咯人多啵?你在渡船上有没有听说我们这里会造桥?
我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内心也是波澜不惊。因为这个新闻已经传了好多年。
这次听说是真的,她看到我无动于衷生怕我不信,特意加重了语气。萍女是位五十来岁,身材矮小的农妇。她为了拉近与我的距离,挽着菜篮怱怱小跑了几步。
要是我们嵇家会造桥该有多好哟,你看这进村的路就只能过辆板车!要不是前几天村里几个老人,把长到路上的竹子砍干净,碰上下雨天,你们这些出门的人过节回来都会沾一身水。萍女就这样紧跟在身后,不停的自顾自说着。
这时,从另外一处菜园门出来一个身影,还没看清面孔,洪亮的声音已传到耳朵里:萍女,又在嚼什么人哟?(抚州方言,乱说的意思,也可当作骂人)
嚼你死掉人,你咯“白面”不骂人就会死。我是告诉XX我们花洲渡口会造桥。
造你个矮婆娘,国家会在我们这个狗不拉屎的地方造桥?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除非国家的钱比我们后洲的沙子还多。整个大队才四个村,还不足两千人,外号叫红面的男子一本正经道。
人家银龙也说了会造桥,(因为他儿子在乡政府)而且还说国家已经派人下来量过河面,萍女不服着。
红面依旧声音洪亮,大声顶撞着:“金龙”说了都没有用……不跟你女人争了,等你女人都比爷懂,爷下面那个东西不白长了。红面一跟女人争论就喜欢表现他的乡村幽默。
他们就这样互不相让,不荤不素地争论着进了村。
村庄很小,几十户人家,全村皆姓嵇,三百来人口,懂点史的都以嵇康后裔为荣。族谱上画有康公相,但没注明是哪朝哪代迁来这垸里。
改革开放以前,垸内的花洲大队并不比外面的村庄差。相反,垸内的人们还觉得比外面的村庄更有优势。
如歌星田震吟唱的,《我热恋的故乡》里动情的歌词,与村子的景况几近相似。如果把词改改会更贴切些:马头墙的房子、甘甜的井水、一条从不曾干枯的小河、围绕在小村周围。
河里有猪鸭吃的丝草,有捉不尽的鱼虾、村后堤外有大片的沙洲。秋霜收红薯、春赏油菜花、夏末还有节节高的芝麻。稻田就更不消说,因为河边易灌溉。
以至于有老人回忆往事说,我们拿来喂鸡鸭的小鱼虾,它们河外的人都当宝,从来也没听说男人为讨老婆犯愁!
可是时过境迁,彼一时,此一时。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成功,打工潮的兴起,垸外已是四通八达,处处都是水泥路。可这里卖头猪出去还要五花大绑,几个人抬着它上渡船!骑辆自行车带点农产品赶集,还要央求船上的人帮帮忙……
这片垸里的境况如同八十年代的那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生存氛围犹如主题曲唱的: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无比的无奈与哀怨!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人们似乎感到已被这个时代所抛弃。
端午前这天早上,东边人气最旺的一条巷子里炸开了锅,村长提着包来收钱了。
他首先跟大家介绍了到乡里开会的结果:我们这条流域上下游十几公里内有四个渡口,全部要渡改桥,由国家出资。但有一笔勘探费要村民自己出,哪个渡口先凑齐,就先建哪座。村里商定收两佰元一个的人头数。
大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没等村长说完,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说:不多、不多,我这就回去拿。
村长一边收着钱,一边感叹道:以前收统筹派费,总是吵嘴打架。还从来没见过大家这么齐心过!
就连病入膏肓的长公也扶着墙,步履蹒跚地走近人群,青筋暴露的手里攥着几张鲜红的大钞,有气无力地说着:帮我记上三个人的数。
大家纷纷表示:你都成了这个样子就算了!可长公却倔强地说:记上、记上,就是剩一口气都不能拖大家的后腿,不给钱钻了土心都不得安。现在碰上这么好的时代,国家出钱帮我们造桥,我们出点小头还不因该?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错过了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年。
我晓得我的病,看不到大桥落成的那天,长公喃喃着。(交完钱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巷子里没了前面的雀跃。有人抹着眼泪,有人红了眼眶,都在互相数落着各种过渡的艰辛。
萍女也在巷子里一板一眼讲述着正月里发生的“趣闻”。
村里明明的儿子年底说了一门亲事,女方也看中了男孩一表人材,家庭殷实,就等正月初六办“成事酒。”(这一带的风俗,喝了成事酒女孩就归男方有)
可天空不作美,从大年初一这天开始,大雨小雨一直淅淅沥沥,就没怎么停过。以至渡口两岸道路泥泞。
新娘那天穿了双高跟鞋,下坡时母亲怕女儿打滑,挽着女儿小心翼翼。结果自己脚底一滑没立住,抱着女儿一起滚到堤岸下,连头发上都是泥。
母亲气得拖起女儿就往回走,不管媒婆怎么劝都无济于事。明明家摆好了酒席仍在翘首以盼。萍女的这个故事引得一巷的人哄然大笑。“有人笑得用手抹着眼泪!”
女孩作为不懂事,她娘为什么这么傻!喝完“成事酒,”娘回去,女儿洗干净泥巴不正好可以住下来。明年造好了桥悔死她们。红面坐在石墩上悠悠感叹着。
大家都被他的天真加幽默逗得忍禁不止。萍女也正好找着了“知音,”喊着“白面”不依不饶:都一把年纪做爷爷的人了还乱说话,多长了点现世的东西就到处炫耀……红面嘿嘿嘿地笑着,一脸的满足。
整个巷子的气氛由沉重转入欢快,大家纷纷议论着何时会动工,憧憬着桥墩会打在何处。
时光飞速,转眼两年。出门在外的人借问的最多话题是,桥造得怎么样了。
一次萍女同着儿子来南昌卖西瓜,还剩下一些时找到我。看到院子里崭新的小货车,以为她是租来的。
萍女一脸欣喜地迎着我疑惑的目光,不等我开口,迫不及待地说着:桥前段时间就通了。儿子去年就考了驾照,不久前买了这辆小货车贩贩瓜果蔬菜。现在好了,管它多晚都可以直接开到村里。以前晚上站在渡口喊船都要喊破喉咙!
席间,萍女宛息着:你没回去,你知道大桥完工那天有多热闹哟!县里也来了干部,大家都自发买了爆竹去庆祝。打得桥头都看不清人。
看着她兴奋得有些扭曲的脸庞,嘴角泛起的唾沫也顾不上擦一下。“我的心仿佛也回到了那个千年渡口;看见了彩虹上欢呼的人群;响彻河畔的鞭炮。”他们不是在祭拜河神,也不是五月的龙舟赛。
他们是庆祝一个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