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参加故事伯乐月华第三期征文活动:好想谈恋爱

齐帆齐微课主题作业

1.  熙和九年冬日,天寒地冻,朔风凛冽,京郊永平县城外的官道上,李修齐跌跌撞撞地走着。他脸色苍白,双眸却似有火焰跳动。滴水成冰的天气,他只穿了件夹袍,竟也不觉得冷。这些天他遭受的风刀霜剑已经太多,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本是权重一时的副相之子,家世优渥,父母慈爱,他一表人才,又兼少年意气,文采风流,十六岁一首《立春》,京中少女无不倾心。谁知人有旦夕祸福,最得意时往往最凶险。

皇帝年迈,膝下四位皇子各怀心机,明争暗斗。父亲卷入夺嫡之争,一着不慎,被对头陷害,背上“结党、贪腐”的罪名,落得个大年初五抄家赐死的下场,母亲强撑着收敛了父亲的尸骨,留下一封鸣冤血书,撞死在父亲棺木上。

一夜之间,李修齐失去双亲,从云端跌落泥淖。变卖了抄家后仅剩的财物,埋葬了父母,他怀揣血书多方奔走,想还父亲一个清白,为他复仇。谁知仇人势大,又背靠某位皇子,昔日亲朋故旧纷纷避之唯恐不及,就连自己伯父和舅舅也不愿伸出援手。更有些纨绔恶少,以往对他暗怀嫉妒,如今落井下石,讥讽嘲骂甚至纵奴行凶都成了家常便饭。短短数日,神采飞扬的少年公子就变得形同乞丐,心如死灰。

今日是父母头七,一早,李修齐当了身上棉衣,买了香烛祭奠父母。坟前祝告一番,他脚步踉跄地走在回城的路上,已经打定了主意:“既不能为父申冤,便当从父母于地下。我便在宫门外自刎身死,必能上达天听,重审父亲的冤案,让那小人为我父偿命!”按了按怀中裁纸刀,他迎着不知何时飘起的片片雪花继续踉跄着前行。

2.  “得儿……驾!”伴着清脆的呼喝声,一辆牛车骨碌碌地驶来。车赶得又快又稳,车上摆的两个空桶都纹丝不动,任谁看了都得喝一声彩:“好车把式!”御者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头戴风帽,穿着厚棉衣,肌肤微黑,明眸皓齿,一双素手左手执缰,右手握鞭,车辕上垂下的两只绣鞋一晃一晃,鞋尖缀着的绒球也跟着一抖一抖。

姑娘一边赶车,一边哼着小曲左顾右盼,目光扫到路边落雪的枯草丛,突然凝住,长长“吁”了一声,停下了车。“喂,你怎么啦?”原来竟是个人,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身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姑娘试着用鞭子戳了戳那人的胳膊:“软的,还活着吧?”她跳下车来,把那人翻了个身,探探鼻息,自言自语:“这种天气还穿夹衣,也是个苦命人。幸亏年轻抗冻,还没死透。遇上我算你运气好,唉,这下爹又要念叨我了。”她费力地连拉带扛,把人弄上牛车,用草垫子把人盖住,歇了口气,又赶着牛车向家的方向驶去。

3.  李修齐昏昏沉沉中只觉得全身滚烫,像被人架在热锅上蒸,喉咙也灼热得能喷出火来。他用力挣扎嘶喊,却连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时突然一股清凉的液体注入口中,像甘露一样滋润着五脏六腑,他贪婪地吞咽着,焦渴稍解便又沉沉睡去。

三天后,清晨。啁啾的鸟鸣声打破一院沉寂,初晴阳光倾洒在书房推开的窗子上,也轻抚过窗内人的脸庞,带来丝丝温煦。李修齐坐在书案前,手抚母亲留下的血书怔怔出神。他本来满腔拼死鸣冤的血勇,还没付诸实施就身体不支,倒在路边,又被人救回来以后,不知不觉死志消了大半,只觉得报仇无望,心里空落落的,恍如行尸走肉。

正出神,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喂,坐在那儿干什么?出来走走呀,你烧也退了,正该活动活动,才能多吃点饭,快点好起来。”抬眼望去,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像院子里桃花蓓蕾一样清新的少女。李修齐已经知道,这姑娘姓陈,她父亲陈老秀才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母亲早逝,她偶尔去村边河里撒网捕鱼,补贴家用,正是卖鱼回来路上救了自己。“陈姑娘,多谢您好意,请恕在下……还想要静一静。”

“晚上再好好儿静呗,今天可是立春,春气萌发,万象更新,你看,这桃花都开了好几朵啦!宜出门踏青,忌……忌忧闷多思!'休论残腊千重恨,管入新年百事谐',你自己写的呀。”

“姑娘!您……您知道我是谁?”

“当然了,那天刚捡到你时你脸色难看得很,没认出来,后来就认出来啦。你是贵人多忘事,以前我给你们府上送过鲜鱼,有一回有事耽搁了,管事的要扣我钱,你路过还给讲了个情,多谢你啦。”

“贵人,呵,我如今只是个废人罢了。啊!”

他额头微痛,原来是那姑娘扔来一粒小石子,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嘲笑:“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不缺胳膊不少腿,还读了那么多年书,怎么就废啦?真想当废人,来来来,我给你胳膊腿全打断,让你名副其实!”

他无言以对,涨红了脸。院门吱呀打开,苍老的声音伴着拐杖顿地声传来:“蕙儿!不得对李公子无礼!”是陈姑娘的父亲。陈蕙朝爹吐吐舌头,扭身跑了,洒下一串笑声:“我去挖荠菜,回来给你们炸春卷!”

4.  李修齐就这样在陈家住了半个月,身体彻底痊愈,他实在不能再厚着脸皮赖下去,便提出告辞。“走?你能去哪儿?”陈蕙毫不客气地问,李修齐苦笑,这些天他已经习惯了这姑娘的直爽,天下之大,他确实没有容身之处。陈老秀才捋着胡子开口:“李公子,老朽有一事请托,万望公子切勿推辞。” “您请讲,小子无不答允!”

“公子,老朽年迈体衰,这村学塾师是力不从心啦,您若不嫌蒙童无知,可否替老朽执教?免得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也可得些束脩银子。另外,我知道李公子胸中大有抱负,您一边执教,一边攻读,待明年春闱必克早登科甲,到时一朝锦鳞化龙,令尊之事便可从容计议。”

一股感激之情充满胸臆,李修齐长揖到地,起身答道:“陈老,您一片苦心为我绸缪,我若再推辞,也太不知好歹。既如此,小子便覥颜从命了。只是,束脩再也休提,小子只求一日三餐足矣。”  “行啦行啦,文绉绉的,既然不走了,爹,您跟村长商量商量户籍和宅地的事,我去喊铁柱大猛他们,准备准备给李先生盖个房子。总不能一直住书房!”

5.  熙和十年在平静中过去,这一年,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波诡云谲,时不时就有大臣被下狱入罪。李修齐心里十分煎熬,平日他是温和有礼的李先生,学堂休假时,他利用一切机会搜集当初父亲案子的证据,夜深人静之时,他又每每切齿痛恨,既恨奸人陷害父亲,叫他家破人亡,又恨亲朋故旧明哲保身,不肯帮他。

还有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甚至想一想也要赶快止住的念头,他恨当今皇帝。父亲一向不贪财货,李府抄家之时,抄出的财物与副相职位殊不相称,却仍是被判斩首。家败之后的日日夜夜,他反复思量,皇帝……未必不知父亲冤枉,只是为了平衡几位皇子的势力,选择了牺牲父亲。李修齐从小学的是忠君爱国,可是……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他只有刻苦读书,只盼春闱得中,自己才有资格面见皇帝,提起为父亲翻案的事,呈上自己苦心搜集的证据。

日复一日的煎熬中,陈蕙的快言快语,往往能给他一丝慰藉。却不知何时起,每次见到陈蕙的笑脸,听到她明快清脆的声音读自己写的诗文,收到她“不小心做错尺寸”的衣服鞋子,甚至是被她抢白两句,李修齐都能品尝到一丝甜蜜。他开始不敢直视陈蕙明亮的眼波,却在她转过头以后偷偷用视线描摹她的倩影。他爱上了这位善良直爽的姑娘,可是……他不知道姑娘的心意。他还知道,陈老秀才对他的心事有所察觉,而且并不乐见其成。是呀,他既有复仇之念,自然前路凶险,陈老怎么放心将唯一的掌珠托付给他?

除夕,李修齐拎了年礼,到邻院与陈老秀才和陈蕙一起吃年夜饭。陈蕙手艺不错,三人吃了个酒足饭饱。饭毕,陈老秀才上了年纪熬不得夜,消消食便去睡了。李修齐与陈蕙已经颇熟稔,同她一起收拾厨房,听她谈天说地,语气轻快活泼,又见灯光映照下她红红的面颊上细密的汗毛,不由心头砰砰直跳。如果……不,不能!李修齐心中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暗骂自己:“你这狂生,怎敢动此妄念!你怎能拖累她!”

陈蕙余光见李修齐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禁双颊绯红,她心如鹿撞,清了清嗓子:“喂,你看我干嘛?” “啊,抱歉,是在下失礼了。”李修齐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一瞬间面红耳赤,惭愧无地。片刻沉默之后,陈蕙深深吸了口气,问:“喂,你觉得……我好看吗?”  “……姑娘自然明艳动人。”  “那,我嫁你,要不要?”  李修齐猛地抬头,陈蕙像芙蓉花一样酡红的脸庞映入眼帘,她的双眼明亮如星,仿佛不开口也能流露出丝丝情意。李修齐艰难地移开视线,听到自己苦涩喑哑的声音:“姑娘!你……是在下不配……”

久久的沉默后,一声压抑的抽泣传来:“不,是我不配,我知道,你是贵公子,瞧不上我们农家姑娘!”随即便是奔出去的脚步声和并不重的关门声。陈蕙是个体贴的姑娘,伤心时仍记得不要打扰老父休息。李修齐呆立半晌,吞下未能出口的解释,和长长的叹息。他收拾完厨房,轻轻地走回隔壁,一夜无眠。

6.  从那之后,陈蕙便不再理他,每日三餐照做,只是再也没有那些默契的眼神交汇,无言的体贴,她的笑容也少了,面对老父却还要强颜欢笑,做出平时的样子。陈老秀才又怎会看不出女儿的低落,只是小儿女心事,他当父亲的不好多管,装作不知罢了。短短半个月,三人竟都瘦了。一日陈蕙早起又去城里卖鱼,回来时似乎又喜又愁,满腹心事,李修齐也不好多问,只得看着她钻进自己闺房,半天不出来,而且从那天起,她天天吃过饭就进屋,不知道忙些什么。

几天后,又是一个立春,李修齐本以为陈蕙心情不好,应当没心思过节,却不想陈蕙似乎一扫烦闷,大早上起来就欢声笑语,一会儿跟陈老秀才商量春卷要吃什么馅儿,一会儿张罗着准备五辛盘,一会儿叮嘱老父,今年打春牛时轻一点,别太使劲闪着腰了。满是活力的声音,连隔壁院子的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微笑:这才是他熟悉的蕙娘,总是那么欢快,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隔壁突然热闹起来,一片杂沓的脚步声传过来,还有众人的七嘴八舌:“陈老爷子,这打春牛的事儿啊,还得交给您,您可是咱们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您抽那春牛几下,它准不敢犯懒!” “蕙姐姐放心吧,我们一定照顾好老爷子,回头给你送回来,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少!”陈蕙笑骂一句:“大猛,这可是你说的,伺候不好我爹,我可拿你是问!一准儿挑唆得翠翠妹子再不理你!”  “姐,你是我亲姐,你就饶了我吧!”

哄笑声渐远,李修齐自失地一笑:既然拒绝了她,就连跟她说笑几句也是奢望了。摇摇头要回屋,忽听院门轻响,熟悉的声音传来:“李公子,请你开门。”他惊喜地紧走两步,又慢下来,调整出彬彬有礼的表情,开门:“陈姑娘,不知何事?”

陈蕙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长驱直入,进屋坐下冲他招手:“进来坐。”他被闹得不知所措,只好听话进屋,坐在她对面,未及询问,就听她说道:“李公子,恭喜。令尊的案子已经翻案了。”李修齐脑袋“嗡”地一响,害怕是自己听错了,追问:“姑娘怎知……?”陈蕙道:“抱歉晚了几天告诉你。之前我去京城卖鱼,见到街上的告示,说令尊衔冤身死,追谥文忠公,令堂义烈殉夫,封一品夫人,召你入朝授官,家产尽数发还,另赐金银若干。害你爹爹的那人可是内阁张某?他已弃市了,全家官卖。”

李修齐胸中千头万绪涌起,辛酸悲怆与痛快愤恨交织,一时竟顾不得失态,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凄凉而嘲讽,笑声渐歇,他又把脸埋在手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像要把这一年多的忧闷煎熬全哭出来。陈蕙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出言安慰,她知道,发泄出来就好了。

半晌,李修齐拭干眼泪,定一定神,冲着陈蕙深施一礼:“在下失态,多谢姑娘告知。”陈蕙摆摆手,打开小包袱,里面是香烛元宝等物,底下还有一套素色新衣,针脚细密,眼见是下了功夫的。“你一定想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令尊令堂。上坟以后,换件新衣服,过往的事都忘了吧,以后还是前途似锦。”

李修齐接过包袱:“请姑娘稍待。”转身进了内室。片刻后再出来,已经换上了新衣:“陈姑娘,我父母坟茔离此地颇远,还请你带我一程。”

7.  早春的郊外枯草遍地,苍黄中泛出一点绿意,向阳的山坡上两座孤坟,坟前一名素衣男子点燃香烛元宝,跪地良久。缓缓起身,他向不远处的女子呼唤道:“陈姑娘,请你过来这里。”女子也是一身素淡衣服,荆钗布袄,不施脂粉,听他唤自己,略略吃惊,仍依言走了过去,先向坟头拜了一拜,再问道:“李公子,何事?”

男子正是李修齐,他凝视陈蕙:“陈姑娘……蕙娘,今日我在父母坟前,向你提亲,请蕙娘怜我挚诚,我必许你一生平安喜乐,琴瑟和谐。”

陈蕙初听一愣,继而怒道:“李公子,我随手救你,你这一年的束脩全归了我家,也抵得过了。我虽……心悦于你,并非不知廉耻,挟恩图报之人!你既瞧不上我,以后鹏程万里,自有佳人相伴,何必彩凤随鸦?”说完转身便走。

李修齐不知所措,伸手拉住她衣袖:“蕙娘,我不是……你听我说。”他不愧才子之名,顷刻间就想明白症结所在,握住陈蕙双手拉她转身,倾吐心声:“蕙娘,我并非因恩情求娶。一年来的相处,你性子活泼爽利,聪明能干,我遭逢大变,孤僻阴郁,你又能体贴入微,得遇如此佳人,我怎会不动心?我早已对你情根深种。只是你难道不知,我背负深仇,苟活于世只是为了复仇,你理应生活幸福美满,而不是被我扯进泥潭。”

“可如今,我父亲冤狱昭雪,仇人报应不爽,我再不用裹进那名利场是非圈,过与人勾心斗角朝不保夕的日子。蕙娘,你能否……”

“那你就甘心以后窝在这穷乡僻壤,当一辈子的教书匠?你胸中锦绣文章,才华抱负,就这么埋没了不成?”

“我也想过的。少年得意之时,我也曾有过凌云之志,梦想匡扶社稷,致君尧舜,只是蕙娘,以你的聪慧,应该能看透,这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腰金衣紫又如何,不还是弈者手中的棋子,高高在上的那些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为了利益,何曾顾及过生民百姓?”

“与其踏入仕途从此身不由己,我不如当个乡下塾师,至少能造福一方蒙童。何况,圣人云'化民成俗,其必由学',又怎知我当塾师不能桃李满园,教化民众,甚而著书立说,名留青史?”

“你……好像不太一样了。不过,是更好的不一样。既然如此,本姑娘再给你一次机会,通过考验,我才考虑答应你。”

“什么考验?”

“今天做春卷的荠菜,要你来挖!”

8.  牛车缓缓驶向村口,车上一对青年男女并排而坐,碧蓝的天空中,微风拂过片片白云,远处小河冰封初融,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碎金闪烁。几只呢喃的燕子在河畔刚绽新芽的嫩柳间穿梭,忽又向河面掠去,翅膀在水面轻点,泛出阵阵涟漪。遥望自家院墙,数枝向阳的桃花已经含苞待放。

“喂,还记得你那首诗吗?休论残腊千重恨,管入新年百事谐。”

“从此对花并对景,尽拘风月入诗怀。”



注:“休论残腊千重恨,管入新年百事谐。从此对花并对景,尽拘风月入诗怀。”出自《立春古律》,作者为宋代女词人朱淑真。


齐帆齐商学院12期28天写作特训营第(3)篇,5539字,累计777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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