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婆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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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是走亲戚的日子。十六的这一天,我妈妈家里来了两位稀客,四姨婆和她的女儿莲姨。为了隆重地接待娘家人,母亲将我们几姊妹全部叫回家作陪。

四姨婆,我们习惯称呼她四婆,是我外婆的亲妹妹,年近八十,只比我妈大一个年号,但是辈分是家族里最高的,也是我唯一健在的祖辈,已有重孙子重孙女。四世同堂,是令人羡慕的事情,然而,四婆的一番话,让我们唏嘘不已。

前天,四婆被小媳妇逼出家门,搬到大儿子家暂住。皆因小儿媳妇已给小儿子下最后的通牒:“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要我还是要你妈?自己选。”然后回了娘家,起因是,怪四婆护着儿子,舍不得儿子吃苦,造成儿子做事高不成低不就,一辈子没挣着什么钱,家里全靠她一个女人。

母亲担心地询问四婆的生活问题,四婆说:“以前的小棚子起火烧了,才在小儿子家住,分开吃。我前天搬家,小媳妇给了五斤油,五十斤米,算是养我的,钱是分文不给。大儿子还好,去年给得最多,给得最多。”

“最多是多少呢?”妈妈满怀希望地问。大儿子是有名的农产品收购大户,一年差不多能赚十几万,好多年以前,在乡下就建起了三层的洋楼房。

“去年给了两百元。”

莲姨嫌她说得不够清楚,补充道:“大弟弟最近这几年才开始给钱,每年一百。今年姐夫们来拜年,围住他,你一言他一语,斗地主一般,说他应该养四婆,他不得已才又掏出来一百,加上原来已给的一百,一共两百元,一年到头就这两百元钱。”我们惊呆了。

这位表姨又给我们细说原委。

原来,四爹归大儿子养,四婆归小儿子养,四爹已去世七年了。四婆有两儿四女,女婿们每到过年,都会送上孝心。大女婿是做苦力的,条件最差,每年给四婆一千元,别的女婿五百、两百不等,其他的亲戚晚辈、孙女们会多少给点。正是这笔钱,让大儿子心生不满,觉得女婿们孝敬的钱,四婆全贴了小儿子。

四婆给母亲算帐:“我一年到头,也就这点收入,虽然吃喝不用花钱,但是我两天一包烟,除此之外,我还有人情。

小儿子两个孩子,结婚‘喝茶’,我一人五百,大儿子一个孩子,我 ‘喝茶’花一千,还有添重孙子,我要给红包,我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还有别的亲戚,人情不上,我是长辈,‘喝茶'还是要喝的呀,我攒下的钱全花在这上面了,哪有余钱贴老四呢?”

莲姨对母亲说:“大弟弟能当家,他就是对妈有意见,自己不想养妈。觉得妈本来归小弟养,女婿们给的钱,全贴了小弟弟没贴他。小弟弟呢,觉得妈吃他的,用他的,又怕媳妇,理所当然地分文不给。其实妈一直没有吃闲饭,在家什么事情都做。”

家有一老,胜似一宝。四婆年迈但不是废物,她走路快,脚步利索,腰不弯,背不驼,眼睛明亮。倒是陪她来的六十岁的莲姨,腿打着弯儿,走路带拖。

四婆闲不住,两家田地里的活,不分彼此,她都揽在手里,菜地、棉田、除草治虫,不等儿子媳妇安排,自己主动去帮忙做,然而两家都对四婆不满。

小媳妇找莲姨诉苦,四婆心疼儿子,护着儿子,结果一事无成,全靠她一个女人外出打工养家。家里的一应开支,给孩子在城里花四十万买房子,几乎全是她赚来的钱。

的确,我那位小表叔,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纪,种田不好好种,打工又嫌累,很多时候,就闲在家里,地里的农活多半靠四婆做。他上白班怕灰尘,上夜班喊头晕,但是打起牌来可以一天一夜不下桌子。

都说父母疼幺儿,四婆也一定是,因为四婆说起小儿子来,一脸的担心:“不是我不让他打工,他做不好什么事情,他喊头晕,我怕他做事摔下来。”

莲姨劝她:“恁家要乖一点,少管他们的事,少当他们的家,管自己就行了。少做点事,各家的事让他们自己做,累病了谁来照顾啊?”

四婆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好多年没见过四婆了,较之前有了很大的变化,除了苍老憔悴,还有穿着。

以前只要外婆来我们家,我们都会接三婆、四婆来陪外婆。那时的四婆人生得标致,身高略瘦,言语不多,穿着讲究的暗花对襟衫,得体又显得有气质,抽烟的姿势别有一番风味。不得不提,外婆的娘家挺富有的,只有五朵金花,那时候就知道富养女儿,个个女儿都抽烟,外婆的陪嫁里面还有铜旱烟斗。

在母亲的讲述里,这个四婆与我们即无恩,亦无怨。在饥荒年代,家里吃不完的粮食,也不曾救济过母亲半粒米。但是,别人对她的付出,她从来不认为是应该的,心里会念人家的好。

母亲是那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因为另一家亲戚的关系,我们每年都会克服交通不便、隔河渡水的困难,到老家去拜年。她是家中的长辈,顺便也给她拜年,从来没在她家吃过饭。那位亲戚去世后,基本上过年就不回老家了。逢老家有红白喜事,妈妈会吩咐哥哥买条烟看望她。

母亲有她的小心思,她说:“四婆讲面子,每次都说儿女们如何如何好。但是她在小儿子楼房的前面,搭了个茅草棚子住,一把椅子,一张条凳当饭桌,床头是柴火,几块砖一垫,上面搁口锅就是灶,想必四婆不怎么招儿媳妇待见。

我们是她娘家人,如果你们去拜年,四婆的媳妇不安排饭,我在我媳妇、女婿们面前多没面子。”

这些年交通便利了,一天内可以往返,哥哥一年总会看望她两三次。我常年不在家,对她的印象,属于好多年以前,现在的四婆,穿着卖猪饲料免费送的那种深蓝色的罩衣,一般人们穿着它做饭、做事,用来遮灰。而四婆却穿着它来走亲戚,可见里面不是什么好衣服。

中午,安排在附近的一家餐馆进餐,四婆连说好吃好吃。表姨不无心疼地看着她的妈:“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在馆子里吃饭呢。”四婆牙口不好,鱼炖豆腐比较合她的口味,一连吃了好几碗。

饭后,四婆不放心家里,执意返回,母亲特意包了五百元的红包,哥哥又花两百买了两条烟,送她们乘车回家。

母亲不舍地说:“这可能是四婆最后一次来了。四婆算命活不过八十岁,她不知道央求她女儿多少次,女儿才带她来见我一面。虽然只有一只鸡,三十个土鸡蛋,这也许是她自己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四婆和表姨走了,但是我们的心情并没有平静。母亲和我们聊着当年四婆家的富有,四婆的能干会当家,感叹她如今的困境,总结了一句话,“娇儿不孝,宠狗上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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