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的幻影

货币的虚幻,构造了虚幻的货币现实。

2017年4月1日,愚人节。

贺扬点燃了一张20元美钞,火舌贪婪地往上卷噬,直至火焰噬去纸钞上安德鲁?杰克逊 半边脸,他才把嘴上的香烟凑上去。

贺扬随手将烧剩的半张20元美钞一扔,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全因在纳索县监狱 内,他手上这根烟的价值,远高于20元美钞。

“你认为自己的人生,属于谁?”贺扬对亚巴顿说,“属于你自己?也许曾经是,但遗憾的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亚巴顿接过贺扬手上的烟,贺扬示意他抽一口,他一万个不想抽,很想马上把烟弄熄,把它收起来,可他不敢。

他连正眼望向贺扬都不敢。

亚巴顿这半个月以来,已经欠下超过四万美元,还是自由身的时候,亚巴顿半年都赚不了四万美元,何况在狱中?

三年前,这里一根香烟的价值,大约只是五美分,贺扬入狱后,纳索监狱的烟价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时谁也没想过,一根烟的价格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那时随处都可以找到抽剩半根的烟蒂,然而这种浪费的景象已不复见。

烛光极其微弱,但对围坐在蜡烛旁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因为他们在意的只是手上扑克牌的点数。每天到了这个时候,48号狱房就成了监狱内的天堂,同时也是地狱。

这是一个没有霓虹灯光的拉斯维加斯。

到此赌博的,不单是锁在48号狱房的囚犯,其他狱房的囚犯,甚至是被独立监禁的重犯,只要你有“钱”,狱警就会把你送到48号狱房去。因为狱警们就是48号狱房赌场的最大庄家,当然不少狱警同时也扮演赌客的角色。

凌晨一点过后,在48号狱房,再没有囚徒与狱警的区分,只有胜者与败者。

这里玩的赌法不多,道具也只有扑克牌,以及一些用竹签做道具的玩法。赌客们最需要的不是赌具,而是赌性。当然,还有钱。钱是欲望最佳的投射屏幕。

纳索县监狱内通行的“货币”共有三种:

第一,美元。囚犯身上可留有有一定数目的现金,上限为30美元。

第二,塑料拖鞋。由于塑料拖鞋跟囚衣一样,由监狱分发,每个囚犯只可拥有一双。一双塑料拖鞋价值10美元。

第三,香烟。香烟与其说是货币,倒不如说是票据。这是由于监狱的小卖部对出售香烟有严格规定:每月只有一日可发售,且每人只限购两包。

因为这个发售系统,香烟的币值在一个月里不同时间也有所不同。月初第一星期内,每根香烟的交易价跟小卖部的售价相当;到了月中,每个人手上的香烟都消耗得差不多时,香烟价格就会开始上调;高峰期会出现在每月最后的一个星期。但愈接近月底,烟价又会忽然大幅回落,因为大家都知道,再过几天就是小卖部的发售日,只要忍耐一两日,就能再以低价买到香烟。

三年前贺扬入狱时,最先吸引他的,就是监狱中的货币状况,尤其是烟价的周期波动。

说是“货币”也只是一个笼统概念,因为在狱中能购买到的东西根本就不多,没有物价,也没有所谓的币值。

贺扬留意到,在这个监狱里,最大的消费市场有两个,其一是“淫业”,不少长得清秀的囚犯,为了换取保护,或是有限的额外消费,都会出卖身体。在枯燥的牢狱中,这种服务不乏捧场客。

另一个市场,就是48号狱房,也就是狱中的赌场。

这里的赌注往往远超囚犯们在狱中所藏有的私产,囚犯赌输后,不少都需要动用监狱外亲友的户口转账还债。但是这种做法没有保证,赌场仍经常出现坏账。贺扬也发现,48号狱房的借贷系统其实并不稳全。

贺扬的焦点集中在香烟这种货币上,他的首要目标是要将烟价炒高数倍。香烟在狱中虽然供应有限,但定期发售,难以囤积,在无法囤积的情况下,又如何炒高烟价?贺扬的方法就是增加香烟在狱中的附加值。

这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做到的,首先,贺扬要建立狱中的银行体系。

贺扬首先找上一位名叫约翰?柏克莱的放高利贷者合作,约翰入狱前已经从事放贷,在狱中也做回老本行,当然他的主要放贷对象,就是48号狱房的赌客,其中包括了囚徒与狱警。

入狱的第一天,贺扬首个结交的朋友,也就是他。约翰跟贺扬同一个狱房,贺扬被囚的第一个晚上,约翰送给贺扬一生中从未想过的侮辱……

约翰说:“到我这个房间来蹲的人,都得‘领洗’。”

贺扬直至今日,还记得约翰撒在自己脸上的热尿,是多么烫,他甚至到现在还记得那味道。

入狱那一天,贺扬四十二岁生日,这是他首次入狱,也是他人生首次被人在脸上撒尿。

贺扬花了一整晚时间去清洗身上的尿味。一阵飘溢的烟雾,让贺扬联想到他人生中最擅长制造的一种东西:泡沫。

贺扬与约翰合作,建立起狱中的银行系统。囚犯将香烟存到约翰的银行,月息率0.25厘,然后,约翰再以0.4厘的月息率贷出香烟给赌客,就能赚取0.15厘的息差。

但这个系统极难成立,因为囚犯拥有的香烟很有限,单是自用的香烟也常常不够,所以,囚徒的提款率是很高的,约翰根本难以囤积香烟。

为提升香烟的价值,贺扬必须建立一个香烟买卖市场。所以他决定在每个月的香烟发售日前后,也就是香烟价格最贴近市价的日子,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钱收集香烟,通常在月初时,囚犯们手上的香烟充裕,也希望能多赚一些零钱。当他们手上零钱多了,自然会把钱花费在赌场上。当然,十赌九输,他们输多了,自然又会向约翰借钱。这时约翰以高息借出香烟,自然就可以填补了之前以高价买入香烟的成本,等同赚取了息差。

银行体系由此建立。

另外,由于贺扬每月月初都会以高价购入香烟,令本来因需求造成的香烟低价期消失了,这令到本来不抽烟的囚犯,也会在每月月初向小卖部买入香烟,目的就是要高价转售。因为大量非用家的买家投入了市场,令需求一下子高于供应,香烟价格也形成了上升趋势。

贺扬入狱不到半年,就成功在狱中,为香烟建立了通货膨胀预期。

贺扬另一个拍档,则是赌场的大庄家,岩井和二。48号狱房由一个名叫岩井和二的日籍男子所控制,他曾是东京最大的邪教教派教祖,全盛时期信众超过八万人,后来其教派被日本政府以行政指令取缔,岩井和二潜逃至美国,终因诱骗未成年少女发生性行为而被捕。入狱后,岩井和二不再搞什么教祖玩意,反而开起赌档来。

贺扬每个月都向囚徒高价买烟,变相等于增加了囚徒每个月的收入,但他们不晓得这其实是变相的贷款,终须本利归还。囚徒收入增加,也就是说可以投入赌枱的资本增加,对岩井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而贺扬也必须借助岩井的赌场,将资金转回高利贷者的手中,否则整个存贷系统根本无法成立。岩井和二必须承认约翰为赌场唯一的“合法”放数人,这样才能保护高价买回来的香烟,可以高息放贷到赌客手上。

为了让岩井和二成为拍档,贺扬需要另一个人的支持,那是高级狱警夏里逊?杰克。夏里逊的工作是要增加48号狱房的赌客,利用其职权,他可以把狱中任何一个狱房的囚犯,在深夜时分送到48号狱房去。

短短一年时间,借着约翰、岩井和二及夏里逊的组合,贺扬在狱中建立了一个巨大的资本集团,操纵着狱中的货币,让香烟价格一再飙升。由最初的一根5美分升至25美元一根。

约翰的财富也因为贺扬的出现倍增!

但同时,约翰也须面对风险,就是如果赌客的债额累积到一个数目,去到无力偿还的时候,约翰手上持有的债权,就会化为乌有。在监狱,这风险比监狱外还要高,首先是囚徒的家庭经济状况难以核实,他们本身的诚信也很值得怀疑,加上纳索监狱的暴力事件频发,要是欠款人因暴力事件出了什么意外,债项就会无法追索。

贺扬给了约翰一个建议:以较低的价钱,将债权转售。

于是,在贺扬入狱后两年,狱中出现了债券市场。

约翰以为这样做就可把赖债的风险,转嫁给其他人,却不晓得这样做,其实只会将风险进一步扩大,因为买了债权的人,又会将债权再转手。当大家发现债权转手原来都可以赚钱时,那么买卖债权的人就会变多,狱中的放贷者变相增加。这些因买卖债权而赚了钱的人,最终又会回到48号狱房去赌,终又会再度成为约翰的债仔,所以这些债项的风险根本从未消失,而是倍数地回到约翰身上。

花了足足两年多的时间,本来在狱中似有还无的香烟市场,被炒个热火朝天,泡沫形成。狱中一片繁华气氛,一如所有经济体系,面临金融风暴之前的一刻,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制造泡沫,然后一手刺破。这是贺扬入狱前的工作,他只不过在狱中重操故业。

但这泡沫要如何刺破?

香烟市场愈来愈畅旺,同时欠债的人愈来愈多,如果将所有债务一晚间都变成坏账,约翰就会一无所有……

此时,贺扬需要一条导火线,一个彻底赖账的债仔,贺扬选上了亚巴顿。

贺扬将会教晓亚巴顿,最佳的赖账方法:自杀!

“你看上去差不多四十出头,这四十多年间,有多少人跟你说过,叫你好好面对问题?不要逃避!”贺扬满不屑地一笑,“老实说,我不晓得你这些人脑袋怎样构造,有问题却故意不逃避,等于明知老虎来了却故意不跑,这是什么道理?人类这种生物,就是靠着‘逃避问题’进化的。”

亚巴顿没有回应。贺扬一边说着,一边细意打量着亚巴顿,从他不规则形状的指甲,可以看出亚巴顿有咬指甲的习惯。贺扬认定这就是他需要的类型,这种人才够决心伤害自己。

“你还有选择的,至少你可以肯定自己何时死,怎样死。”

当亚巴顿打碎浴室的镜子,以碎片割断自己颈项大动脉的瞬间,他没有回想自己的一生,更没有想起双亲的面容,他只回想起人生最后的一局牌。

亚巴顿死了,他的债务顿时成了坏账,还揭出了很多隐藏债项,犹如火烧连环船,一时间催债之声四起。大家都害怕自己的债仔会变成另一个亚巴顿。本来在烟价高企,债权交易频繁的时候,大家很容易就借到钱,要以债还债不难,可是今天,大家都不再信任对方,大家都不肯贷款出来!

为了催债,终于引发一场食堂冲突,岩井和二这一帮跟黑人帮派因债务打架起来,终于以三名黑人囚犯身亡收场。

信贷系统完全崩溃。

经此一闹,48号狱房赌场被迫停业,香烟交易市场实时停顿。

约翰瞬间成了所有债券买家的目标,泡沫破灭,大家都急于套现,而之前不断出售债权的约翰也成了众矢之的。

约翰一生中首次遇上以他作为中心的“金融风暴”!

贺扬出狱的一天,最后一次在饭堂用膳,遇上呆呆地看着饭盘发呆的约翰,贺扬知道,约翰已经是一个死人。

约翰身边尚有多双眼睛盯着他,他们全是岩井的手下……约翰已不可能看见下一次日出……

贺扬坐到约翰身边,漫不经意地提起往事:“还记得我入狱的第一天,你对我做了什么?”

约翰无法想象:“你做这一切,就不过是为了那一泡尿?”

“别太看得起自己,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可以这样做!”贺扬轻拍约翰的肩膀,“谢谢你陪我玩了这么久,这段牢狱日子很有趣。”

贺扬站起来离开,他没有说再见,因为他知道以后都不可能再见约翰了。

贺扬步出监狱大门的一刻,没有回望。

他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泡沫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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