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布列松的《驴子巴特萨》:讲述一头名叫巴特萨的驴子的一生的电影,主角是一头驴。它在边境出生,经过劳碌、流离、凄惨、痛苦的一生,最后平静的死在它出生的草地。这一线索故事被近似《动物世界》的视角呈现,但这里,巴特萨并不是作为满足观众好奇心的珍稀动物,而是作为极其寻常的家畜驴子。正因为普通,剔除猎奇,巴特萨又承载着隐喻——没有隐喻就没有巴特萨的故事。
但《驴子巴特萨》并不仅仅是一部《动物世界》式的电影。作为本体的驴子,它是家畜,巴特萨任人役使,它的生存是在人的世界中进行的。于是巴特萨周围形形色色的人,被布列松展开出丰富的故事,他们的生活和命运,又和巴特萨的隐喻形成对比:我们看到不幸的玛丽一家,天性恶劣的格拉德,嗜酒成瘾的阿诺德等等人物——电影用大部分时长来叙述他们的故事——这些巴特萨的“配角”演绎的主题似乎才可以和巴特萨的隐喻相提并论。
作为喻体的巴特萨,它是电影的主角;而作为本体的巴特萨,它是人物活动的布景、见证,它始终在场。在诸多配角中,作为领养并且从小由衷喜欢巴特萨的玛丽,她整个痛苦的成长经历,仿佛被默不作声的巴特萨了然记于心上。
忧郁的少女玛丽,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和青春期的敏感孤独,曾依靠巴特萨慰藉无数难过的日子。少女玛丽遇上格拉德,正像伊甸园里的夏娃注定要被那条邪恶的毒蛇引诱,吞下分辨善恶的智慧之果,从此承受罪恶对自己内心的折磨。玛丽不再相信爱情,拒绝她从小青梅竹马的扎克斯,这种不轻信正是源自格拉德对她的诱惑和抛弃——罪恶之可怕不仅在于它肆虐天真良善,带来灾难,更在于罪恶让天真良善怀疑自己,从而向罪恶臣服。当玛丽背弃自己的母亲,宣告可以为格拉德去死的时候,她愿为之献身的爱情正是她生存的活力来源——诚如殉道者愿为其相信的真理献身,信徒愿为他的信仰遭受火刑。玛丽从遇到格拉德并被抛弃,到她离家出走,她的这段经历可以概括为:作为世俗世界的玛丽,她完成了从少女向女人的痛苦成长;作为宗教徒的玛丽,她走向对信仰的质疑。而在场的巴特萨——小玛丽施洗的基督教徒——无疑在玛丽的反面隐喻毫无质疑、笃定虔诚的宗教徒:无论怎样颠沛流离,他始终逆来顺受——这正是基督教招致批评的“奴隶的宗教”的最佳注脚。
巴特萨在种种暴力虐待下,践行基督教义,无条件的容忍、宽恕,可以说,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巴特萨更像基督徒的基督徒。但这位虔诚的基督徒丝毫感化不到罪恶深重的人们,尤其是格拉德,不但丝毫不受感化,反而变本加厉,害死巴特萨。电影中格拉德一出现就伴随着恶搞,他带领一帮混混,故意在马路上倾倒润滑液体,眼看着过往的汽车出车祸;他在抛弃玛丽后,又在最初夺取玛丽贞操的地方羞辱玛丽。格拉德生性就带着邪恶的本质。嫉妒似乎可以解释格拉德的罪恶行径——他嫉妒别人有汽车,嫉妒巴特萨被玛丽宠爱,嫉妒阿诺德继承大笔遗产——嫉妒本身是自己对自己有所缺失的怨恨,嫉妒引向的罪恶是把对自己的怨恨转嫁到别人身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但实际上,罪恶总是与愚蠢相伴。或许正是格拉德有些愚蠢,他的罪恶才像是不经事的孩子的顽劣,我们甚至质疑这么大的年轻人竟如此缺乏对自己行为后果的认知,以及如此道德低下。其实,正是这种毫无道德观念,像天真的孩子碾死小动物的顽劣,是从出本性之恶。格拉德代表了恶本身——他就是伊甸园那条诱惑夏娃的毒蛇!但我们也看到,又蠢又坏毫无底线的格拉德是电影中最欢快的人物!那些把善良美好和幸福快乐打包在一起的人生哲学,显然不想承认坏人也可以幸福。
巴特萨还见证了阿诺德的死。贫穷的酒鬼阿诺德获得了一位远房亲戚的大笔遗产,在庆祝的当晚,喝醉后的阿诺德从巴特萨身上摔下,死了——这是自杀,因为摔死之前,阿诺德跟这个世界诀别过,跟巴特萨诀别过。阿诺德的痛苦并不是因为醉酒后杀人造成的内疚——这只是格拉德的片面之词,就格拉德的秉性来看,这种片面之词很可能是捏造的——而是,人对诱惑无法完全抵制、人对自己的行为无法完全控制,这让阿诺德恐惧、绝望,让他内心痛苦。他晚上还祈求上帝的原谅,发誓以后滴酒不沾,第二天就为自己的饮酒找到借口:是撒旦,魔鬼的引诱。人并不能用魔鬼的引诱为自己开脱责任,在引诱面前能够自持,或者能为自己犯下的罪过担责、忏悔,这才是基督教的教诲。但阿诺德并不是像巴特萨一样自持、节制的虔诚宗教徒,他并不热忱地笃信这些教诲,否则他也不会自杀。
巴特萨还遭遇了马戏团的杂技师,这头蠢驴被马戏团的观众捧为“智者”。但巴特萨似乎并不受用这一人类虚荣的称号。阿诺德死后,巴特萨被拍卖给吝啬鬼,吝啬鬼要在雨季来临时宰了它。正是这个吝啬鬼,教导伤心的玛丽人生不过生意,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位生意人很直接,但玛丽拒绝了金钱换肉体的生意。失恋伤心的玛丽迫切需要安慰,她在悲伤绝望中委身于吝啬鬼,巴特萨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巴特萨就是这样无动于衷的在场,见证着一幕幕人间悲喜剧。最后,还是格拉德,这个顽劣的混混要偷越边境的时候被发现,留下巴特萨中枪。巴特萨平静的躺在草地上,躺在羊群中间,没有一生哀嚎,默默地死去,结束它受苦受难的一生。至此,巴特萨实际上成了基督的隐喻:他一生为了世人受苦受难,无私奉献自己,无非是为了自己死亡时的片刻宁静;如果真有天堂,那平静安详的面容就是进入其中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