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缱绻了所有,已记不清,那棵老槐树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还是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依恋,只知道树很茂盛,足够一家人纳凉。
儿时,房子南面是不大的庭院,院子中间有棵老槐树,南面是菜园子。院子的南墙上摆满了海棠花盆,夏风一过,满院芬芳。墙边有一口手压井,一个井桶,一个井臂,立在那里,高我半头。每次看大人倒一瓢清水作引,轻轻松松就能压出水,都觉小菜一碟,可自己一上手,千方百计都行不通。爬上凳子,重重坐在铁臂上,不行,拉着铁臂荡悠悠,也不行,每试一次都是一场浩劫,一下来满手晶莹剔透的水泡,可依旧乐此不疲。
最喜欢清水从井口汩汩流出的瞬间,砸在手上,轻轻的,柔柔的,一下就冲淡了夏日的燥热。
接满小半桶水,我就把它拎起,比水桶高不了多少的自己,吃力地将桶梁举至胸前,左摇右晃,踉踉跄跄地来到老槐树下,拿起盛水的葫芦瓢,一下下洒在树根上,祈祷自己快快长大。洒了水的树荫下,更凉爽了。
摆上一大一小两个方凳,折起了纸飞机。还不会写字的我,在每一个飞机里都包裹了一片海棠花瓣,白白的纸里藏进一片片鲜红的花瓣,像是苍白的生命忽然长出了鲜活的心脏,手一扬,满天的希望。
原来,儿时的我,也曾干净明亮。
傍晚,太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最亮的那颗星已经出现了,但天还未黑。夏日的晚饭从来不在屋子里吃,总是搬了桌子到树下,一家人围在一起,谈笑风生。猫咪慵懒地躺在脚边,狗狗则摇着尾巴绕桌子转,趁着爸妈不注意,我就把碗里的肉块扔了出去,看着它们一脸满足,稚嫩的心里一片柔软。忽然想吃黄瓜西红柿了,推开菜园子的门,应有尽有。
直到天空铺满繁星,家庭聚会才算告一段落。
从前没有风扇,没有空调,但是有姥姥手里的蒲扇,坐在老槐树下,脚边卧着宠爱的猫狗,背靠着姥姥的胸襟,仰头望着星空。顺着姥姥手指的方向,知道了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也听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凄美的神话,明白所爱之间总是会隔着山海。
小扇轻摇,蚊虫不叮不咬,头上的汗渐渐消失,梦也就来了。梦里,有飞奔过的田野,有捉过的青蛙蚂蚱,有荡过的秋千,有光着脚丫淌过的河,有背着书包往家跑的小小少年。老槐树下做过的梦,总是丰富多彩,独独缺了烦恼和忧伤。童年的一天一天,像是棉被里藏着的阳光,温暖而迟缓,不知烦恼为何物。
梦里忽然掉到不知名处,一个激灵,就醒了。睁开眼,自己还在老槐树下,姥姥也还在,扇子却不摇了,纳闷儿间,一阵凉风袭来,轻轻拂过脸颊,额头,手臂,舒服到了骨子里,抬头,星星更亮了!
日子不停的在奔跑,许多好东西正在消失。
小时候,我压不动手压井,如今有力气了,却再也没机会尝试过了,家那边的手压井都被方便快捷的自来水取代了。
老槐树还在,姥姥却生了一场大病,脑出血,一夜间,忘记了一切,只知道管照顾她的女儿叫妈妈。
每天下午,老槐树的树荫最大时,妈妈都会把姥姥的椅子搬到树下,然后塞给她一堆洋娃娃,她总是看着它们笑,然后不停地亲吻小娃娃的脸,一边亲一边唤着我的乳名,原来,她记得我。不过,她也就能安静一个小时罢了。抽出屁股底下的鹅毛垫,用力撕开一个大口子,再将鹅毛一把一把掏出来,最后来个天女散花,其实,六月也是可以飞雪的。
看着满身鹅毛的老小孩儿,妈妈哭笑不得。
晚饭,姥姥依旧坐在她的椅子上,手里端着盛满饭菜的大碗,我拉过小板凳坐在她旁边,也端着一个大大的碗。端累了,她就把碗放在腿上,任公鸡随意品尝,也不知轰赶。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家里的蒲扇还在,孩子却换成了姥姥,我给她指牛郎织女星,她不住点头,等我再问,她却一脸茫然,到底是糊涂了。
三年后,姥姥依旧坐在老槐树下,手里端着大饭碗,吃着吃着,慢慢地垂下了手。妈妈以为她噎到了,不停地顺着她的脖子,可她就是不睁眼,医生说,到火候了。
姥姥走的很安详,带着孩童的模样。
老人常说,古槐有魂,姥姥恋家,那他一定也藏着她的魂魄,燥热的夏日夜晚,那丝丝缕缕的清风或许就是姥姥对我的爱抚。
似是成了一种信仰,每当我有烦恼,都会提一桶清水,蹲在槐树下,一瓢一瓢地往根上浇水,看着落下去的水一点点冒着气泡消失不见,心便豁然开朗。
后来村里全覆盖,老槐树很碍眼,不得不砍了去。我看了看自家院子,除了老槐树,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如今,砍了槐树,就更寻不到儿时的影子了。
最后一次坐在槐树下,拿出一张白纸,折成纸飞机,包上海棠花,这次我要的不是希望,而是带走大人的烦恼,飞回少年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