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喜龙只是一个幌子。
几乎每个皇帝都会做着长生不老、千秋万代的梦,哪怕那个法子在旁人听来多么荒诞不经,当事人也会深信不疑地去执行。
帝王曾在皇家藏书阁中无意间读到过一本古书,上头记载着一道秘术——豢龙。这世上当然是不存在龙这种生物的,或者说,天子便是真龙本身,书中所指的龙为画中龙。
龙眼可养龙气,在帝王年青时取过于旺盛的龙气储入,以气生气,待老时龙气不足再取之补给,可保王朝与帝王百年不衰。
画中龙需足够灵动,并不能点上双目。画毕之后,以所作者的双目为引作为献祭,才能打开龙目,将龙气储入。
帝王借着喜龙的由头,在全国召集画师为他绘龙,只为寻求合适的载体。每一位画师快要完工时,帝王都会去一观,然而每每都失望而归。
直到看见了齐子嵇笔下的白龙。
画作本就尺幅巨大,白龙又绘得极为精细,帝王站在尚未竣工的画作前,竟能感到隐隐的压迫之感——那是恐惧。
不过那一丝恐惧转瞬即逝,帝王的心头瞬间被狂喜与兴奋填满。他知道,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那副画中龙。便嘱咐了画师不必再添上眼睛。
画师的迟疑让帝王有些不悦,不过好在他人还算机敏与乖巧,为了将要完成的画,帝王也就不再追究。
白龙被献上后,帝王当即撤下了书阁中其他佯装喜爱的画龙图,将白龙挂在了内室最为显眼的地方。
帝王私下养着的一位术士提醒他道,虽然画师已被剜去了双眼,但只要他还活着,总归是个隐患。
寥寥几句,恰好说到了生性多疑的帝王心坎里。帝王并非不想斩草除根,但豢龙一术的结尾用行楷写着几行小字:画中灵龙可与作者共情,若主死于非命,龙悲则龙气尽泄。然两者相距千里,共情可断。
“积病而亡,便自然算不得是死于非命了。”帝王冷漠地俯视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画师,画师的眼前缚着几圈白绫,隐隐还有血迹渗出。
帝王嫌脏似的摆摆手,并没有当即杀他,而是决定将他秘密流放到遥远的北疆,切断他与白龙之间的共情,由他自生自灭去。
12
“我原本觉得这法子愚蠢至极。”隐士离开放着白龙的书案,径自走到盛着清水的铜盆前,从袖中掏出一小瓶碧绿的薄荷液往里头滴了几滴,净了手,然后边擦边说道,“要是豢龙之术真的有用,这天下还能有他什么事。”
语罢隐士将帕子随意地往水里一丢,转身看向白龙,接着道:“不过现在看来也未必全是空话。皇帝怕是到死都没想到,他还是给你画上了眼睛。你能在这短短几十年间衍生出自己的意识,倒和你对双目的执念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那点可怜的龙气,通通喂给了你。所以,倒还真是要你谢谢你。”
白龙的视角里看不见隐士,他所说的话中的庞大信息量令白龙一时难以消化。
白龙在纸上来回游动着,不知是烦躁还是焦虑。一缕淡而清凉的幽香钻入了白龙的鼻子,它镇静了下来,仔细嗅了嗅,突然意识到了隐士身上那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是薄荷香。
白龙还未成形的时候,不分昼夜都和画师待在一起。那时它虽是什么都模糊不知的混沌状态,却一直能感受到一股清新凉爽的味道萦绕着自己。
那是画师身上的味道,与现在隐士身上所带着的薄荷香如出一辙。而这个味道,白龙也曾在早些年里,帝王的书阁中闻到过。
“谢我什么?你到底是谁?……齐,子嵇?”
隐士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事实上他也的确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你说我是谁?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有趣的想法。”
白龙没空同他绕什么,也懒得去猜他复杂的心思,只是出神地喃着:“薄荷……是他身上的味道。”
隐士笑不出来了。
13
画师是个好脾气的人,待谁都是谦和有礼,给人之感就如一块温润的白玉一般。但他身上却常年带着一股薄荷的清凉味道,虽不刺激,却总让人觉着格格不入。
“子嵇啊,你这身上的味儿同你这人,嗯……不搭。不搭!”祁桑懒洋洋地斜倚在榻上,哈哈笑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在这儿都能闻得到。”
正在一旁书案前作画的画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人都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怎么喝了我的酒,还不知道饶饶我。”
祁桑搁下手中的杯,凑到画师身旁,用力地深吸了口气,笑嘻嘻地说道:“我错了,这味儿和这人,我都很喜欢。你之前新做的梨花酿,是不是到可以开坛尝鲜的时候了?”
“天天就知道打趣我个病秧子。”画师装作没听见后半句,换了支笔,沾了些许丹红开始给画上色。
祁桑见游说失败,耸耸肩,叹了口气:“好吧,我就知道。”然后溜回了榻上,盘着腿自顾自低头剥起了板栗。
“陛下召我入宫作画,三日后我便要进宫去,等我回来了再请你喝行不行?”画师不知何时放下了笔走到了祁桑面前,怕他生气,妥协地哄说道。
“成交!”祁桑伸手把剥好的栗子递给画师,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边嚼边口齿不清地说道,“皇帝都冷血无情喜怒无——”
画师摇摇头,捏了个栗子往祁桑嘴里一塞,堵住了他要说的话,道:“食不言。勿谈皇室。”
祁桑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栗子咽了下去,说:“好,反正你万事小心。”
祁桑是个江湖浪子,画师比他年长两岁,两人相识于六年前。那时祁桑偶然得了一副画师画的寒江独钓图,非常喜欢,四处打听寻到了画师的住处,硬是拉着人家要拜个把子,把少年画师吓得不轻。
两人本就趣味相投,时间一长也就渐渐交了心,为至交好友。
只可惜那坛梨花酿,最后两人谁都没有喝到。
14
当画师进宫一个多月后还没回来,祁桑便隐隐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太对劲。托人向宫里打探消息,却竟是说画师早已出宫去了。
祁桑不信,找了各种路子上的朋友们遍寻打探,却依旧没有一点儿消息。好好的一人就像凭空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留一点儿痕迹。
祁桑知道自己在宫外这般无头绪地乱转也不是办法,终归还是要到帝王身边去才知道这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帝王的身边哪是这么好去的,哪怕去到了,要成为其心腹又得费另一番功夫。以谋,以色。祁桑抉择了一下,选了其中比较快的那个——后一个。
京都设有为帝王拣送美人的觅伶司,凡容貌出众者皆取,不论男女。
祁桑唇红齿白,生得好看。尤其是眼角一痣,颇添几分妖冶勾人的味道。帝王见之心喜,便留了下来。
祁桑在帝王身边虚与委蛇地呆了十几年,帝王的宠爱不减。而祁桑本就天资聪颖,颇有谋略,便一点一点地获取帝王的信任,从单纯的娈宠,变成了帝王的心腹。
当年的真相——画师的死,豢龙之术,便渐渐地悉数都知晓了。
祁桑觉着可笑,堂堂九五之尊居然蠢到对这种毫无根据的所谓秘术深信不疑,甚至搭上了无辜人的命。他坐在盛满冷水的浴桶里,几乎快把自己搓掉了一层皮。
祁桑忽然想,画师在被剜去双目的时候,在北疆孤苦重病而亡的时候,也会同他现在一样疼一样冷吗。
那种痛苦大抵是甚于他千百倍的。
以祁桑现在与帝王的关系,其实杀了他也是轻而易举,但祁桑总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
既然他喜欢做百世不衰千秋万代的美梦,那他就亲手把他视若生命的江山一点一点拆掉。
而后的十几年,祁桑想法子搭上了西南虎视眈眈的蛮族部落,并一直同他们保持着私下的通信,里应外合,一点一点将这个国家卖了个干净。
边境城池接连失守的时候,帝王也曾忧心忡忡。而祁桑只是笑吟吟地趴在他肩头,目光越过他看着内室中悬挂的白龙图,宽慰道:“陛下何须畏惧那小小蛮人,龙气以气生气,我朝定百世不衰。”
帝王许是上了年纪,竟也是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脸在祁桑颈间嗅了嗅,说道:“你身上的薄荷味一如既往地好闻。”
祁桑只是温柔地笑笑:“是吗?”
这样笑着笑着,转眼已兵临城下。
温柔刀的凌迟,往往会让人在微笑中死去。
国破的那日,祁桑早已秘密地离开,而后一路向北疆走走停停。故人早就无处可寻,无碑无冢,也无人记得。
最后祁桑南下,花了数月,回到了两人曾去江南踏青时误入的花谷。
数十年过去了,花谷依旧无人问津。祁桑在谷外加了几道迷阵,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搭屋除草,犁地播种。然后抽空给蛮族部落的首领写了封信,让他遣人将约定好的东西送来。
祁桑帮别人做了十几年的嫁衣,唯一的要求,就是在蛮族攻占盛京之后将帝王书阁中的一幅画给他。
便是白龙。
15
“有时也是羡慕你。”隐士,亦可说是祁桑,笑了一声,轻飘飘地说道,“明明一切的祸端都由你而起,可你却偏偏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能心安理得地错恨着别人。”
白龙说不出话来,因为隐士说的一点儿都没错,的确不算枉了它。
一声凄厉的龙啸响彻花谷的上空,悲恸、痛苦、悔恨、崩溃,夹杂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那声惊得谷中的鸟儿都纷纷飞离了枝头,林间的走兽也躁动不堪,一齐鸣叫嘶吼着,煞有天地万物同悲的架势。
而在那一啸之后,白龙便再没了声响。
祁桑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半晌,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龙悲则龙气尽泄。
白龙的意识本就靠帝王的龙气催化,这一泄过后,怕是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又过了一会儿,祁桑才动了动身形,走到了书案前。他慢慢拂过画卷,又将它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轻拨了下一侧的卷轴。
画卷随着卷轴的滚动缓缓收拢,就像给这一代三人之间的纠葛拉下帷幕。
祁桑拿起画卷,将它收紧了些系好,放入了自己准备的樟木盒之中。要回这幅画,原本就是打算给画师立冢用的。
他在自己的竹舍旁为画师建了冢立了碑,把白龙图和画师生前所爱用的那些画具放了进去。
完工后,祁桑拍了拍身上的土,拎了坛酒倚着画师的碑就坐下了。酒是祁桑自己新酿的,他将封口的黄泥敲掉,掀了上头绑着的红布随手丢到了一旁。
祁桑握着小酒坛子,同画师的碑碰了碰,然后在他碑前浇了一道,说道:“手艺肯定是不如你的。”说完自己拿起酒坛就大口大口地吞着。
酒顺着祁桑的嘴角流下,划过脖颈,打湿了衣襟。
一道流下的,还有眼泪。
许久没有这样放肆痛快地哭了。
祁桑拿袖子胡乱地抹了抹脸,咧嘴笑到:“手艺果然不如你。”
16
花谷起了一场大火。
其火势之大,殃及了谷两侧的山林,几里开外依旧能见着那熊熊火光。
花谷的火焚毁了祁桑设下的迷阵,周遭的村民边救火边探索寻路,待火势彻底息了,才发现这山林间原来还别有洞天。
只可惜花谷的那片花海已被这场火烧得干干净净,毫无风情可言了。
“哟我的娘欸,老高你过来瞅瞅,那是不是躺这个死人啊?”结队进谷的一个村民走着走着,忽然大叫了声。
那个被叫的村民闻声走过来一看,也吓了一跳:“还真是,晦气,晦气。”
花海焦枯的灰烬里,赫然躺着一个人。那人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奇怪的是,他的双手交叠在腹前,硬是给人一种安详的感觉,仿佛这场死亡已是期待已久的了。
“看啊,这还有个坟!”另一头,几个村民一边呼叫着他们的同伴,一边念着碑上的字,“吾友……什么子什么……”
石碑也没能逃过烈火的考炼,一些字依旧看不清了,剩下的也只能依稀辨别。
“你说这墓里会不会有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啊?”一个村民拿肩撞了撞同伴,向他挤挤眼睛。
同伴还有些犹豫,说道:“不好吧……太冒犯了吧……”
“嘁,死都死了。起开起开,等会儿挖到了钱,可别想着分!”那人无趣地翻了记白眼,推开了畏畏缩缩的同伴,招呼别的人一起开始挖起了土。
地上的火轰轰烈烈,地下却没受到一点儿影响。
村民们费了半天劲挖开坟墓,却发现里头没有棺椁,只有两个做工精细的木盒。他们兴致冲冲地打开其中一个,里头只零零散散地装着一些画画用的工具,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什么嘛……”抱着盒子的村民撇撇嘴,满是失望,然后转头问着拿着另一个盒子的人,“欸,你那盒子是什么啊?哪个名家的画?”
那人也是同样的表情,将画展给他一看,说道:“你自己看吧。”
画上没有署名也没有落印,用细墨勾画着一条白龙。这龙倒是画的不错,身姿矫捷,体态轻盈。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最主要的是,龙目的地方晕染着大块的鲜红,仿佛是画作快完成时被哪个调皮的孩童糊了两团朱砂,颇有毁于一旦的味道。
“嗨,破玩意儿。”村民烦躁地摆了摆手,说道,“扔回去吧,扔回去吧。不值钱的东西,带回去还嫌累。”
刚刚没跟着他们一起动的那个同伴,盯着那画看了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这明明就是一双泣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