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莫扬出得一番好成绩,如愿进了北京一所名校。父母为他骄傲,远在法国定居的舅舅得知后也非常高兴,邀请莫扬暑假到法国游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莫扬随舅舅游历了几乎整个法国,那个夏天,无疑是他这些年来最开心的。
在这个浪漫国度的短暂生活,让他念念不忘,深深种下法兰西情结。进入大学后,他开始读法国小说,看法国电影,听法语歌曲,选修法语,虽然自己是计算机系学生,但参加的都是法语系的学生活动。
那年平安夜学生聚会,老师让学生两两配对做游戏。同学们纷纷找起搭档,一个女孩突然在人群中羞涩地扯了扯莫扬的衣服,就这样,莫扬结识了玛吉丽。玛吉丽刚来中国不久,是一名法国交换生,一头漂亮的金丝卷发甚是吸人,大大的眼睛,泛着蓝光,莫扬常形容那是莫奈笔下的池塘。遇上玛吉丽,爱上玛吉丽,这对莫扬来说,是他理想中最法兰西式的罗曼蒂克。他天天去找玛吉丽,一起看书、学习,分享着各自生活,虽从未真正表达过爱意,但在莫扬心里玛吉丽就是自己的女友。
校园的池塘里,倚着朵朵莲花,水面映着一对男女,女孩靠在男孩肩上,静沐阳光。
转眼,一年的交换时间结束,玛吉丽将回法国。莫扬表面祝福玛吉丽,内心却是摧心剖肝的痛,他舍不得玛吉丽,知道这一走,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玛吉丽走前,赠给莫扬一份礼物。莫扬打开,是一支录音笔,他按下播放键,玛吉丽的声音传来。玛吉丽回忆着她和莫扬在一起的日子,向莫扬表示着感谢,结尾处淡淡一句:我会想你,让莫扬再也绷不住,潸然泪下。
大学毕业,阿谀奉承的工作,按部就班的生活,让莫扬倍感乏力,开始怀念起自己的校园生活。他不断跟父母争吵,三番五次给舅舅打电话,示意想去法国念书。舅舅更为开明,他理解莫扬,知道现阶段的莫扬处在人生的迷惘期,自己也曾是这么过来的。他开始电话游说莫扬父母。
莫扬父母对舅舅极为敬重。舅舅从小学习便优人一等,高中时已精通多国语言,后来出国留学,现在里昂一所高等院校教学中文。父母总是会把舅舅挂在嘴边,一直都是莫扬学习的榜样。舅舅说孩子的世界是很大的,千万不要被赋予枷锁,男孩子更应该让他认识广阔天地,不要让他有遗憾,一生有机会体会下不同的风土人情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情。说了类似种种,莫扬父母看在舅舅的面上,最终答应了,但千叮万嘱,让莫扬一定要听舅舅的话。在舅舅的安排下,莫扬如愿再次踏上法国。
莫扬住在舅舅家。舅舅不仅学识渊博,为人也和善、谦逊。舅妈是舅舅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两人有一儿子,叫文森特,比莫扬小6岁。舅妈和文森特都很爱舅舅,一家其乐融融。莫扬的到来,他们都很开心,对他如亲儿子、亲哥哥一般。
莫扬记得玛吉丽曾在他的手心写下过自己家乡的名字。可能是玛吉丽的样子还挥之不去,遂有了这个念头,他想去那里看看。那个夏天,他告诉舅舅,想去那里度假。
那是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个小镇,离里昂不远。推开窗,草地、雪山、木屋,宛如油画世界……如果玛吉丽在这等着他,那该多好,莫扬幻想着,默念着她的名字。
他在镇上一家图书馆打了份工,一边度假,一边看书,享受着阿尔卑斯山的阳光。一日,他正低头整着书籍。一位女子前来还书,莫扬和往常一样顺手接过,不经意间瞄了一眼卡片上的借书人。
“玛吉丽!”莫扬脱口而出轻喊一声,是玛吉丽来了吗!他迅速抬头,但惊喜刹那化为乌有,女子当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法国女孩。
女子四十有余,扎着头发,脸庞红润,稍显清瘦,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为其增添了些许书卷气。她注意到莫扬惊讶的表情,便朝莫扬笑了笑,嘴角上扬,眼睛弯起,甚是甜美,让人几乎忘了她的年纪。此刻,所有之前看过的法国电影里的女主角,都在莫扬脑海里一一闪过,竟然无一能和这女子媲美!女子告诉莫扬她叫玛吉丽,玛吉丽·阿马蒂,是这附近一所乡村小学的法语老师。交谈中,玛吉丽不时逗笑莫扬的法语水平,说像极了她教的那些小学生们。莫扬腼腆地笑着,本已有所失望的神情渐渐消逝。
玛吉丽一来图书馆就会和莫扬聊上几句,每当莫扬发音不准,她都会悉心教其纠正。慢慢地,莫扬也变得开朗起来,他主动提出,自己想好好学法语,可否让玛吉丽帮他补习。
“当然可以!可以来我家。” 玛吉丽爽快地答应了。莫扬出奇地高兴,那种感觉,如同当初跟那个法国女孩在学校相约一起学习般美好。
玛吉丽的家在一小山坳处,离图书馆足有七八公里远,周边零星几间木屋,让这地显得分外冷清。初到玛吉丽家,莫扬给她带了一份见面礼,一个大大的中国结。玛吉丽很是开心,她说她非常喜欢中国,喜欢中国特色的东西,学校附近有家中餐馆,她经常会去吃。她向莫扬展示夹筷子的手势,接着回忆起她最喜欢的一道菜。莫扬一听,这说的应该就是宫保鸡丁吧。看着玛吉丽在那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描述的样子,足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莫扬乐了。玛吉丽将中国结挂在一间小木屋的门把上,并向莫扬表示感谢。
攀谈半晌,天色已黄昏,莫扬看了下时间,表示得走了。这第一次补习倒像是久违的好友前来做客,两人相视而笑。临走前,玛吉丽让莫扬等一下,她从房间取来一本书送给莫扬,莫扬低头看,《窄门》,安德烈·纪德。玛吉丽说她很喜欢这本书,让他多读读,好好学法语。回去的路上,夕阳渐没,单车上的莫扬,笑容却如朝阳一般。
从那以后,莫扬隔三差五就会过来上补习课。玛吉丽总是在那低着头,为莫扬念着各种小说里的经典段落。阿尔卑斯山的夏风吹进,带起她的发丝,和着窗边花瓶里的紫色小花一起飘动,莫扬静静地凝视着。柳叶般的双唇张合,道出的一字一句似乎已显得多余,此刻的莫扬,只想欣赏她的美。
玛吉丽对这个中国大男孩也照顾有加,她细心温柔,对其如自己孩子一般。补习中途,她往往会做些甜点给莫扬。那次,玛吉丽正在厨房,客厅里的莫扬在那来回游走,突听“嘭”地一轻声响,莫扬张望四周,不知声响从何而来,忽瞧那个中国结掉落在地,他弯身拾起,重新挂到门上。他想顺手推门看看,是不是里面有东西倒了,但门锁着进不去。玛吉丽正端着点心出来,她告诉莫扬:
“这是杂物间,好久没整理,太多灰尘,所以干脆锁上,刚才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倒了,没关系,让它乱着吧,改天再去收拾。”
两人回到窗边的沙发上,有说有笑吃着点心。太阳落下,金光泛起,莫扬看着窗外远处的雪山,久久未曾挪开。
“阿尔卑斯,我喜欢那里的花。”玛吉丽看他呆在那,不想打扰,补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莫扬终于转头看向玛吉丽,他向玛吉丽回忆起有一年暑假他和同学在中国云南登雪山看到的情景,跟这如出一辙。莫扬口中的同学,其实正是那位曾陪他度过校园生活的法国女孩。
莫扬做了一个决定,为了便于补习,他想把家安在玛吉丽家附近。他四处打听,终于问到不远处有一间木房子,主人不在,正空着。当天下午,他就利索地搬了进去。他没告诉玛吉丽,他怕这样做了,玛吉丽会不高兴,因为有时候空间的距离拉近,内心的距离却是相背的。
晚上,莫扬拿起玛吉丽送给他的书,刚翻一页,忽然有种好奇感涌了上来,好奇玛吉丽此刻在做着什么,是否也在看书呢?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望远镜,透着窗户,开始寻找玛吉丽。窗外灯光寥寥,很快便锁定了玛吉丽家,窥见屋里的玛吉丽,莫扬像找到宝藏一样,甚是兴奋。他观察着玛吉丽的一举一动,直到熄灯睡觉为止。
这一天,小镇晴空万里,莫扬照常来到玛吉丽家,一进门,玛吉丽正在准备一些登山装备,她扭头,指着窗外的山,对莫扬说:“走!今天的补习课——登山!”
两人行进在阿尔卑斯山中,边走边聊。玛吉丽有点冷,莫扬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随即坐了下来。俯瞰小镇,仰望山峰,周边正是一片野花丛,坐在那,两人许久没有说话。莫扬折了身边一朵花递给玛吉丽。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玛吉丽接过,随后问。
莫扬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它很漂亮,我喜欢。名字?无所谓。”他喝了口水,然后将水瓶递给玛吉丽,骤然换了话题:
“玛吉丽老师,你的家人呢?”。莫扬没有正视玛吉丽,这个疑问,在他心中已经很久,如此美丽的女人独自住在这里,为何没有伴侣,没有孩子。
玛吉丽沉默片刻,说道:“不在了。我丈夫去世了。”玛吉丽明显不想多说些什么,但还是苦涩地笑了下,让莫扬不至于尴尬。然而莫扬非常自责,他不再追问下去,懊悔刚才的发问,他不该勾起玛吉丽的往事,让她伤心。
两人前行至半山腰,那有一处滑雪场,玛吉丽拉着莫扬走了进去。里边一片白色世界,莫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滑雪场。玛吉丽将滑雪板甩到莫扬跟前,莫扬穿上便是一个劈叉,玛吉丽大笑起来。原来这是莫扬第一滑雪,他不断站起,不断摔倒,像个婴儿在那学走路,让玛吉丽忍俊不禁。玛吉丽开始教莫扬各种滑雪技巧,如何站,如何行,如何平衡身体,如何制动……莫扬学的挺快,没过多久,就能和玛吉丽并肩滑上一段,玛吉丽欢喜激动,给了莫扬一个大大的拥抱。今天,玛吉丽老师的身份看似又多了一重,而那个拥抱更是让莫扬难以忘怀。
到了晚上,莫扬还是忍不住会去偷看玛吉丽。玛吉丽在那看电视,莫扬透过望远镜陪她一起看;玛吉丽倒水烫着自己,莫扬也会感觉到疼痛;玛吉丽在那更换睡衣,莫扬竟有了生理反应……那晚,看着玛吉丽熄灯睡去,莫扬便也躺下了床,闭上眼睛,想起玛吉丽的拥抱。莫扬开始问自己:这是爱情吗?她比我年长,是我的老师,我能爱她吗?继而又对自己说:我想可以的,爱情不分年龄,况且,玛吉丽真的很美,就同那些花一样,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长了多久,但它美丽,我喜欢,就行了。
时间不停在走,莫扬始终无法入眠。他坐起身,开灯,发现时钟已过子时。他拿起放在床头的书,心想既然睡不着,不如看会书,总比胡思乱想好。翻了几页,起床倒水,有意无意地往窗外望了下,怎么玛吉丽家的灯又亮了?即刻双手顿住,水从杯中满溢出来,他的好奇心又起来了,立马拿起望远镜,想看个究竟。
镜头里有一女人,长发披落遮住半张侧脸,一身红色睡衣、黑色丝袜,隐约能瞅见那一抹大红色双唇,像极一名应召女郎。女人慢慢转过正脸,定睛一看,此人正是玛吉丽!莫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等这阵惊讶过去,再出现一男人,向玛吉丽走来,他蓄着胡须,有些年纪。两人坐在他俩平时补习的沙发上,交谈着什么,不一会儿,便走向一间小木屋,正是那间门上挂着中国结的木屋。开门进去,两人好久未曾出来。莫扬更是摸不着头脑,玛吉丽不是告诉过他自己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吗,那这个男人是谁,为何三更半夜来到她家里?那间木屋里不是堆放杂物的吗,他们进去做什么?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莫扬的脑子混沌万分,无法平静,一会抓头,一会拍脸,甚是苦闷,这夜注定无法安心入睡。
莫扬依旧去玛吉丽家补习,但脸色明显凝重。他看着玛吉丽,面前的女人,跟昨晚那个风情女子全然不同,眼前的她是多么端庄可人。他想问个究竟,但终究欲言又止。他提出想帮玛吉丽整理杂物间,玛吉丽委婉拒绝了,她称这是她家里的事情,不想麻烦莫扬,还是她自己整理比较合适。
往后的几天,莫扬都魂不守舍,他每每半夜起身,望向玛吉丽家。每隔数日,午夜时分,玛吉丽身边就会出现一个男人,或年轻,或老迈,或衣冠楚楚,或不衫不履。而玛吉丽呢,依旧打扮得媚艳、风尘,穿着红色睡衣,偶尔还抽起烟,这还是莫扬认识的玛吉丽吗?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一样地和玛吉丽交谈,一样地走进那间小木屋。莫扬知道玛吉丽在骗他,这间木屋一定不是杂物间,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莫扬开始在乎,在乎她的每个举止,每个神情,在乎她的一切。他深陷其中,渐渐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爱上这个女人了。他怀念起跟她在一起的时刻,怀念第一次见面,怀念那个拥抱。他不想这样的美好就此改变,洗了把脸,暗下决心要弄明白这一切。
那天补习,莫扬故意将时间拖得很晚。借玛吉丽到厨房拿点心之际,莫扬取出一支录音笔,没错,这正是那个法国女孩送给他的礼物。他将录音笔藏匿在沙发底下。吃完点心,莫扬便离开了,他缓缓回头望着玛吉丽的家,内心的纠结让他有些茫然。那天晚上,莫扬没有等到男人的出现。
莫扬继续寻找着答案,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把录音笔藏起来。为了不让玛吉丽发现,每天一早,他会来到玛吉丽家,给她送上早餐,借机取走录音笔。就这样没过几天,他要等的男人终于出现了。这个男人又是个新面孔,交谈一会,照旧走进了小木屋……为即将到来的真相,莫扬不免开始担忧起来。
次日清早,莫扬顺利拿回录音笔,和玛吉丽短暂问候一声,便立马转身跑回家。他将录音笔紧紧攥在手里,也许真相就在其中,可内心却是一团乱麻,他彷徨、犹豫。他想着其实白天能见到玛吉丽便已很好,晚上的玛吉丽本就不属于他,何必要去管这些呢,可他的手没听使唤,按响了播放键。
两人的对话有点不堪入耳,玛吉丽言语轻浮,挑逗着男人,男人污言秽语,对玛吉丽的身体做着肮脏的评价。莫扬心里一颤,他明白了,原来玛吉丽在用自己的身体做交易,男人给了钱,就可以同她进行肉欲之欢。莫扬心中这位端庄、大方、开朗,如女神般的老师,背地里竟然做着肉身交易!莫扬将录音笔狠狠摔下,一脚捻碎。他瘫坐在地上,低着头,黯然神伤。
每次看到有男人走进玛吉丽的屋内,莫扬就撕心裂肺般的痛,他对玛吉丽的喜欢一天胜过一天,在他自以为的爱情世界里越陷越深,怎能接受得了别的男人随意占有她。他那怜惜的眼神直直盯着屋里的玛吉丽,内心溃不成堤。
小镇下起久违的大雨,又是一个男人来到玛吉丽家,走进小木屋。没过多久,男人便出来了,玛吉丽紧跟着追过来,衣衫不整,她上前紧紧拉住那个男人,可男人转头一巴掌打向玛吉丽,玛吉丽死死拽着男人衣角,男人毫不留情地继续殴打玛吉丽。玛吉丽缓缓倒地,男人对着玛吉丽一口唾沫,扬长离去。莫扬震怒,他一个箭步冲出房屋,紧紧跟在男人后面。
狂风作起,莫扬房间被吹得七零八落,那本书掉在地上,随风翻动,停至那页,莫扬用笔划着一句:我要是在天堂找不到你,我也就不在乎这个天堂了。
雨夜的小镇,空无一人。雨越下越大,听不清是雨滴声,还是脚步声,莫扬继续跟着,步调有些慌乱。突然,男人停下了脚步,一回头看到莫扬。霎那间,一记大石猛地向他砸来,男人躲闪不及,被击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一击,莫扬挥起大石,一下、两下……男人已不再动弹。雨落在莫扬头顶,模糊着他的双眼,他像疯了似地还在那里不停地砸,不停地砸。他全然已麻木,不过是在那机械地摆动手臂,发泄着愤恨。是恨男人对玛吉丽的施暴,恨玛吉丽的自贱,还是恨自己的无力,恐怕莫扬自己都道不清。他仰面呐喊,雨水冲刷着他鲜红的双手,可再怎么冲,这沾血的灵魂又怎能冲净。
莫扬就像中了蛊,难以自控,只要一有男人进入玛吉丽屋内,他就断然认定这个男人会欺负玛吉丽,就会成为他的敌人。这些男人根本没有资格占有玛吉丽的身体,他要他们全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戴上棒球帽,衣兜里揣着一把小刀,他走出了门……幽静的小巷,一次又一次鲜血飞溅。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的到来,让莫扬瞠目结舌,他做梦都想不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居然是他舅舅!那个一直为他言传身教、视为榜样的舅舅,那个家里的好丈夫、好父亲,他怎么也会……眼前的一切,再一次让莫扬崩溃,他坐在床边,欲哭无泪,一抬眼,正见桌上那把杀人无数的小刀。
舅舅从小木屋里出来了,他一手抓揉着玛吉丽的胸,戏谑而笑,接着从兜里掏出几张纸币塞进玛吉丽胸间,行个礼,颇为绅士地告别。莫扬一直注视着,直到舅舅慢慢走远,几乎快要不见人影。他还是冲了出去。桌上的小刀留在那里。
他跟着舅舅,眼角噙着泪,脚步异常得急促,像频临死亡的呼吸。在山脚边,莫扬快步追上舅舅,朝他背后一把推去。舅舅有被吓到,以为是遇到不正经的流浪汉,迅速转身刚想回击,月光底下,莫扬的脸渐渐浮现,舅舅这才认出来。对在这里遇到莫扬,舅舅当然有些诧异,他一边整整衣服,一边微笑着和莫扬打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莫扬紧接着问,带着哭腔。
舅舅意识到莫扬知道些什么,咳嗽几声,故作镇定,一言不发。莫扬继续逼问:“我都看到了!舅舅!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舅舅听得出莫扬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羞耻心这时才上来,眼神恍惚,不敢直视。他让莫扬先冷静下来,可莫扬根本没办法冷静,他口中没有其他任何话,只在那里质问为什么。舅舅被莫扬连击炮似的追问搞得烦躁起来,喊道:
“够了,莫扬!你冷静点。你看到那个女人了是吗,对,没错,我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但她是个妓女,我觊觎的只不过是她的肉体,跟她玩耍,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爱的仍旧是你舅妈和文森特啊,莫扬!”
“她不是妓女!”莫扬愤怒地朝舅舅吼着,继而倏地上前对着舅舅猛推一把。舅舅没有防备,一脚踩偏,踉跄倒退几步,没来得及抓住身边的树,竟从山边掉落下去!莫扬连忙跑过去,发现树后原是一断崖,探头张望,已不见舅舅身影。莫扬压低声音,悲不自胜,嘶哑地哭喊着舅舅。
拖着沉重的身子,莫扬慢慢往回走,每一步都如踩针芒,刺痛无比。一路上,回荡着玛吉丽与那些男人在床上的画面。那一刻,莫扬觉得自己是对的,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保护她、拯救她,玛吉丽是只属于他的。他再也不想让玛吉丽继续这样下去,鼓起勇气奔向玛吉丽家。
门铃声响,玛吉丽还未入睡,打开门,便见莫扬。莫扬终于可以第一次近距离端视午夜的玛吉丽,一身红色睡裙,长发盖过双肩,红唇浓眉甚是醒目。莫扬的到来,玛吉丽先是吃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似乎她早有预感。
“玛吉丽,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这是莫扬第一次直呼玛吉丽名字。
玛吉丽坐到沙发上,缄默许久,然后说道:
“莫扬,你知道阿尔卑斯山什么花最美吗?”
莫扬不明其意,摇了摇头。玛吉丽点起一根烟,开始向莫扬娓娓道来。
11年前,玛吉丽在图书馆同样遇到一个男人,他叫皮埃尔。皮埃尔是小镇一家杂志社的撰稿人,两人都酷爱文学,情趣相投,每次图书馆碰见都会聊上很久,借书、还书的频率也渐渐高了起来。一年后,他们结婚了。很快,便有了自己的女儿。女儿的降生让玛吉丽十分欣喜,她细心呵护,祈福女儿平安长大。她将一个银制的十字架挂在女儿推椅上,十字架上刻着女儿的名字。
生活总是不可预见且残酷的。皮埃尔的文稿屡次被杂志社拒绝,他苦闷,酗酒,整天思索到底是什么让他失去了笔杆的灵性,他写作的道路四面是墙,找不到出口,性情也随之变得暴躁起来,时不时埋怨玛吉丽。他天天对着女儿椅子上那枚十字架祈祷,渴求上帝的帮助。
睡前,皮埃尔在网上与同样热爱写作的一名女子聊天,女子给了他不少的创作灵感。他很是兴奋,开始与这女子不断的邮件往来。一次,玛吉丽照常去了学校,皮埃尔将这女子约到家里,同她喝酒聊天,继而冲动,发生肉体关系。过后,皮埃尔竟突然文思泉涌,文章再次被杂志社认可,得到社长夸赞。皮埃尔窃喜,暗暗觉得这一定是上帝给他指的路!于是,皮埃尔便不断幽会这个女人,每一次和她在床上欢度之后,皮埃尔都如重生一般,立马有了提笔写作的冲动。他视这个女人为自己的灵感缪斯,将她封做了神。
那天,玛吉丽提早回家,她将单车停好,忽听屋内有女人的声音,从侧窗望去,正见一对偷欢的男女。玛吉丽震惊,勃然大怒,冲进门,朝两人嘶吼:“不要玷污我家的床!”,让他们赶紧离开,一旁的女儿开始哭喊。皮埃尔连忙解释,他觉得是玛吉丽没理解他,他拼命护着这个心目中视作“神”一样的女人离开,相互扭打,一不小心,玛吉丽被扯倒在地,正巧撞着女儿的推椅,推椅从木屋的台阶掉落。当两人飞身过去,女儿已躺在地上,不见哭声,头部满是鲜血。
抢救室外,玛吉丽哭着,双手合着十字架不断祈祷。可非常不幸,女儿抢救无效,离开了他们,他俩悲痛欲绝。玛吉丽不再理会皮埃尔,她孤身一人跑上阿尔卑斯山,正见远处一大片鸢尾花,她哭着将女儿埋葬在那。
说着,玛吉丽望向窗边那花瓶里的紫色小花。莫扬这才明白,那天他折给玛吉丽的,正是她口中说的阿尔卑斯山最美丽的花——鸢尾花。
几年后的某一天,皮埃尔驱车翻越阿尔卑斯山,迎面一辆轿车飞速驶来,皮埃尔发现车里的女子好似那个给他创作灵感的女人,一走神,撞落山崖。
医生告诉玛吉丽,皮埃尔脊柱断裂,神经系统几乎全毁,除了一双眼睛,其他部位已没有行动能力,余生恐怕只能在床上度过。玛吉丽没有为这个男人伤心,相反,她认为这是报应。她将皮埃尔放在轮椅上,推入小木屋。
玛吉丽照顾着他,可从不让他出来。她始终无法原谅皮埃尔,是这个男人让她失去了女儿,她要报复!她以妓女的身份通过网络找来男人,将皮尔埃推至衣柜,双眼透过衣柜门缝看着外面的一切。在小木屋里,在皮埃尔的眼皮底下,玛吉丽与其他男人享尽鱼水之欢。她看着门缝,露出一丝笑容,她要让皮埃尔体会到那种叛变爱情的痛苦。
男人们疯狂地在她身上发泄着,玛吉丽如没有灵魂的机器一般,满足着他们。当男人离开,玛吉丽回到屋内,对着刻有女儿名字的十字架祷告,祈求上帝的原谅。
那天有个男人在她身上泄欲完后,顺走了她挂在女儿推车上的十字架,玛吉丽追了出去,拼命抢回,却被男人殴打,对女儿唯一的念想也就此失去,玛吉丽伤心落泪。
玛吉丽迈向小屋,中国结还挂在那里。她推门进去,打开衣柜,莫扬则站在门口,不想走进。昏暗处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消瘦如纸片,浑身脏乱,斜着头,发已花白,枯干如钢丝,足像个六十来岁的老人。
倾吐出秘密的玛吉丽,如释重负。手中的烟慢慢熄灭。
“莫扬,对不起。我是这样的人,让你失望了。”说完,她轻轻抚摸了一下莫扬的脸。
莫扬还是爱着玛吉丽,他深情地看着这个女人,说道:“可以和我吗?”莫扬话语中多少带着一丝乞怜。
玛吉丽的手划过莫扬的脸,再是他的肩,然后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向小木屋。莫扬停住了,他想起望远镜镜头下那些男人们的样子,他对玛吉丽说:
“我不想在这里,我跟那些男人不一样。”说完,他转身牵起玛吉丽,向着自己的房子跑去。
走进房间,莫扬让玛吉丽坐到床边。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根牛筋,双手绕过玛吉丽细长的脖子,替玛吉丽扎起头发,再用自己的衣服,为玛吉丽擦去口红。
“我不想和那些男人一样,请你也不要再做这样的女人好吗?请你做回我心中的那个法语教师,好吗?玛吉丽……”莫扬投在玛吉丽怀中,抱着她,像个孩子似地轻柔说道。玛吉丽没有回应。
“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些点心……你爱吃的!”莫扬笑着对玛吉丽说。他的这番话让玛吉丽有一丝感动,她的嘴角扬动着,像要对莫扬说:“我不会这样了。”可话还未出口,莫扬已向厨房走去。
床边的玛吉丽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记忆开始闪回。原来,她也一直在暗中观察莫扬,他知道莫扬搬来她家附近,知道莫扬在沙发底下放置录音笔。每当熄灯后,她会朝莫扬住的房间望上一眼,然后才拉上窗帘,她能感觉到,莫扬也在看着她。她故意不拉窗帘,刻意坐在藏有录音笔的沙发上大声说话。这些她都没有告诉莫扬。因为她想知道,当莫扬看清真正的她之后,到底做何选择,是像那些男人一样找她交合了事,又或是默默离开呢?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答案。她和莫扬一起的日子,有时像在和自己的爱人交谈,有时又感觉是在教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失去的东西似乎在莫扬身上找了回来。
玛吉丽从床上站起,打望着四周,莫扬的房间有些昏暗,她拿起身旁一只水杯想去倒水,路过一台冰箱,玛吉丽忽然停下,倒退几步,她发现冰箱门上贴着的都是自己读给莫扬听的文章,莫扬把他们写下来,贴到了冰箱上,这字句、段落让玛吉丽的心倍感温暖。她左手搭到冰箱门上,想去抚摸这段段文字,突然发现门未关实,她使劲将门往里压,却仍无法关上。她打开了门,欲重新整理下里面的东西。
“啊——”玛吉丽一声惊叫!
在玛吉丽跟前,冰箱门里,竟是一颗颗头颅!一颗颗用保鲜膜包裹着的男人头颅!头颅血浆凝结,挂满脸,眼睛有张有闭,像个坟场,瘆人无比。
莫扬听到尖叫,将手中的点心扔至一边,连忙跑进房间。玛吉丽看到莫扬,更为疯狂地叫喊,她摇着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莫扬上前,紧紧搂住玛吉丽,右手捂住她的嘴。玛吉丽挣扎着,可悲伤让她无力挣扎。
“玛吉丽!玛吉丽!我恨他们,玛吉丽!我要让他们在我的房间内,在我的床边,看着我,看着我是怎么爱你的,玛吉丽!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一个男人欺负你,玛吉丽!”莫扬边说边哭着。
莫扬说的话,此时的玛吉丽已完全听不进,只想尽快甩开莫扬。她看见桌上那把小刀,伸手够了过来,莫扬一把抓住她的手。玛吉丽一通挣扎,忽然,声音微弱了下来,缓缓倒地,看着莫扬,眼光泛起泪水。莫扬抚摸着她的身子,手至腹部,发现那把小刀已直直插了进去。他慢慢松手,倒向床角,痛不欲生,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玛吉丽用着最后一丝力气慢慢起身,蹒跚着走出莫扬的房子,她那红色睡衣已被鲜血浸透,模糊的双眼看向自己的家,仿佛听到女儿的哭啼声。她知道这是上帝的惩罚,就算带她去地狱,她也接受。
眼前忽地暗了下来,玛吉丽倒地了。
跑出来的莫扬看着地上的玛吉丽,悔之已晚。他抱起玛吉丽,抚摸着她的头,她的背,她的手,大声痛哭,久未松手。
“玛吉丽”这个名字,再次离莫扬远去。
第二天,莫扬和往常一样,骑着单车赶往图书馆,路过玛吉丽的房屋,他瞥了一眼……
骑至山路口,一辆救护车从他身边驶过,在不远处停了下来。莫扬骑上前,救护车旁停着辆老式汽车,近距一瞧,一个女孩躺在地上,满头是血,原是一起车祸。刚想离去,莫扬思索起这个女孩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再细细一看,莫扬惊了!她不就是那个在北京和他一起相处的法国女孩吗!
莫扬没有去到她跟前,脚一蹬,若无其事地骑车远去,消失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来到这里,莫扬要找的原来不是这个玛吉丽,而是另一个玛吉丽。
小木屋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个躺在床上浑身鲜血的女人,床头放有一束美丽的紫色小花。门合着,那个中国结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