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之山有祝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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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之首曰鹊山。

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可通仙道,幸则入神位,待其入神化本体,食之一角,可起死回生。

                          壹

天际出现第一抹朝晖时,光柱将招摇山照的通亮,细细密密的铺满了整个山顶,祝余就是被这束光柱带上仙界的。在此之前,她作为一株草,深扎其根,于招摇山活了整整五百二十一载。

天地之间九万里,驭光直上,身着银色战甲的天兵带领着她一路穿过南天门,接引殿,朝会殿后直抵凌霄宝殿,那是祝余第一次见如此壮丽宏大的场景,大殿内金碧辉煌,左右拥有金龙、彩凤等仙禽异兽,四周也长护着各种奇花异卉,都是在招摇山上不曾见过的。殿内两侧站满了男女神仙,祝余都喊不上名,她只知道在大殿尽头坐在最上位首衣着明黄头戴冠梁模糊瞧不清样子的那位,应该就是玉帝了。而玉帝相隔不远,且巧有一平位,祝余扫过,便呆呆的将目光落在那处不离去,只见坐上那人身着一袭紫色长袍,金线盘踞于袖口领边,乌发随意慵懒的披在身后,散了一地,高冷华贵,面容棱角明晰,带了丝冷峻,长眉入鬓,下面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也似在打量祝余,突地嘴角散开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消失。祝余看得惊心动魄,好半天才低下头,缓缓捂起心口,她听到那里怦怦的。

“你便是那从下界得道飞升上来的祝馀草?”玉帝声威洪厚,从大殿上方远远传来。

祝余稍红了脸,不敢再抬头,低声答:“是。”

“此等奇事还是我仙界第一桩,你既已得道成仙,说明慧根惧佳,且封你为祝余仙,只是这府邸之事……”玉帝说到此处,左掌拢起放到嘴边轻咳,神似苦恼:“仙界府邸共计三十六宫,七十二宝殿,如今已满载,余下便是仙娥天将们居住的散堂了,这祝余仙......”

祝余心上轻笑,她不过就是得了便宜,捡了个神仙当,犯不着如此正经发愁的为她安排,随处给她个地儿都够她养息了,正当她准备开口说明时,一旁的紫袍仙人悠悠讲道:“我那东皇岛倒是有空的府邸,若祝余仙不嫌弃,大可屈身门下,随我一处回东皇。”此话一出,位列两旁的神仙们纷纷炸开了锅,交头接耳,语语传道

......

“这东皇大帝可是当真?”

“大帝出了名的冷僻,今日出此言,必然有事生。”

“司命,你回头查查这祝馀草的来历。”

“老君,这可是千年难得一遇呐。”

“这祝馀草太好的命罢,本就是一介凡胎,不仅飞升神仙还得到大帝如此青睐。”

“大帝今日莫不是病了?”

......

祝余耳边嗡响,旁的全然听不进,只在脑中反复响应着紫袍仙人的话“随我一处回东皇...”未曾注意到位上的人早已起身,在一片惊呼声中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走近她身前,微微抬手挑起她颔首的下巴,迫使祝余看向他,“怎的?不愿?”

祝余讷讷的摇了摇头,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跟。

“那便好!就如此说定了!”紫袍仙人放下挑着祝余下巴的手,转首看向玉帝:“玉帝,这祝余仙我便请回我处了,待你天庭何日空出府邸,我再将她送回。”

玉帝一想有人替他解了难,喜笑颜开答应:“大帝如此体恤,甚好不过,甚好不过。”

祝余记得,当时紫袍仙人牵了她的手,对她说:“我们回府。”祝余还记得,他带她踏云而上,微微俯在她的耳旁对她说:“我叫安歌,是东皇岛的大帝。以后我们便要一处过日子了。”

祝余恍恍惚惚的,心上又难掩欢喜。

她着实欢喜,这一见倾心,美好的令人不踏实。

她在云头上,悄悄地回握了安歌的手。

                          贰

时光如箭急,现今祝余在这东皇岛中的桂离宫上已待了五百年之久,可初见时的样子于她来讲,还是当时光景亦如昨。

东皇岛共有大大小小的府邸三十二座,天将百十余,婢子千十余,而岛主安歌是创世时天之尊神,贵者太一,与玉帝齐名,法道广博无边,因其个性散漫,两耳不闻窗外事,故独辟出此东皇助休养生息,隐于仙界,偶有外出,摸不清其踪迹。以上,全部是祝余从一位叫缘觉的婢子处听来的,她是岛主安歌的贴身婢子,主服侍内务。祝余生性温和,善解人意,豁达开朗,比不得其他,没有一丝神仙的架子,最是平易近人。虽是借住之名义,却与这岛中各人熟悉的很了,平日里无事,也会和婢子们一同偷言些仙界旁事,她的乐趣就是这日日的小舌根和从婢子处日日打听收集来的安歌的喜好及忌讳。安歌住在最正中的阅微宫,祝余住在最西边的桂离宫,祝余计算过,从桂离宫到阅微宫的距离,巧巧是五百步,不多不少,正是她如今在这儿待到的年头。祝余每日会在听到昴日星君第一声鸣时,准时踏出桂离宫,携着一束祝馀花去向安歌请安,五百年如一日,执着且虔诚。安歌喜好下棋,最初时便问祝余:“棋术养心性,对修神位者巩固心神大有益处,你可有兴趣?”

但凡是他开口的,祝余统统讷讷的点头应下,于她来说,他开口的她都无法应对,无从拒绝,似长在身里,种在心底。再后来每每闲时安歌便拉着祝余一同,起初是他教她,慢慢的便是他对弈她,祝余从最开始的一窍不通到如今的应对自如,突飞猛进,棋艺精湛。

每百年的二月初二是仙界王母的蟠桃盛宴,会邀请各路神仙齐聚一堂,谈笑风生。祝余虽在百年前就几次收到请帖,邀请参加圣会,可考虑到安歌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也从未出席过此等场面,便一齐回绝了,安分了五百年。所以,当如今再次收到请帖时,祝余张了张口,不知是不是该佩服王母的恒心与耐力,不想此时桂离宫外的门殿被敲得响了响,“祝余?”

一听是安歌的声音,祝余慌乱放下手中帖子去开殿门,安歌逆光站在门外,发丝随意披散着,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祝余看着看着就呆了。

“祝余,此次蟠桃会你我且同去吧,带你见见热闹,我亦遇位老友。”

祝余点点头,乖巧的答:“好。”

“祝余。”

“嗯?”

“若我日后做对不住你的事,可能得到原谅?”

祝余微愣,转而笑得清浅:“......我何曾怪过你。”

转眼便是二月初二蟠桃盛宴,这是祝余第二次踏入仙界,金光流转,云雾缭绕,景致壮观到一点都不比第一次所见时宏伟。仙人们纷纷入座,祝余紧随安歌坐在了右首的位置,各路神仙皆因百年未见交头接耳,分外熟络,因祝余坐在东皇大帝身旁,觊觎大帝的威严,甚少有仙人主动与祝余攀谈,却是纷纷流露出好奇的神情,祝余只管低头喝着蜜酒,偶尔再添些倒入安歌空掉的酒杯当中,无奈酒量不精,才喝几杯祝余便头闷闷的,胸口也似喘不上气来,便同安歌交代了句,自己起身到外处透气。祝余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仙界瀑布泉,泉水喷流直下,偶有几滴溅到脸上,却是带来些清明感,脑中也慢慢清明起来,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激动的男声:“朝云!”而后便跌入一个宽大的怀抱里,带着丝甜甜的果香味儿,颤抖着紧抱着她:“朝云,你还活着...”祝余还未反应,便又被人一手拉起,拉到身旁,这个是她最熟悉的味道,清冽的竹泉气息,是安歌。安歌将她带至身侧,右臂随意一打,竟像是将她禁在怀中一般,温柔的抚了抚她的头,低声道:“可是喝醉了酒?早知就该看着你点,也不至于这般。”继而抬头看向面前的男子,不复刚才的温柔,面容冷峻,语调生硬:“玉清,这是我府邸的祝余仙,你可瞧清楚,五百年未见,莫说诨话!”

被他叫做玉清的男子一直紧紧盯着祝余,好半天才松开目光,没心没肺的笑起来:“也对,朝云还在极光处,她怎可能是朝云...不过是长得像!是我识错了!”接着揖了一礼,恭敬道:“祝余仙好!我乃西海之王玉清,与安歌是至交,初相见便冒昧了,还请海涵。”

祝余眸中明明灭灭,随即咧唇一笑:“无碍无碍,我亦是安歌的仙友,日后便一同是好友了。”

“哈哈,祝余仙爽快!”玉清一步跨向安歌,臂膀挎至其肩头:“安歌,许久不见,你如何啊?快与我讲讲这近期趣事!”

安歌这才将挡在祝余身前的右臂松下来,对祝余讲:“不若你先回东皇,我与玉清谈些事,要晚些了。”

祝余点头。“好。”

接着便目送玉清拉着安歌离开,神色却暗了暗。

朝云?为何她五百年之久,从未听人提起过?

安歌不提,缘觉不知。她亦不知。

                          叁

从蟠桃盛宴回来后,祝余在桂离宫中自斟了玉露茶,备了桃花酥,宴请了缘觉。缘觉服侍安歌多年,自是心性灵敏,察人入微,进殿后便一眼瞧出祝余心中有事,细声询问:“祝余仙,可是此次蟠桃会出了岔子?”

祝余不急回答,反倒上前一步双手拉起缘觉衣袖,与她一同入座殿椅中,为其斟上茶水,又给自己斟满,这才缓缓开口:“未曾。都很顺利,我还见了诸多仙友。”缘觉眯了眼,这祝余仙平日里确实平易近人好言语,与她也相处甚好,可若真是遇到事了,便谨慎异常,心思繁多,依她敏锐直觉,她突然觉得貌似有大事了,试探道:“那此行是遇到何疑问吗?”

“恩。”祝余自顾呷了一口茶,沉声道:“确实有个疑问。”

“但说无妨。我若能说便全部告知您。”

“西海之王玉清可能讲否?”

“可讲。玉清大帝为原始尊神,与岛主是至交好友,主管西海一片,为性情中人,豪放爽朗,不过多年前因触犯天庭法规与玉帝发生口角隐匿西海未曾再见,您此次可是遇到他了?”

“遇到了。”

“怪不得,岛主一向不凑此种热闹,不想这次蟠桃盛会却答应出席,原来是去见玉清尊神。”缘觉缓了口气,也随即端起桌上的茶杯喝起来。

祝余看着缘觉放松下来的样子,状似随意的开口道:“那朝云呢?”

不想缘觉端着茶杯的手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猛地一抖,堪堪撒出了几滴茶水。祝余当作没瞧见,眼神放到了别处,缘觉尴尬的放下茶杯,站起身子福了一礼,声音却紧涩起来:“不曾听闻。祝余仙,我料岛主该回来了,此次与玉清尊神百年不见,定要畅饮一番,我且去烧水熬了那雪莲给岛主做醒酒汤来,就先退下了。”

祝余笑了笑,对缘觉点头,示意可以退下,缘觉便匆匆出去了,祝余端了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坐在原处,一坐便是一夜。

安歌是在蟠桃会结束的第二日巳时才回到东皇岛。不出缘觉所料,安歌的确喝的酩酊大醉,辨不清寝宫的方向,径直来到了祝余的桂离宫,而彼时的祝余,刚刚描好一副丹青,看到醉醺醺的安歌摇摇晃晃走进她的寝宫时,她嘴角端了一丝无奈的笑,便迎了过去,架起安歌的臂弯,扶着他走向自己的床第。安歌醉眼朦胧,看到突然出现的祝余,问她:“你是谁?”

祝余宠溺的笑着回他:“我是祝余。”

安歌似没听到,又问一遍:“你是谁?”

祝余不厌其烦回答着:“我是祝余。”

“你是祝余?”安歌停下步子,直起身来,掰过祝余的肩膀细细端摩,而后紧紧拥入怀中,一下又一下的顺着祝余披散的乌发,“对,是我的祝余啊,祝余...祝余...”

祝余埋在他肩上笑的开心,边轻声哄着边就着这样的姿势将他小步挪至床边:“是啊,安歌,我是你的祝余,我在呢。”安歌醉酒后着实像个孩子,一点都没了贵者尊神的神气,祝余轻轻的将他抬至床榻上,铺了绸被在他身下,复又弯腰去帮他脱掉鞋子,齐齐的将他照顾妥当,门口传来叩门声,祝余循声望去,是缘觉端了醒酒汤来,祝余起身过去接下醒酒汤,低声嘱咐了句:“你去后山将那夜交藤也采了来吧,他这次醉的不清,多熬些滋补汤。”缘觉往里望了望,便点头出去了。祝余端着醒酒汤回到床塌前,半俯下身子,舀了一勺准备给安歌喂下去,安歌突地就睁了眼,眼睛因醉酒缘故狭长而妩媚,仿佛带了丝勾人心魄的魅术。

“你不可再走了,要一直留着,恩?”

“我们是要一同过日子的,你与我二人,谁都不能先离去。”

“我们还要生个宝宝,我要像凡人一样娶亲,迎娶你。”

“你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你莫要再调皮,与我捉迷藏,那不好玩,来我身边,我护着你,好不好?”

“我带你去东极看朝霞,北极看暮雪,见一切你所想见的,我们留着时间,一起,好不好?”

安歌抓了祝余的腕,也不喝汤,恳切的望着她,祝余失笑,温柔的答:“好。”

听到祝余答应,安歌顿时喜笑颜开,啜了一口醒酒汤,心满意足的又闭上了眼,可手还是紧紧抓着祝余的腕不松开,祝余就这样看着安歌,心上亦是欢喜的,是了,能这样瞧着也不错。

只是安歌,你这番话,可是对我说的?

祝余看着看着,嘴角牵起抹苦笑,忽然轻轻俯身,在他右颊边印了一吻,像羽毛轻轻的,在人心上挠了一下,而后轻轻的挣开安歌钳着她的腕,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祝余没看到,安歌原本紧闭着的眼皮,跟着轻轻跳动了一下。

                          肆

是夜,祝余站在后山山顶看着将圆未圆的明月徐徐升至上空,偶有几片云朵飘过,淡淡的遮了月光,似笼起的轻烟,朦胧缥缈,汩汩脱脱,如梦幻影。缘觉寻过来的时候,就看到祝余静静的仰着头,神情怅然又恍惚,微风扬了她的裙角,身在此中仿佛画中仙。“祝余仙,那夜交藤行踪不定,我寻了很久,不曾收获。”

听到声音,祝余回头望过来。

“唔...夜交藤啊...我去寻吧,你回桂离宫先照看安歌,他醉酒醒后约莫不太舒服了。”

缘觉看着失神的祝余,张口想说些什么,终是忍了回去。“那缘觉便先行回去服侍岛主了。”

“好。”祝余看向缘觉露出灿烂的笑,“缘觉,不必当真,你不能说的我便不问了,莫要让这些事弄的你我生分了。”

缘觉眼中泛起酸涩,重重的点头。

夜交藤为仙界圣物,可解毒补阳,益精血,化浊气,食之增神力,常年长于仙山仙岛之中,随气候变方位,因难以寻找故使采其入食之人相较苦恼。祝余之前翻看过关于它的书籍,也曾在山顶见过此物,据说夜交藤喜爱潮湿阴濡不见光的地方,祝余寻思着,便来到了山上的一个结界处,此结界是安歌定下的,祝余识得出来。安歌曾恐她初来乍到不识轻重,乱闯入仙界结界中受伤,便教了她破解之术,好在她当时学的认真,一招一式尤记得清楚。祝余定下神来,挥动衣袖,双手抬起交叉至胸前,十指迅速跳跃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忽得迸发出一道青光与之结界交汇,慢慢的结界光影黯淡下来,直至褪去,出现了一个山洞。祝余看结界已破便停下手中动作,走上前去,洞口不大,一看就是常有人清扫,两边盘蓄着嶙峋的奇石,向里走去,穹顶云雾缭绕,地下布满了金玉,有潺潺流水声,天开奇境,一洞空明,祝余沿着玉石路继续向内走,瞧到了一张由晶石堆砌而成的塌,上面安详的躺着一位青衣女子,肤白若雪,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唇如海棠,好似只是睡着了,眨眼便会醒来一样。祝余惊恐的捂住了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塌上的女子,一样的长相,一样的衣着,连睡着时的神情都一样,胸口仿佛胀满,有什么即将炸裂开来,不错,这榻上的女子与她生得一般无二......

过了许久,祝余跌跌撞撞的走出洞口,手中拿了夜交藤,倚在一旁的石头上抬手将这结界重新封锁上去,不留一丝痕迹。

不知何时乌云已将明月全然遮起,墨色的天沉沉的仿佛要压下来,就连风势也变得凌厉起来,狂卷着祝余单薄的青衫,幕地一道闪电宛如巨蛇一般席卷而来,伴随着滚滚的雷声直击祝余,祝余避闪不及,被击中胸口,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祝余眉头轻皱,伸起衣袖擦了擦嘴角,神情沮丧,她未曾想过,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她的情劫就这样到头了吗?祝馀之草,若想修仙入神位,需历情劫,经生死,受八道天雷加身,方可成神。天雷便是仙界飞升神界时必经的一个劫数,历劫自靠缘分,不可由他人代受,若挺过去,则正式飞升上神,若未挺过,则打回原形。今夜这不过才第一道,祝余阂上眼摇了摇头,她怕是受不住了。

“祝余!”安歌使了最快的法赶至后山,扬手一个结界,散着金光将他与祝余包裹其中,隔绝了外界的雷鸣电闪,“祝余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安歌不安地抱起她,语无伦次:“这天雷该我受的...我对你不住...我应再早些赶来...祝余你看着我!”

祝余听到安歌的声音,睁开眼,笑容明媚:“你来了啊...”

“我来了,我来了。”安歌重复着。

“安歌,我成仙之前未曾有过如此劫难,那时我还在想,这祝余仙当的太过轻松了吧,不想成仙后我还可入神位,与你并肩称神,这天雷倒是把我成仙时未受的也一齐补上了,咳咳...”祝余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从未经历天劫,不知这天雷威力如此之大。

安歌心疼的轻轻擦拭去她嘴角的血迹,“不怕,不怕,有我在。”

“恩,我不怕。”

安歌轻轻的将祝余扶起,与之一起盘坐于地上,双手于背后撑起祝余,源源不断的向她传递着能量,待祝余心神稳固后,安歌挥起一手,将结界撤去,滚滚的天雷登时倾注而下,电闪交加,直击祝余天灵盖,连同着击中在背后支撑祝余的安歌...

一道...

两道...

三道...

她快要撑不住了。祝余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觉,天雷一道又一道的打在身上,似要把人撕裂一般,慢慢的痛得没了知觉,却依然感受得到背后的力量,暖暖的,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传进耳朵“不许睡!祝余!说好了我们要一同过日子的!你不许睡!”祝余忽地就掉了泪出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止不住,她想,要不就这么算了吧,何苦呢?为难自己也为难他。

祝余最后的记忆,她将紧攥在手中的夜交藤递给安歌,含糊费力的交代道:“夜交藤我寻来了...你日后少饮酒...”

将要倒下之际,祝余的额间散出一片金光,攀附于眉心生长出祝馀花的形状,金碧烁烁,濯濯生辉,像是解除了许久的封印,脑中有什么,在极力的冲破束缚,一缕一缕的快速增长发芽,喷薄而出。

                          伍

千年前,彼时安歌还是东皇岛自在的仙,长与好友玉清化了凡人模样下界游玩,一日游到了一个山头,不小心看光了山泉中一位洗澡的姑娘,那女子与他们齐齐对视,不惊不急,缓缓地走出穿上自己的衣裳,走到他们面前,注视着安歌:“仙人好,我叫朝云。按照人间礼数,男女授受不清,你看光了我,是要娶我为妻子的。”安歌失笑,细看之下才发觉竟是一个草妖,心想不如渡化她成仙,将她带回了东皇岛,那玉清怕是被迷了魂,还与他争执,说要带回西海去,他征询小妖:“你可愿随这位仙人回西海修行?”小妖摇头,眼神坚定:“我只愿随着你。”那之后,东皇岛便多出了一个小妖,日日奔走于他身侧,在他身前絮絮念念,喊他哥哥,对他照顾细致入微,日复一日,他摸不准自己是否也生出了感情,只晓得若看到朝云与前来玩闹的玉清走得近了,他心上便涩涩的,不是滋味。后来,朝云赌气问他:“你还不喜欢我吗?不怕我跟了玉清走?”他气急,狠狠拥住她,嘴巴啃咬着她,含糊道:“我不准!”再后来,他与她相厮守,因着神妖相爱有违伦常,他将她护得很好,未曾走漏一丝,直至那次天雷袭来,本是他历劫升神,他做好了飞升的把握,却怕她担心,干脆施了法令她昏睡,待他历劫归来,便依着人间的礼数迎娶她,圆了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梦,不成想她却醒了,待他浑身是血历至第九道天雷时,她尖叫着满脸泪痕跑到他身边,以为可以替他受这雷霆,可寻常小妖如何经得住这等天雷,不过一道也是最后一道,竟将她元神打裂,他虽飞升上神,却永远的失去了她,他将自己的一半灵力封存于她体内放于极光处,保她尸体不腐,一日一日地寻着聚魄的法子,直至他寻到了下界的祝馀草,将朝云凡体接回东皇岛。

......

东皇岛。阅微宫。

安歌一袭紫袍加身,暗得发亮。他看着床榻上双眼微闭的女子,神情复杂,手中握着一小截祝馀草,挣扎了会儿,单膝跪地,将这一截祝馀草送服入女子的口中,“服下这祝馀草,你便该醒了罢。”继而深情呢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我探过她的神识,她不是你。”

那日历劫时,祝余虽得他半身功力,却终抵不过强大天雷,神识受损,元气大伤,变回本体,他等了五百年之久,等的莫过于这一刻,祝余入神位化本体的这一刻。他不过是同她一起受天劫,失了修为,受了重伤,却也得到了祝馀草一角。相传,祝馀草,可通仙道,幸则入神位,待其入神化本体,食之一角,可起死回生。祝馀草失一角不会影响生命,可她的朝云却指望这一角起死回生。他早在五百年前下界见她第一面时便有了这些计划,那时的祝余还是凡体,不懂修仙一事,他便请奏玉帝赐一个仙籍给他,命天兵下界请她上来,再赐其一个祝余仙的仙位,后来便顺理成章将她带回东皇岛,教她一些仙术,陪伴她,宠溺她,让她完全信任他,待至五百年后的真正历劫日到来时,幻化本体时,取之一角,为朝云起死回生。他不过当她是救朝云的唯一稻草一般,只是这其中偶些时候,事态也会脱离他的控制,就像历劫之时他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样子,突然就有些悔了,不如让她安生待在凡间做个快活的祝馀草。祝余有着与朝云一般无二的面孔,同样喜好描绘丹青,一样沉敛聪慧的性子,一样爱在思考的时候咬着手指,一样喜欢款款注视他,太多相似的地方,她二人,若说像,便是极像的,若说不像,便也丝毫不相同。

他也曾怀疑,多次深夜前去探她的神识,除了凡体祝余时的记忆,一片空白,终究不是一个人。安歌抚着朝云沉睡的容颜,极其爱怜,“朝云,不要再让我等了。”塌上的女子未有反应,依旧紧闭双眼,毫无知觉。

阅微宫的殿门发出吱呀一声,安歌向后瞧去,竟是祝余费力的扒着殿门,行动滞缓,脸色苍白,她看了眼榻上的朝云,转而看向半跪着的安歌,轻声问:“安歌,你喜欢过祝余吗?”

安歌神情微措,此时正是祝余身体最虚弱之时,她怎可轻易下了床,安歌直起身子,行至殿门,扶了祝余,责备道:“怎的下了床?你刚历完劫,应好生修养着。”

祝余不理会,执拗的重复:“你喜欢过祝余吗?”

安歌眉头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祝余...”

看着他为难的样子,祝余突然就释怀了,缓声道:“哥哥,不论你怎么想,身为祝余的我,依旧很喜欢你。”

安歌神情一滞,这称呼是只有朝云才晓得的,祝余为何得知?

“怎会...”

“怎生不会?”祝余像变了个人一样,调皮地眨了眨眼,苍白的容颜上费力的咧出一个笑颜,“是我,哥哥,我是她,她是我。”

安歌盯着她看,松开了搀扶着她的手,就一直盯着。祝余实在虚弱,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她狼狈的拍了拍手,抬头望着安歌,眼神亮晶晶:“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祝余,不要欺我,我探过你神识。”

“我欺你何?”祝余看着看着,眼里蓄满了泪,吃力地站起身子,“哥哥,祝馀草为上古神药,历时为仙升神之前,还要再经历一世为人,一世为妖,不识本体,封之记忆,每世寿之将至时,忆纷涌。哥哥,我的神识回来了。”

祝余拉起安歌垂在身侧的手,覆上她额间的祝馀花印,源源不断的晶亮从祝余额间溢出,飞进安歌掌心,越来越多的记忆,往日种种,悉数来自于祝余的神识。

“没有人比朝云更爱你,没有人比祝余更爱你。安歌。”

安歌细长的眼睛充了血,似失了魂魄一般,呆呆看着祝余。

“哥哥,我不过是下界历了个劫,失了记忆,化成了祝余,如今我回来了,你说的结发为夫妻,还做不做数?”

一阵缄默。

祝余望着,缓了缓神,慢慢移到内殿床榻前,伸起一手,散出粼粼金光,将塌中的女子化为虚无,转头看向安歌,“你看,朝云本就不存在了。”

“哥哥,我回来了,你的话还做不做数?”

朝云承他半生灵力,千年都有不腐之身,如今却被祝余轻轻一带消散风中。当真是寻来寻去,抵不过命数与我们开的玩笑。

安歌心口钝钝的,欣喜之余哑声答:“做数。”

                        陆

——你有没有思念一个人,入骨难忘。

——我有。

十日后,二月初二。

东皇岛仙乐大奏,喜庆的红绸在玉石白阶上铺陈开来,各处高挂着灯笼,热烈耀眼。前来贺喜的仙人们络绎不绝,婢子们都忙进忙出的张罗着,丝毫不敢怠慢。祝余身披五彩霞衣,头戴金钗凤冠,红唇皓齿,纤腰似带,一旁的缘觉在与她描红,开口道:“若早。知道你就是朝云,我也不必瞒着你啊。”

祝余轻声笑:“是啊,若我早知自己便是朝云,也不必与哥哥从头来过。”

“吉时到——”

祝余遮上了红盖头,在缘觉的搀扶下走出桂离宫,一步步迈向阅微宫,她心上欢喜,步伐也在不觉间快了起来,走着走着只听缘觉“哎”一声,还未反应,撞进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里,入眼的便是和她一般的红色喜服,

“我等不及了,来接你。”安歌将她带入怀中,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拉她一起走向前。

祝余的脸在盖头下红了又红。

那日祝余才知道,原来仙界亦有闹洞房之说,安歌被仙友们和玉清尊神轮番上阵灌的醉醺醺,月头高挂时才被簇拥着回到寝宫,大家都在起哄:

“恭喜两位上神今日结为夫妻,当着我们众仙的面,行一个洞房之礼吧!”

“哈哈,对啊,行洞房之礼!”

“对对!”

一片哄笑声,热闹声,安歌于人群中缓缓走过来,走向祝余,一挥手顷刻将这些吵闹声隔绝在外,顿时只有他与她二人。门外响起一阵唏嘘声,各人感到扫兴不已,便都散了。唯有玉清伫立门前,看着窗扇上的剪影,落寞寂寥,久久不曾离去,这洞房内的新人,也是他所深爱的人啊。

安歌行至祝余坐着的塌前,停了脚步,微醺地颤抖着掀开了祝余的盖头,入眼的便是祝余满面泪痕的脸颊,安歌一慌,就着喜服半跪下去,手指擦上她的面庞,轻声哄道:“不哭,不哭,祝余,你一哭,我都不知该如何了。”

祝余破涕为笑:“我只是太欢喜了。”

爱了这么久,太欢喜了。

你也喜欢我,太欢喜了。

今后真的要一同过日子了,太欢喜了。

安歌慢慢捧起祝余泪湿的脸颊,轻轻印上一吻,犹如多年前她看向他时的挚诚:“今后要一同过日子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柒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祝余真正第一次见到安歌,是躲在招摇山上的大石头后,遥遥望着朝云与他谈吐着,她本是去寻朝云的,却只因那一眼,记下了他的容颜,的确是仙人才有的长相,清隽出尘,天地都为之失色,她第一次感受到心跳。

朝云是祝馀的双生姐姐。世人不知,祝馀草同根不同生,而彼时的朝云已进入第二幻化阶段,不识本体。

祝余很多次想,她与朝云不愧是同根生,就连心慕的人都一模一样。

那之后,朝云便与她告别,说要随着仙人去修行,祝余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那仙人,应是会待她不错的。祝余也安稳的活着,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快记不清那仙人的模样,直至朝云一魄飘回招摇山时,她才惊觉有了变数,祝余还来不及问清缘由,那一魄便已钻进她的神识,带来无尽的记忆,这很久很久日子中朝云与仙人的点滴及那最后的奄奄一息,神识里传来朝云最后的请求:“祝余,你一定答应我,去找安歌,代替我陪着他。”

祝余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仙人清隽出尘的模样,无比清晰。

朝云,我答应你。

后来的后来,祝余进入了第三幻化阶段,封之记忆,依着朝云,依着心意,孑然一身的走向他,是不曾心慕,亦是从未见过,是祝馀,亦是朝云。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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