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艳玲
进入老年后,他们喜欢把照片一张张的贴在相册里。一点点的,他们积攒了好几本相册,一本本大小不一,薄厚不一,年代不同的相册摞成一摞放在立柜的上边。于是,那古老而又陈旧的立柜上面,承载着一段段最生动的历史。
有时候,一上午的时间或是一下午的时间,他们就都消磨在这些相册里,他们轻轻地擦掉相册表面的灰尘,然后宝贝似的打开,一张一张的看,拿到哪一张照片就会聊起曾经的一些故事。有时候正赶上我去的话,我也会参与进去,和他们一起以那些旧照片为起点,一起走进旧时光里的那些温暖的岁月。
有一张照片,父亲拿在手里目光好久好久都没有离开,有些木纳的眼神飘过一丝光芒,像有一缕阳光跳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瞬间变亮。
这张照片的历史应该非常久远,照片的边角翻着毛边,四个角已经磨成了椭圆,表面是纵横交错的白色裂痕,照片上的人个个穿着非常臃肿土气。但照片里的人物却有个非常鲜明而富有活力的标志,那就是每个人的胸前都系着一条鲜红的红领巾。后面站着一排是年轻的老师,前面蹲着或是站着的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那是年轻时的父亲做小学老师时留下的照片,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已经六十多年的历史了。
父亲端详着照片,咪着眼睛,长长的灰白色的眉毛低垂,他说:“那时候我只有二十多岁,在开鲁中学毕业回来的时候,是旗长和文教科科长接待的我,问我想干什么工作,我毫不犹豫的说想当老师。你说我一个刚刚毕业的毛头小孩子,竟然是这么大的官来接待。”
父亲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特别的激动,一脸自豪的表情,让脸上的皱纹和白色的胡子开始有节奏的荡漾起来,老年后变得沉默寡言的他一下子就变得滔滔不绝了。
很多年前,父亲曾经是一所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那时候的他年轻有朝气、有干劲、勤奋好学。年轻的他为了给学生上好课,会备课到深夜,教地理的时候会把整个的世界地图记在心里,地理课会非常娴熟的把地图画在黑板上,让他的学生们既佩服又崇拜,很快就成为学校的骨干教师,成为学校的大队辅导员。又很快被调到政府的宣传部门给予重用。
那时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呢? 一定是干劲十足,浑身都会有使不完的劲呢。
这张照片就是他要从学校调走的时候和师生们留下的合影,父亲在讲当时的情景是还仍然很激动。
那一天的清晨,马车在外面等候,他们在屋里收拾行李,简单的行李、几副碗筷,很好收拾,因为要赶早,要在天黑之前到达,搬着行李打开门却看到了一副特别感人的画面。
门外站了好多的孩子们,他们都是来送父亲的,那些孩子们手里带了好多的礼物,一支钢笔或者是一支铅笔;一本薄薄的日记本;有的孩子挎着蓝子呢!篮子里是几枚鸡蛋或者是一捧沙果。孩子们流着眼泪依依不舍的站在那里。
“那是我生平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当时真是舍不得离开呀!”
父亲端详着那张照片,感慨万分。仿佛那送别的场景就发生在昨天。
从一张大的彩色照片的底下掉出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母亲顺手捡起来,开始端详,然后轻轻地“呀”了一声说:“这是你大舅的照片呀!”
我接过照片也禁不住呀了一声,因为照片上的人长得好帅气呀!
虽然照片看上去有些陈旧,只是一张黑白照,但照片上的大舅轮廓饱满分明端端正正眉清目秀的,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蓬松的短发微微向上竖起,虽然有一些清瘦,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哦!这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就是我的大舅吗?在我的印象中大舅是一个总爱喝酒总爱发脾气,干干瘦瘦的笑起来满脸都是粗粗皱纹的小老头呀!
母亲端详着大舅的照片,感慨着岁月的蹉跎,说这一晃你大舅都去世二十多年了吧!以前不懂事总和你大舅干仗。
这话没错,我还有印象,很多年以前,我们家又从城镇搬到了农村,和大舅家只是一墙之隔,那时候大舅和母亲都还年轻气盛,互不相让,为一点小矛盾就会大动干戈,打嘴仗。墙这边喊,墙那边骂。不过打过仗后,大舅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一定还会送过来,母亲也一样,父亲从城镇里带回什么稀罕东西也会送到那边去。
如今脾气暴躁的大舅早以在二十年多前就长眠地下了。八旬多高龄的母亲心态还是特别的好,整天还是忙里忙外的,前几年还在为我们做鞋垫来着,只是最近眼睛看东西有些模糊,才停下来不再做了。
因此母亲会很失落,经常会挡着另一只眼睛对我说:“你看,你爸就坐在前面,我都看不清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似乎没有听见,自顾拿着一盒中药的说明书仔细的看着,好像这些话与他无关似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开始对周围的事情不是那么特别的关心了,假如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今天再问他的时候,他就不记得了,他会说:“是吗?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可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会记起每一件事情的细节,这让人心中生出一种难过。总觉得父亲一直在眷恋着那些远去的岁月,不再关心眼下的世界了。
是的,多年以前,在远去的岁月的深处,有他年轻的履迹;有他最美的年华;有他追求的梦想,那才是属于他的世界,他的青春就留在了那里。
从家里的老相册里翻出一张很旧的翻着毛边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三个胖嘟嘟的漂亮的娃娃和一位英俊的小伙子,照片的右下角写着“东方红照相馆”的字样,“馆”字已经磨掉了。那是儿时的大姐、二姐和大哥,站在后面的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是我的老舅。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季节呢?我猜想那一定是个秋收后的季节,姥姥让年轻的舅舅来探望住在城镇里的姐姐,也许还为我的哥哥姐姐们带来一些好吃的东西,是一筐清脆甘甜的枣子还是一袋香脆可口的炒花生?我猜不出来,总之哥哥姐姐们见到舅舅会特别高兴,一定会缠着舅舅和他们一起去玩。
我想象着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日子呢?一定是阳光明媚,秋高气爽,还会有大朵大朵棉花一样的云彩在空中飘着。年轻的舅舅领着三个漂亮的娃娃一路上还要回答着孩子们的一些奇怪的问题,一路兴高采烈的走过长长的土路,来到这里唯一的照相馆,“东方红照相馆”。就那么一个瞬间,一个年轻的面孔和三个可爱的娃娃留在了时间的隧道里。
如今年近八旬的老舅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耳朵有些背,背也已经驼下去了,不过走起路来还是那样的利落,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
那次我们去看老舅的时候,正值秋收季节,老舅正在自家的院子里剥着玉米,金黄的玉米穗山一样的围在舅舅的周围,舅舅就这样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剥着一穗穗金黄的玉米。或许那些好时光就在一年一年舅舅低头剥着玉米的手中悄悄地溜走了。
又想起照片上那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来了,不知道舅舅还记不记得好多年前的那个美好的日子,他把年轻的自己和三个如今已年近六十的哥哥姐姐们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时间的夹缝里。
我在想,他们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感慨呢!他们一定会想,那些美好的日子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忽然想起我家的那幢破旧的土房,那个用树枝做篱笆墙,豆角花做装饰的土屋里,经常会传出一些跑调子的歌声和欢笑声,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些个傍晚,母亲常常是干了一天的农活,此时正坐在炕上对着油灯穿针引线,我们把已经挂旧的窗帘扯下来,横挂在房梁上做屏幕,演了一场家庭版的《红灯记》,演员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而观众只有母亲一个人,母亲边做针线边看我们演出,我当时还不到十岁,梳着一个朝天的辫子,扎着一条粉色的发带,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李铁梅。稚气未脱,还唱的有板有眼呢!那情景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呢!
那是我吗?一个不谙世事的年龄,每天快乐的像只鸟儿。哎!真想还回到那样的傍晚,回到那个温馨而又破旧的土屋里;回到那个小油灯照亮的昏黄而又柔软的傍晚。好好看一看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那面容一定是清秀的柔美的。那样的傍晚,那样的时刻,那个欢乐的大家庭就牢牢的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了。
父亲在住院的时候,我去医院看望父亲,那时正值秋天,淅淅沥沥的正下着雨,很冷。父亲握着我的手用含糊不亲的语言对我说:“你的手这么凉,怎么不多穿一点”。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冷冷的冬天跑出去玩耍,回来把冰凉的小手放到父亲温暖的大手里。
如果时间可以买段,我想买回童年的那一段时光,买回自己。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愿意替父亲买回他的那段记忆最深的那段时光,让他在那边永远都生活在那段最美好的时光里。
一本本的相册还依然存放在母亲那里,并且还不断的有新的照片放进相册里,母亲依然一本本的翻阅着那些相册,就像翻阅一本本写在岁月深处的时光手册,那一张张的照片就是一段段美丽而又温馨的故事,是岁月悄悄珍藏起来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