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悲喜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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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王富贵两只屁股端坐在马扎上。斜睨着眼,漫不经心地瞅着周围几个老货。他用力嘬了两口旱烟,然后将紧捂的手掌轻轻拨开一道缝儿,露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牌。他拿两根手指夹出一张,正面朝下慢腾腾地扣在破桌面上。几个打牌的老家伙,吊着眉眼儿嘴张咧着,像看五脚兽一样目光齐齐地追了过来。

“没脸见人吧!莫不是又是一张臭牌?”

“你老货白瞎了这个好名字喽!还富贵呢!我看叫王倭瓜王孬蛋还差不离!”嘲笑话并没有影响了老王,他没说话,而是慢吞吞地将没脸见人的纸牌正面朝天。

“哎呀呀!你个老鬼,还压着一个宝呢!走眼了走眼了。”众人猛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就连看热闹的都伸长脖子看过来。

“老王头儿,深藏不漏啊!听说昨儿你还在院子里唱戏了,真假?你那口老秦腔可是二十年没露面了!”王富贵嘴角微微翘起只问不答。划了一根洋火,将熄掉的烟卷重新点起,狠狠嘬了一口下去。

儿媳妇鼓起的肚皮像揣了一口小锅,又在他跟前晃起来。老王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醒来一看,是个梦。

01

天还被一层云雾包裹在襁褓里,村里的鸡还没叫头遍,老王就披着褂子下了炕。他走到院子,手摸着门闩刚想往外拔,突然想起这门,轻轻一开就蛤蟆一样大呼小叫,就把手又缩了回来。东屋睡着儿子儿媳两口子,年轻人觉多最怕动静大搅了梦。本来公婆与儿媳的关系就难处,他再不管不顾地去开,将小年轻弄醒了,指不定会怎么嫌弃呢!

老王踅摸回院子,圪蹴在与儿子搭界的窗户下等天明。他从褂子的口袋里摸出烟盒,扯一张机器切好的卷烟纸,捏一簇烟丝进去,手指捻了捻,用舌头蘸了唾沫粘牢,然后把烟头子一掐,一袋纸烟就卷成了。叼进嘴里,刺啦划了一根火柴,还没等把烟点上,就听儿子那屋的门,咣当一声就从里面推开了。儿媳穿着拖鞋,上半身穿一件露肚脐的吊带衫,下身穿着齐到大腿根的平角短裤,头发垂散着,风风火火地就往茅厕钻。胸前鼓饱饱的,隔着黑儿也能看到撑起老大一块儿布料。

“妈呀,谁在那里!”凌晨,儿媳的尖叫像一声春雷,造得满院子的动静。屋里的儿子第一时间窜了出来,连鞋都没穿,上身光着,底下穿一条花裤衩。四周一瞄,就发现了圪蹴在墙角的爹,脸色立马不好看了。

“大,你不去睡觉窝在这里想干吗?”儿子怒气冲天地喊,儿媳妇神色慌张地捂着胸口,泥鳅一样呲溜钻回了屋。东边已经起了光亮,村里的鸡也开始叫头遍。遭儿子大欢一顿训斥,老王心里很不得劲。他没接话,拨开门闩走了出去。儿媳妇臊红的脸还在跟前晃,那双眼睛看他时,沁满了愤怒与嫌弃。通往公路的进村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条路,老王不知走了多少遍,以前每走一次心情就好过一次。在这条路上,他总能看到老婆子熟悉的身影。想当初她活着的时候,每每傍晚吃完饭,女人就会挽上他的手臂往外拽。走着走着,他们就上了通往村外的这条路。之前,这条路还没硬化,上面铺着一层绵软的细沙,脚踩在上面沙沙响,像蚕儿啃食桑叶发出的声音,听得人心陶醉。这条路还有一大优点,人站在上面,能清楚地看到东公路上一辆辆疾驰的小车。看着它们匆匆赶路的影子,老伴总会浮想联翩地跟他唠叨:“他们有些是下了班着急忙慌地跑回家去吃老婆做的饭;也有赶着赴宴席的;也有好久不回的儿子,着急去家里看父母的……”那时,老王总会歪着头调皮地对老伴说:“他们就没有赶着去会相好的?”“去你的!那些都不是正经人,不值得去费心思琢磨。”笑完后,老伴柔软的小手就会紧紧抓住老王,生怕他飞了一般。

今日又走在这条路上,他却没有心情回忆过去。脑子里,还停留在刚刚的画面上。老王和大欢住一排屋子的两间房。儿子儿媳结婚后住靠东的四大间,而他和老伴则住在靠西的两间。村子里有这种讲法,东面属于上首房,有龙头老大的意思。儿子结婚后,他和老伴曾经商量着要在两处房中间垒一道墙,再另开一扇街门,两家各住各的各走个门谁都方便。可儿媳说什么也不肯。还说这墙早不垒晚不垒,偏偏在他们结婚后垒,这不等于在向外人宣告,她这个当媳妇的不待见两位老人吗?刚结婚就想着分出去单过,会遭人谝传的。老王与儿媳无法沟通,就去找大欢说道,希望他劝劝媳妇把事先办了。可大欢把眼一瞪说:“大,你糊涂啊!咱家可是村子每年指定的美好家庭,经你这样一弄,美好家庭泡汤了不说,你儿子儿媳还会背上一个不孝的骂名,咱何苦让他们抓把柄呢!再说了,不用垒墙两家遇事还能有个照应!”后来,儿媳也来屋里劝公婆,还话语真诚地说做父母的好不容易拉扯大儿子,就应该等儿子来孝顺,来尽孝道。看儿媳把话都说这份上了,老伴也不好坚持。晚上,躺在被窝里不仅夸儿媳懂事儿,还反过来帮着劝说老王:“咱以后,就等着跟儿子儿媳享福吧!”

02

清晨,路旁的树木像刚刷了一层绿漆油光水亮,微风抖动着枝叶唰唰响。被晨露浸泡过肥大的苞谷叶上,滚动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不远处,一栋栋青红相间的瓦房,在一阵鸡鸣狗吠声中若隐若现。没有阳光映照的王家庄,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美。走着看着,老王郁闷的心情就拨云见日般好转起来。

进了家门,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往院子中央蹲,等着儿媳做好饭唤他去吃。他的心又悬回半空,倒钩着手踮着脚尖,像被驱赶的野猫,钻进了自个儿的房内。吸完一袋烟,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地闹起了意见。这时,儿子进屋了。大欢的脸像染了锅底灰,没有像之前那样响亮地喊他一声大,而是一屁股墩在老王的炕沿上。

“以后吃饭你甭上俺们屋里吃了。等小月烧好饭,俺把它给您端来,省得来回折腾!”

“咋?你妈这才走几天你们就嫌弃上我了。”老王将烟袋锅子从嘴上拔下,敲打着炕帮子啪啪作响。

“你看看你看看,你今早这是做的啥?你一个老公公一大早不猫在自个儿屋里,偏要往俺们的窗底下溜。别人家的老公公见着儿媳躲都来不急,生怕闹出点儿是非遭邻里谝传。你倒好,寻情钻眼地往她跟前凑。之前我就想跟您老说,又怕您面子挂不住,这下好了,惹出这么大动静 ,让人家小月的脸往哪搁?这几天,邻居们指不定怎么谝咱家闲话呢!”遭儿子训斥,老王一口浊气顶上心口,他感觉胸闷气短,连带着老脸也跟着臊呼呼 。哎!想我老王光明磊落了一辈子,临老临老还惹了一身骚。

撩了饭碗,老王扛着锄头下地了。再窝在家里,瘪在心里的气,迟早要像二踢脚炸它个底朝天。自打出了那事儿,儿媳小月再也没给他好脸子,大夏天的,还穿起了长袖长裤,将自己捆成了粽子。下了黑,就连露着胳肢窝的衣服也不穿了 ,更别说裙子了。每次与儿媳走撞了头,老王尽量不往她身上瞄。再说,想瞄也瞄不到呀!只要见他来,儿媳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老王的心越发不是滋味了。

本想着不去端儿子的碗,他跟儿媳的仇就会慢慢化解,总有一天,他们两口子还会将自己请回家里吃喝。岂料还没等来儿子,却等来了那小子要带着媳妇外出打工的消息。

大欢把这个消息通知老王时,老王手里的饭碗吧唧掉在地上摔成两瓣。“你这都结婚的人了,还想着往外跑,不怕别人笑话咱吗?再说,家里将近十亩的口粮地咋办?不种了?让它长草?像北街的二孬子那样,长了一地的拉拉秧和蒿蒿草?你出去听听,村里哪个不骂他是败家的货。娃啊!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你有了家,将来还会有自个儿的娃,外出做工比家里是赚得多,可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大,你也甭劝了,这都是你儿媳妇的意思。”大欢把头扭到一旁,对老王的一番话完全不感冒。

“这事儿没得商量了?”

“嗯!”

“不就是为了前天那点破事吗?如果你们觉得在村里丢了脸,非得跑到外面去大可不必。赶明儿我出去做工,把地方给你们腾出来。”大欢转过脸,一脸惊愕地看向父亲。本来他来时是揣着一肚子火气的,一想到好好的日子让老爹搅和了就不痛快。但他没想到,老父亲竟提出要外出做工。他突然想起,邻村的光棍汉赵五叔也在外头做工,听说在城里看工地活不累还能挣到钱。比在家扛着镢头刨地挖土省劲多了。

老王要外出做工这事,很快在村里传遍了。跟老王交情好的三大爷五大妈,就连之前跟他有过节的老张头,也颤巍巍地掀开门帘来了他屋里。大家你一言他一句,把个屋子震得像播电影。看着一群热爱自己的人,一齐劝说发大财挣大钱那是年轻人的事,老了老了就应该待在家里安享晚年。老王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本以为儿媳小月也会过来劝一下,就连她进屋会说什么话,老王都替她想好了。“大,你都这岁数了就甭去做工了。之前那事儿咱都不提了,等俺们生了娃,还指望着您帮着带带呢!”一想起这些,老王的心就像灌了蜜。他都想好了,只要儿媳妇把话往他身上撂,他老王以后就不会亏了他们。那九亩多的口粮地,外加五分半的自留田,都无需他们小两口动手,他都会帮着管得妥妥的。他现在才六十刚出头,有一大把的力气可以挥霍,年轻时他是队里有名的车把式,赶牲畜、犁地、挖水渠修梯田样样在行,样样不含糊。单干了,分田到户了,他的劲头更足了。随便从村里拽出个壮劳力跟他比干活比劲头,也不一定能赢了他。没有那个自信,就不是他王富贵了。

03

老王是天没亮离家出走的。东边的天刚泄出一丁点光亮,连人脸都看不清楚,老王就起床了。铺盖卷儿是头天晚上备下的,按理说这样的天气还盖不到棉被,但老王还是坚持要带。被褥是老妻在世时亲手缝的,带着它仿佛妻就陪在身边,他的心就觉得踏实。万一床板硌人无法安身,铺上也能睡个安稳觉。老王背着包袱卷儿出来院子,圈里的鸡还在酣睡,就连跟随他多年的老狗也睡得迷迷瞪瞪。门闩,被他隔天晚上悄悄拨开一道缝儿,这样,拉门声就不会搅了其他人的梦。其他人是谁?不就是儿子和儿媳吗?想想一家人忽地生疏了起来,老王心里就泛出酸水。出了门,他将门扇轻轻合上。拿眼瞄一眼陪他十几年的老伙计,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清晨的露水很重,像刚下了一场小雨。水泥街面水淋淋的,有水顺着树叶哒哒地往下滑。身上的铺盖卷像一座大山,几乎要压塌他的肩膀。孩子小时,为了讨生活,他也扛着它们出去打过工。不同的是,那时他着急去外面捞大钱见见世面,对外界是向往和迫切的。为了怕他在外头遭罪,妻把家里最厚的一床被子装进蛇皮袋让他带上。约莫十斤重的棉花套,扛在肩上丝毫不觉得重。而今,拽扯的不到六斤的花套,犹如有千斤担压在肩头。莫非是自己真的老了不中用了?等群鸡的鸣叫在村里炸翻了天,老王已经在村东头开往县上的车牌前站稳了脚。工夫不大,一辆墨绿色的客车箭一样朝他飞来。

上了车找下座位坐好,售票员撇着嘴一边撕票一边冲老王喊:“铺盖太占地了,得另外补张半票。”说完,刺啦撕下两张票递到老王面前。换在平时,老王怎么也得跟售票员掰扯掰扯,他该不该再出半票。可抬眼看到一车的人都往这儿看,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万一车上有认识他的人,万一人家问起他背着铺盖卷去哪里?该如何回答?

客车走走停停,终于在县汽车总站停靠下来。老王提溜着被褥随着人群挤出车门,把铺盖卷朝地上一放,用腾出的手摸了一把汗,抬头看见车站门口停满了运输车。司机们正抻直脖往人群里瞅,生怕错过向他招手的顾客。老王朝着脖子抻得最长的那位扬了扬手,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就哒哒地跑来他跟前。

“您老要用车吗?一看您就是识货的主儿。我是老驾龄了,车站刚建时就在这儿拉客,打听打听独眼刘,没人不知道的。”那人一边炫耀自己的辉煌史,一边去接老王手上的行李。这人虽长得不赖,个子也高,唯独缺了一只眼,那只瞎眼里装着一只琉璃球,看上去有些恐怖。当独眼刘听说老王是来找工作的,不仅会瓦工还会修理农机,曾经也烧过锅炉,当即大腿一拍:“您老算是找对人了。有一家机械修理厂正缺一名技工,我看您老就行。上车上车,我这就带你过去看看。”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王起初担心有诈,但又一想,自己一把年纪了,一不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二又没钱,一个土埋半截的糟老头,有啥好骗的。想想这些,心也释然了,任由那嘴皮子抹油的独眼家伙,将他的铺盖卷甩上车斗子,风驰电掣地拉上他的人往机械厂那边赶。

04

说是机械厂,其实就是一个修车铺。车子停靠后,独眼刘拽着行李,走进一间用钢瓦支成的车棚。老王跟进去,发现屋里除了散落一地的机械零件、废旧的机油桶,还有一排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上面罗列着七七八八各式各样的铁家伙。水泥抹的地面,油污这一块那一波的,像扔了几块破抹布在上面,有些难以下脚。

独眼刘把包裹往靠东墙的床板上胡乱一搁,就亮开嗓门喊上了。不一会儿,就走进来一个穿青灰色工作服的男人。男人沾满油污的大手里,还捏着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他抬头打量老王,老王也瞅着他。这人五六十岁的样子,一脸的络腮胡。头发乱蓬蓬的,像一个堆得不成样子的烂草垛。一根根白发,急不可耐地从里面往外冒。

“孙师傅!你要找的人我给你带来了。这位老师傅不仅有瓦工手艺,还是个机械通,就连锅炉都能修呢!”老王红着脸正欲张口解释,我啥时候说会修锅炉了?恁还真能帮俺胡吹。恁咋不说俺还会修导弹,修理航空母舰!送走了独眼刘,这位姓孙的师傅就对他说:“既然是老刘介绍的,那就留下吧!我这里啥样子你也看到了。五间铺子,平时修理农机修个抽水泵,缠个线包,补个胎充个气啥的,都能干。这间屋子有张床,你就住这儿吧!出了屋,院子左边还有个小厨房,做个简单饭菜总可以。”老孙撂下话就要走,老王这才发现,右手侧还有个过道,过道里还停着一辆农用拖拉机。车头的铁皮被拿掉了,水箱和变速器等暴露在外。乌漆麻遭的,就像人的脸被揭掉了皮,露出千疮百孔的器官。

遭乱的环境,跟自己想象的工厂完全两种概念,老王在心里直呼上当。看着老孙又转回钢棚在铁架子上扒拉零件,老王刚想说他不想待在这里,谁料老孙却先发话了。

“老哥一把年纪了还出门做工,想必家里也有糟心事吧!就像我,这个岁数了还孙子似的当牛马使唤,哎!都是钱闹的呗!都说家和万事才兴!孩子讨不到个好媳妇,真他娘倒霉一辈子。”听他一说,老王忽地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想想他现有的处境,想着与儿媳剪不断,理还乱的窝心事,就没再提要走的话。

修车铺所处的位置算不上县城,但也不是乡村,属于城乡结合部。城里人走出去,农村人走进来,相比与城中心,这里更热闹更具有烟火气。因着老王操着一口土得掉渣的方言,使得来修自行车,或者给机动车换个轴承,给三轮车矫正车架的司机,都愿意跟他掰扯几句。老王这人平时在家就是个话痨,属于嘴甜人不懒的一类,三教九流都能捏到一起。而老孙却话少,八竿子闷不出屁来,只喜欢闷头干活,不惯与人交流。那些来他这里修理机械的,尤其是嘴没把门不说话就能憋死的那种,在老孙那里寻不到可谝的话口,就与老王熟上了。有人王叔王叔地喊,也有人王老哥王老哥地叫。本来对这儿工作环境有些不喜的王富贵,一段日子后,倒也喜欢上了这里。人一多嘴就杂,话能谝到一起的人也就多了。一天下来,把个老王的心煨得暖暖的,像有春风吹进去。

白天修车铺热热闹闹,到了晚上却是另一番光景。修车的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就连老孙,也驾着他的四轮小黑豹颠颠簸簸往家赶。硕大的车棚,只留老王一人守着。看着一屋的铁球蛋,一副副獠牙利齿的冷面孔,老王的心又被空虚和廖寂占据着。不知不觉,老王已来俩月了。

05

大欢下班一脚迈进屋门,就瞅见好久不露面的老舅觍着张黑脸,半拉屁股搭在自家的炕沿上。媳妇小月接过他手里的包,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使劲地朝炕上努努嘴。大欢有些不解,这女人是咋了,老舅又不是第一次来,用得着咋咋呼呼,搞得像是头一回照面似的。

“老舅。您老啥时候来的?也不提前吭一声我去接您!”

“哼!我只是个土里滚爬的死老汉,可不敢有劳外甥去亲自接,我怕折寿。”老舅阴着的脸更黑了,话也讲得阴阳怪气,令大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舅这是咋了?吃枪药了?平时不是挺亲我的吗?莫非是更年期气不顺?”大欢一边将半边屁股往炕沿儿送,一边探出头要喊媳妇去准备酒菜,他要跟老舅好好喝两盅。

“我问你,你大去了哪儿了?”但还没等他张嘴,老舅却先发话了。

“去外头做工了!大觉得在家闲得慌,非要去外面看看。”

“放屁!我看是恁俩货对他不待见,硬生生地将人往外头逼。”老舅说翻脸就翻脸,弄得大欢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媳妇小月对这个老家伙早就看不下去了。打从一进门开始,他就竖鼻子横脸没个好模样。听老汉发火,也不想装温良贤惠了,也不装温柔可人了,两只细手往小蛮腰上一掐,就喊上了。

“俺公公去哪儿,那是他的事儿。脚长他身上,俺们总不能拿绳子捆在自个身上吧!再说,你是老舅又咋了?别人的家事还轮不到你来管。胳膊伸得可够长。一进门就拉着张驴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了恁的钱没还!”一番话让老舅脑壳发胀,仿佛千军万马住在里面,人差点歪过去 。

“他,他胡老蔫就是这样教导孩子的?老汉我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小月听老舅直呼亲爹的外号,一张俊脸吧嗒拉了下来,刚要冲上去问个清楚,有事说事,干嘛要扯上她的家人糟践。大欢见媳妇发怒,赶紧上前拽一把,赔着笑脸跟老舅说:“老舅,多大点事儿,至于发这么大火吗?”可老舅并不买他的账。他愤怒地将半拉屁股滑下炕,两腿站在炕下直打晃。一只手摁着炕沿,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戳着大欢的鼻梁骨说:“真替富贵感到不值,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大欢堆起的笑容,瞬间被冲散了。“老舅,你这咋说话……”

“你去胡家庄把你老丈人喊来, 就说我马驼子喊他来问话!”马驼子是老舅的外号,这一带人都知道。想当年舅的爹是赶马车给人拉货的商人,后来,马队没落了不时兴了,他就架着自行车带俩驼篓去倒买倒卖。贩过鸡蛋捣鼓过活鸡,还用驼篓把乡里的土特产运到城里,再把城里的走俏货运回乡村。等他爹老了干不动了,老舅也能扛动麻袋了,就换了他来跑运输。因为他有个毛病,骑自行车时喜欢弓腰驼背,因此被人起外号马老驼,也叫马老拖。

见外甥还不肯走,老舅一巴掌呼向大欢的脑门儿“你去不去?”小月将男人护在身旁,朝着老舅竖眉瞪眼,那眼神像含着刀能杀人。

“凭啥去喊俺爹。你有什么资格?”小月前天才回的娘家,爹染了感冒,正哼哼唧唧躺在炕上发汗呢!她怎忍心让老人家为了儿女的破事来回折腾。尽管媳妇不断拉扯,还言辞凿凿地不让他去,但大欢还是去了。今天的老舅有些反常,大欢觉得不认识了。不就是喊个人来家吗?路又不远,用不了半个钟头就到了。

胡老蔫来到闺女家时,远远就看到姑娘站在门外朝南张望。下了车,大欢拿眼瞪了一眼她:“你咋不在里头招呼着老舅?”临走他可是记得,媳妇连水都没给老舅端上一碗。

“我不想伺候那个老货,看着就心烦。”“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我平时是咋教你的?你们老师教的礼节哪去了?熊玩意儿,等我腾出时间再收拾你。”挨了训,看着男人带着父亲走进门里,小月看老舅的眼神越发厌恶了。

趁着大欢带着媳妇去烧水做饭,老舅摸出旱烟嘬了一口对老胡说:“富贵被逼着去外出做工了。你说养大了孩子有啥好?好处没落下,倒落了个被赶出家门的下场。要是当年咱俩不把这娃抱到他们两口子跟前,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是不是妮儿干的?我去找她算账!”胡老蔫蹦着高蹿下椅子,就要冲出去找闺女说理。老舅一把揪住衣裳将人往回扯。

“瞧你这火爆脾气,这么些年白叫老蔫了。”“那你说咋办?要不,咱今天就对俩孩子把事儿挑明了!富贵总不能出了半辈子力,落不下个好吧!”

灌下几杯茶水下肚。老舅看了一眼胡老蔫。老蔫回望了他一眼就把头别过去,那意思是让老舅去嚼唾沫子。老舅就把旁边劝吃劝喝的二人叫到跟前。手比划着,嘴冒着白沫子,从襁褓中的大欢一直讲到小学升初中,初中读高中,高考落榜后直到结婚,个中艰辛与困苦都说了个透。说完,老舅的眼角变得湿答答的,这么多年没哭的他,声音哽咽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呢!老舅,你是不是弄错了?大和妈从小就疼我亲我,都没舍得打我一巴掌,我怎么会是他们抱来的?你看西屋的大兰子,她才是抱来的。见天的跟着大人腚后下地干活不说,还时常挨揍。老舅,我将俺大赶走是有错在先,但你也不能编瞎话糟蹋人吧……”

“大欢,你醒醒吧!你老舅一把年纪了还能跟小辈没大没小说瞎话,那成啥了?老蔫,你倒是说话啊!你个没出息的老货,遇事就知道把头往裤裆里扎,那里面有宝还是有肉香?”胡老蔫把头抬起来,一本正经地望向女婿,尽管没说话,但大欢却已经明白了。因为老丈人从来不说假话。

大欢张大的嘴半天没合拢,傻傻地看着老舅和老岳父。忽然,他哇的一声跪倒在老舅面前:“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大、妈,儿子对不起你们!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忘恩负义我该千刀万剐!”

“行了!老舅大喊一声。“你该跪的不是我,是你大。这些年,他们东躲西藏搬了多少次家,图的啥?不就是怕旁人知晓你的身世,怕你在人前抬不起头?娃啊!做人得讲良心知感恩。单不说他与你没有血缘关系,就是有,你就忍心将一把年纪的他往外捻?”

这边,胡老蔫也发话了:“还有你。要是没有你公公,你能好好站在这里?你不懂感恩也就算了,还学那些坏媳妇挑唆大欢将人往外撵。早知道你这么毒,当年富贵就不应该救你上来。”老蔫的几句话,说得女儿满脸羞红。她羞臊地垂下头,两只小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06

晚上,雨淅淅沥沥时时大,哗啦啦的雨点砸在钢棚上,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上面跳舞,震耳欲聋的响动彻底搅黄王富贵的梦。紧接着,一道闪电刺啦一下将半边天照亮,老伴的一张俊脸便出现在他面前。

秀云,这些汤水咱以后再也不喝了。看着妻子满脸痛苦地吞咽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老王一阵心疼。没事儿,我再喝几副试试,实在不行……妻一脸愧疚地看向丈夫,那样子,就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儿。转眼,半年又过去了,这日,王富贵下茅厕去方便,刚褪下裤子,就看到塞进茅道的血纸。鲜红鲜红的,就像眼前被遮了一块红色的布。他两腿一歪,半边身子差点滑进坑里去。老天爷,这是要断我王家的香火啊!老王内心五味杂陈,鼻子一酸,竟然掉下几滴泪来。

从那以后,老王和媳妇彻底断了治疗的念想。春上,冰雪消融春光乍暖,奔腾的渠水像个灵动脱俗的女子,跌撞着欢呼着顺着峡谷奔向远方。燕子又飞回来了,一身裁剪得体的燕尾服,在春风里在阳光下,兴奋地时而冲上云霄,时而贴着地皮一掠而过。半山坡的野草又鼓出嫩芽,柳树也冒出了花苞。蛰伏一冬的老人,踅摸着出了暖房走出院子,像一只只快乐餍足的老乌龟。小孩子更是乐翻了天,随处可听到车铃铛一样清脆的笑声。这些灵动欢悦艳丽春天该有的模样,却不属于老王两口子。媳妇的头疼病又犯了,哼哼唧唧窝在炕上。放了工,老王是又端水又要伺候吃喝。看着男人忙得转晕头转向,秀云的眼里满是愧疚。

“阿贵哥啊!我看咱俩还是好聚好散吧!我不能拖着你不撒手,老王家更不能在我手里断了香火,那我真成罪人了。”“瞎说什么!没有娃又能咋地,我看还省心了呢!”老王瞅一眼妻子,阴沉的脸上像刷了一层浆水。就在两人一个要分一个要圆时,老王的工友找上了家门。这个人就是胡云三,外号胡老蔫的。王富贵客客气气地刚将老胡让到炕上,他的妻哥马大明,也骑着他的老爷车进了门。

马大明来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亲妹子身子弱,又因为要不上孩子心里难受。屋漏偏逢连夜雨,妹子年轻时落下的偏头痛又卷土重来,连马大明都在心里替她害愁。头痛医头,腿疼医腿,生孩子这事儿,外人插不了腿也帮不上忙干着急也没用,他只能隔三岔五拎点东西来家看看。希望能给妹子多些精神鼓励。

老胡一进门,就把掖在皮包里的辣蚕豆,熟猪腰子,还有几个即食小菜掏出来搁在菜板上。马大明也去驼篓里,摸索出两瓶西凤酒,还对着两人胡吹吹说,这酒和他的岁数一样大。两人一边笑着骂他拿瞎话糊弄鬼,一边捻杯拿碟吃喝上了。几杯酒下肚,菜还没挑上几口,老王就一头扎在枕头上睡死过去。

梦里,老王觉得自己被圈在一处肮脏的猪圈里,猪鼻子猪耳朵成了公众设施,被人拧被人揪,就连屁股也被剁了几脚,疼得他哎吆哎吆地喊。他拿身子使劲地拱,使劲地扑腾,可那些人并不打算放过他,还连本带利愈发折腾得厉害。他娘的,这还无法无天了!滚开!老王大喊一声就睁开了眼。此时,太阳已经爬上了西坡。橘红色的光,明晃晃地铺满了老王家一炕头。

“你这个老东西,几口猫尿下去就去找周老倌了,他咋不直接招你当了新郎官呢!”说话的是老胡,撇长的嘴都能披挂到房梁了。“不踢你几脚,你是不是就撇下俺妹子住在那里了。”老王摸着后脑勺,看着妻家哥嘿嘿嘿嘿地笑。他突然瞧见老婆胡秀云,不知啥时候从里间出来了,遮在额头的花帕子也不见了。秀云正端坐在炕脚,瞄着捧在手心的东西呵呵地笑,像个老傻子。

07

其实两人来是有目的的。秀云手里捧着的婴儿照片,就是他俩给寻下的孩子。听妻家哥说,孩儿的妈是挺着个大肚子从外县跑回家的,至于孩儿他爸是死是活,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打死都不说。娃是偷生下来了,于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孩子来说,这算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先撇下脸面不说,孩子的去留成了大问题。孩子是活物,又不是一块铁疙瘩一块儿破抹布塞哪儿都行。因保密工作做得好,眼下村里人极少知道这事,这日子一久就不好说了。那就是雪窝里埋死狗,是咋都藏不住的。为了将孩子妥善处置,当爹妈的是愁坏了心熬干了肺。再无计可施时他们想,不如小被子胡乱一卷,两眼一闭送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倒也省事儿,却又于心不忍。正在这时,收修房费的老胡上门了。看了娃听了娃姥的哭诉,想起老哥哥富贵恰好缺个孩子,就在心里画了一张谱儿。但他当下没表态,只是怜惜地往包娃的小被子里塞了几张钱就走了。等不到瞎黑,他就骑上车直接去找了马大明把这事讲了。这马大明谁啊!走南闯北惯了,心眼子多的一箩筐一箩筐的。听完,当即就让老胡摸着黑再跑一趟孩子姥儿家,说老婆听说这事心窝子疼,硬是逼着闹着让他给娃再送点儿衣物过来。过了百岁的孩子都要拍照留念,这是当地留下的习俗,你想法子弄张照片过来。这样,老胡又去了一趟孩儿姥家。给人家扔下小衣服后,三拐两拐切到主题上来。说是看着这娃可怜,想起跟他交好的朋友两口子老实巴交家底丰厚,就是缺一个将来继承家产的娃。还说那户人家盼娃都要盼疯了,只要有了娃会拿命疼。娃的姥何等精明的一人,张口就大兄弟长短地将他夸了个透,然后缠着老胡去帮着问问。说只要人家将来能把娃当亲生的对待就行,其他啥都不图。就这样,孩子就被抱到富贵两口子面前了。

自打这孩子来了,家里常常有笑声传出,老婆秀云的脸变得红润了,就像坐落在枝头的红苹果,光看着心里就舒坦。关键是那磨人的头痛病竟不治自愈了。这让老王的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孩子吃饱喝足睡下后,女人也爱干净了,每天哼着摇篮曲儿,把个屋子打理得清清爽爽。每每那时,富贵的心就被幸福添得满满的,心想着,谁要是给他一栋一百二十平的大别墅,他也不换。他觉得这才叫生活,这才叫过日子。

幸福的生活像长了脚,在花开花落在春去春回中不断往前奔跑。一转眼,大欢已经十八了 。小伙儿一米七八的个头,浓眉大眼天庭饱满,怎么看都顺眼。看着健康帅气的儿子,想着将来他再讨一门亲事,老王做梦都能笑醒了。

日子不经混,一转眼就到了大欢说亲的岁数。说来也神奇,就在乡邻的小伙四处找媒人提亲,有个人却不请自来地进了老王的家门,这人就是胡云三。

谁都知道胡云三家里有一闺女,长得花容月貌赛比貂蝉,被他宝贝得不行。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可就是这样一个俊女子,竟然相中了老王家的大欢。这事定下后,老王经常跑到人前说他王富贵,是渴了有人送水饿了有人给饭,是一条瘸腿狗遇到一堆热屎,被好运砸昏头了。老胡的宝贝闺女,人长得水灵展脱。听说那说媒的,光是他家门槛都踏破好几道了。可小月这闺女谁也看不上,就中意上老王家的大欢。大欢这孩子长得不赖,将近一米八的个头,也算是人中龙鸟中凤了,唯独这身世让老胡有些瞧不上。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养的私生子,就像下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天日。都说谁的孩儿随爹性。爹品行端孩儿也孬不了。可这孩子的亲爹是龙是鼠,在哪个旮旯里猫着谁也不知晓。一想起这些,老胡的心里就不痛快。他第一次朝闺女吹胡子瞪眼甩了脸子。

说起老胡的闺女跟老王的儿子相识,还有一段故事呢!

那一日,老王驮着一蛇皮袋洋芋往胡庄里赶。刚上村头的土桥,就看到上面围着一群人正大呼小叫着有人落水了。老王是个热心肠,怎能见死不救?他连忙跳下车子,三把两把脱了褂子,扑腾跳进水里。等把落水的女孩救上岸后,老胡,他胡云三也从家里着急忙慌地赶来了。巧的是,落水的正是他家的宝贝疙瘩小月。还有更巧的事呢!其实那天,老王是来给老胡送洋芋才走上那座桥的。如果不来就上不了桥,如果不上桥就救不了人。听完这些,本来为女儿落水担惊受怕的老胡,嘴咧着斜眯着眼,拍打着老王的肩膀大呼缘分。后来,老王因跳水救人大腿被石头片豁了一条长口子。在家养病期间,老胡带着女儿提着礼物来看过一次。因为心里过意不去,大欢又代替老王给胡家送了几回土特产过去。想必两个年轻人,就是在那时候相互有了好感。

08

儿子成了家,老王和老伴见天咧着大嘴逢人就笑。晚上熄了灯躺进被窝,两人窸窣地掰着手指掐算,结婚有些日子了,只要没采取措施,家里应该很快能添个小孙孙。可盼来盼去,小孙孙没盼来,老婆子却盼来了一身病。起初是两侧前胸疼,后来喘气也费劲了,去医院一查,已是乳腺癌晚期。捏着诊断书的那日,老王两腿打战,觉得天要塌了。他身子虚飘着像踩在棉花包上,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了。回到家,老王捶胸顿足地大声嚎哭。他不敢想,老伴走了撇下他该怎么活。

三个月后,无论他和儿子们如何挽留怎么呼唤,老伴还是走了。发殡那天,老王像个提线木偶追随着灵车走了一道。人家停他就停,人家走他也跟着走。直至到了茔地,发丧的将骨灰盒下到坑里,人才回过神来。他两手死扒着坟坑,就是不让埋土。好在有两个壮实小伙儿帮忙,才将他摁着抱着拖着弄了出去。有很多看殡的妇女,还擦着眼泪说,眼下讲情义的好男人不好找了。

老王觉得,自己的幸福生活是在老伴走后彻底没落了。没有老伴在中间串通,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儿子儿媳相处了。避着,躲着,除了吃饭尽量不往儿媳跟前凑。谁承想,怕啥偏来啥,还是出了这档子丢人现眼的遭乱事儿。

雨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乒乒乓乓,像是要把钢棚敲出几个洞来。老王从回忆中醒来,感觉眼角麻麻的,伸手一摸全是泪。外头狂风又肆虐了起来,刮得树枝和钢棚啪啪响。风再大一些吧!最好能将我这个老东西一起卷走!老王几近绝望地瞅着户外。

下了几天几夜的雨终于停了。下雨天,到处湿漉漉的,修车铺不见顾客上门,车主老孙也干脆躲在家里不来了。老王走出屋子,发现几堵土墙,外加几张石棉瓦搭建的小厨房,竟然被削了头。泥土混杂着麦秆草砌的半边墙,被雨水泡塌了。房顶的木头缺了支撑,一个倒栽葱陷了下去。中饭,老王只得去附近村庄买了俩馒头来吃。平时捎菜这活儿都有老孙管着,他不来,菜就没得吃了。哎!厨房塌了,即便有了菜,也没处做喽!就在他坐在车棚就着白开水吞咽馒头,一辆小轿车悄没声地驶了进来。哎呀,这是来活儿了。老王扔下馒头踮起脚就往外跑。跑了一半又站下了。他看到从车上下来几张熟悉的面孔,有儿子儿媳,还有老胡和妻家哥。老王的脸,呼啦就臊得没人形了。“大……富贵!你个挨千刀的……找到就好,找到就好!走走走咱回家去,以后再也不出来了……”众人拉着老王的手,眼圈都红成了兔子眼儿。

老王执拗不过,说等老孙回来说一声才能走。可众人不让,立即差人将老孙叫了回来。拿着结算好的工资,老王这才上了车。一路上他都在想,回了家,跟儿子儿媳相处还是个难题。保不准,他还会奔上离家出走的这条老路。车子七拐八拐已经进了村。下车后,几个人推搡着愣是将傻子一样的他弄进门内。两只脚刚跨进去,老王就不走了。这是我家吗?大胆往里走!这不是你家还是谁家?老胡看穿老王的心思,一边笑一边将人往门里推。老王这才看清楚了,立在面前的是一堵红砖砌成的墙。高大气派魁梧,像一道楚汉交界线,硬生生地将并列的六间房,分成了貌似各不相连的两户人家。独立的门户独立的空间,能将一切隐私都挡在墙外。老王偷偷舒了一口气,心里的担忧荡然无存。

“大,你看这样弄行不?虽然分成了两户,但咱分屋不分家。每顿饭您照样来俺屋里吃!”儿媳小月挤到他跟前亲切地说。说完,还羞怯地低下头小声嘟哝:“大,之前是俺做的不对,不该那样对你。你老就原谅俺不懂事吧!”老王正想说,事情都过去了,咱谁也甭提了。身后 ,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大点声!骂人时咋不见你这么小声。”再看老胡阴沉着脸,一脸怒气地对着亲闺女吆喝。挨了训小月面露窘态,泪水慢慢地往外挤,老舅赶紧出来打个圆场:“这事怎么能怪小月头上!要怪就怪大欢。一个男人不仅要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还要有担当。更要维持好家里人的关系。”“大,大,是俺们错了,你就原谅了吧!”听着儿子儿媳诚恳认错,老王又感觉眼角潮乎乎的。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都他妈的胡扯。老王转过身偷着揩了一把泪,不过这句骂人的话,他没敢往外说。

严冬过后,春日的阳光大剌剌地洒进小院。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老王哼着歌,圪蹴在自个儿屋的廊檐下翻晒起老烟叶,只听墙那头儿忽地传来一声喊:“大,吃饭喽!”“哎!”老王高声回应,站起身轻轻扑打掉腿上的尘土。嘴角慢慢上扬。再看那张大嘴,拽扯得像是要挣脱五官的控制,飞到天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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