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三十年了，除却小时候的那段时光，咱爷俩算来也已有十几年没有进行过沟通，十几年，这个世界都已经彻底变了模样，而横亘在咱家的这道沟壑却越填越深。爸，我想和你谈谈。我真的想让您放下对我所有的期望，把我当做一个孩子，来听我讲讲这十多年来埋藏在我心里的故事。

您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自己睡不着觉了好好想想，想想我们这么多年养你多么不容易。爸，我真的想了，而且从来没有忘记，我还记得小时候梧桐开花，奶奶带着我去捡梧桐花。我还记得那年下雨，你在外地工作，娘在家里养蚕，天还蒙蒙亮，娘就要去桑园里摘桑叶，可外面下着雨，娘一个人害怕，娘只好把我晃醒，说“涛啊，蚕得喂了，外面下雨我一个人不敢去桑园摘叶子，你跟我一块去，你就在地头站着，娘在里面摘，娘要是害怕了就喊你一声，你就答应一声。”我从床上爬起来，娘给我披上雨衣。我站在地头，只听见高达的桑树林里不停得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过一会娘就大声的喊我。我用尽力气在地头答应着。采满了之后，娘就背着桑叶领着我往家赶。

我也还记得那年我生日，我在电话里对您说我想要蛋糕，我从来没吃过蛋糕，只是知道过生日是要吃蛋糕的。所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您要生日礼物。然后我开始盼着，盼着您回来，盼着我的蛋糕。终于把您盼了回来，可我没有看到蛋糕，没有看到那个红彤彤圆圆的大蛋糕盒子。那时候我心里很失落，可您进屋后从兜里神奇般的变出了一个小蛋糕，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小蛋糕，我接过蛋糕开心的大笑起来，捧着往屋外跑，给娘看“娘，娘你看，俺爹给我买的蛋糕”娘看了后也笑了起来，说“还有这么小的蛋糕。快去吃吧”然后我捧着蛋糕又飞回了屋子里。小心的拆开，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吃完后我美美的又跑出去，跟娘说“娘，我吃完了。”

娘说“都吃完了？”

我说“恩。”

娘说“你这孩子，你爹大老远给你带回来，也没尝尝什么味，你就自己一个人都吃了，大人一口都没吃。”

听完娘的指责，我心里原来的那股高兴劲一下子全没有了，我突然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那一刻我心里真的很难过，然后我一个人回到了屋子里。

爸，好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小时候，那时候多好，你在外面工作，娘在家里种地。娘这一辈子受累太多，她的脾气急，干活也着急，其他家两个人三天才能干完的农活，娘自己一个人一天就能做完，所有男人能干的，娘都能。后来娘开始肚子疼，每个月都会有好几天疼的趴在床上哇哇大叫，这个病一直折磨着她，那时候我虽然不知道娘为什么每个月都要肚子疼，可看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打滚，我躲在里屋里偷偷的哭，我看着娘心疼，我也怕自己再做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因为在你们口中我旁边所有的小伙伴都是我的榜样。他们有的比我学习好，有的比我能做家务，有的能帮爹娘抗锄头，而我却总是那个被用来说的不听话不懂事的坏孩子，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样去做一个听话的孩子，我想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可我做了这个又忘了另一个，于是我开始学会反驳，可反驳就变成了犟嘴，这在咱家是很大的罪行，会被揍。所以我又学会了沉默，只要我不说话就可以不被挨揍，或者少挨揍。

到了十二三岁的年龄，我逐渐进入了青春期，第二性征的发育让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我不知道自己身体所出现的这些变化是不是意味着我病了，当我身体有些部位开始生长毛发的时候，我恐惧的躲在没有人的脚落里往下拔，可拔掉后过几天又长了出来，我无助，我不敢告诉你们，我不敢去厕所，我不敢去洗澡。我怕被人知道，更怕被你们知道。也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总是会不经意的去看喜欢的男孩子，心里害羞和他们接近，却总喜欢远远的看着，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慢慢的我开始知道自己这样不正常，也开始封闭自己，我就像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密闭的柜子里一样，从此没有了少年的欢乐和朝气。跟你们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上初中后，我离开了家去乡里读书。同时带走的还有对身体的极度恐慌。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我越发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自己不正常，这让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孤独。直到后来我交上了同班的一个同学，也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高兴的。那时候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跟他在一起我可以无话不说。可也在这个时候，我的身体查出了一点小问题，之所以称为小问题，是因为现在看来的确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在当时，整个家庭的紧张气氛让我无比的恐惧和害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严重，只是每次说到看病时娘总会哭泣，我还记得那次去县城检查，天还没有亮，娘就带着我乘坐最早的汽车往县城赶，到了我姨家，娘就开始哭。娘一开始哭我就开始害怕，我怀疑自己身体上出现的那些不正常的反应才导致了我生病，我特别的恐惧，害怕自己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被你们发现。所以我拒绝吃药，我会把药偷偷的扔掉，我以为只要把药扔掉我就可以把我心里的秘密永远的隐藏。我害怕去医院，我怕被医生检查出来。所以每次去检查成了咱们家的战场，不管你和娘对我如何吵闹，我只是沉默，然后被逼迫着去医院检查。那时候我特别害怕检查单，如果不正常，我害怕咱们家里恐怖压抑的气氛。所以我只好把我心里的恐惧和害怕埋藏的更深。我不敢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我开始喜欢藏在自己的屋子里，大人们也因为我不爱出门不停得说我。可你们越说我却越恐惧，我只能藏起来看小说，也只有在小说的世界里我才是我要的世界。

随着年龄的越来越大，咱们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因为爱我，为了方便照料我，所以你们不停得安排着我的学习地点，从乡中学转移到村中学，却不料没多久后村中学撤销，我又被合并回了乡中学，而你们又把我转到了遥远的日照。我就这么不停的被转来转去，现在我知道这是因为爱，是因为你们想好好的照料我的身体，可这一次次折腾，使原本就处在封闭中的我更加的恐惧去适应一个新环境，而每次我也都是在你教训和娘的眼泪哭闹中被迫接受。爸，直到我长大后我才能明白你当初的苦心，可对我造成的心理影响和对咱们家人间感情的隔阂却再也没有消失。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我真的很难受，除了物质的满足之外，我总是要小心翼翼，我心里是压抑的，我想改变这种不健康的家庭关系，可我却又无能为力，因为我不能去说你们什么，我也不能去反驳你们什么，犟嘴，也许是我这辈子被打下的最深最深的烙印。而到了高中，你们又找关系把我从日照逼回了县城，我只在那个学校呆了一个星期就再也没去，你们常说好不容易托关系找人把我调回县高中，却因为我的逃跑得罪了我姨表哥。而你们不知道在我呆的一个星期时间里我只吃了几个馒头。到了晚上我从没安稳的睡过一夜。爸，你每次教训我的时候总是把这一篇一篇的历史旧账本翻给我听，也许从父母的角度你们为了我真的一次次去求人，一次次去送礼，真的不容易，可怜天下父母心。而你们却从来忽略我的感受。每一次的决定都是在逼迫下的就范。

就这样终于我上了大学，离家远了，离你们也远了。就像你说的，大学的时候，除了没有零花钱了，我从来不给你打电话。性格的孤僻已经让我形成了习惯，而深埋在内心里的那种负罪感却终于得到了解脱。也是在大学里我明白了自己，认识了自己。而这种解脱的背后我却又被另一种罪恶绑架。因为我不得不在封建的人伦传统和做人的道德底线之间做出选择。爸，请你相信你儿子不是一个坏孩子，所以这个问题才会无休止的折磨着我。我不想做一个坏人，我也不会做一个逆子。当这本不是一个对立的问题出现在我的身上的时候，带来的痛苦是一种持久的折磨。随着我的年龄越来越大，这种折磨也就变成了你们不断上演的逼婚。变成了咱们全家的折磨。这种情景已经让我惧怕，我惧怕你们一次次逼问，我惧怕你们一次次安排的相亲。

虽然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开始对我说，“算命的说了，我养的你俩没有一个是孝顺的”这句话我只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开始对我说，此后的几十年里直到现在我娘会时不时提起这句话，也从那时候开始我恨算命，可我娘却不停得算，不停得算，给我算命已经成了她人生的一种习惯，而算命人说的话也成了她的信仰。她总想用算命或者神婆去解决我所谓的不听话。也许农村的环境使她成为了这样，也许是她对儿子的这份爱太沉，让她总想祈求神灵庇佑。而她对迷信的信仰，几十年来却越发痴迷。

爸，当我说到下面问题的时候，您一定不要难过，也不要去拒绝了解。如果我有选择，我真的会把我心里的这个秘密永远隐藏下去，我真的不想把曾经折磨我的这份痛苦再次转嫁到你和娘的身上。因为我想你们过得幸福，就像你们希望儿子过得幸福一样。

就像你们说的，跟我同龄的孩子都已经开始生第二个孩子了，而我在婚姻上依然没有着落。从回来到现在我已经数不清相亲有多少次，而每一次相亲之后你和娘肯定会逼问一番，然后演变成娘的痛哭流涕和你愤怒的痛骂。爸，其实当你说我让你丢人，让你没法出门见人，当你说我连畜生都不如的时候，你不知道你骂我的这些话曾经我也骂过我自己。为了心里的那份罪恶感我曾经试图去结束我自己的生命。那时候的我觉得只有那样做我才能把这份罪恶感永远的隐藏下去，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对得起你们。直到后来我上网，我去图书馆，我找遍所有能找的资料去了解自己，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怎么了，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上不仅仅只有我自己这样，我不是异类，我也不是不正常，我也知道了所有的人生来都是不一样的，比如有的人生来就是左撇子，有的人生来就是卷头发，而我恰恰也是这样，我只是不喜欢女孩子。我说到这里，爸你也许会震惊，也许会有很多疑问，你在担心我是不是在外面学坏了，也许你在想怎样找医生帮我治好。爸，这样的想法我也曾经有过，我不喜欢女孩子是我还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因为这件事，在这十几年中我沉溺在封闭和痛苦中，当看到同学们交女友的时候我也曾经在想我是否也可以尝试着改变，可是这都失败了。因为我没办法让自己从内心里去接受去喜欢甚至去对女性的身体产生任何兴趣。爸，你可以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让你去跟一个男的谈恋爱，你会是什么感觉？！也许这时候你认为我这是不正常，爸，曾经我也这么认为过自己，可是当我明白了，我与所有人都一样，因为组成人体的器官我没有比他们少也没有比他们多，而只是上天给我的基因与他们与众不同而已，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基因都是不一样的。所以，爸我没有不正常，违背了我自己的天性才是不正常。爸，如果您还不理解，我希望您不要拒绝了解，我希望您能去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即便您现在还以为儿子是病了，那您也要为了儿子的这个病再操心一会。主动的去学习了解，因为儿子忍受这种痛苦已经十几年，我想把真实的自己告诉你们，我也想找回咱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

去年的时候，娘的眼底血管堵塞，你们加剧了逼婚和逼我辞职回老家工作的力度，也许一直以来在您的心里我都是不孝的，因为我很少跟你们通电话，因为我很少关心你们，因为我离家远很少回家。因为你想要跟我大姑父家那样的生活而我在外地满足不了。爸，这些都是我的不对，可我心里一直以来的愧疚和恐惧没有人知道，在外面的那些日子里我真的很想家，有时候我盼着娘给我打电话，可我心里又真的很害怕，因为我怕娘给我说亲，因为只要说这个我就不能说什么，我连在电话里的语调都不能变，我害怕了，我怕因为我的某句话或者某声叹息让娘不高兴，我害怕娘在电话里跟我哭泣，爸，娘的每次哭泣，心里最疼的是我。

娘的病让我成了众矢之的，您和姐姐每次电话里都全部把娘的病归罪在我的身上，好多时候我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我工作的时候开始出错，我坐在公车上走在路上的时候会不自觉的会流泪。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我承受这样的罪。

爸，我想满足你们的心愿，可我又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去跟一个女孩子结婚，就像当初姐姐找婆家一样，你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姐姐能找一个爱她的男人，找一个疼她的家庭，所有的父母都是一样的。我不能去毁了一个女人终生的幸福，如果这样做，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毁掉了两个家庭的幸福，还有可能把您辛苦一辈子的积蓄搭进去。爸，我不能这么做。可面对你和娘一次次的逼迫，也为了让娘的身体得到好的康复，所以我只好找了一个女孩，当做我的女朋友回家。我知道这件事我做错了，是我欺骗了你们，可那时候的我真的没有办法。带她回家见过你们后，我就回到了烟台，我心里一直清楚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永远隐瞒下去，可为了让娘的身体得到恢复我却又别无选择，所以我只好拖，拖着不回家，拖着，终于拖的你们不停电话催逼，别无选择下的我最终妥协辞职回家。爸，你还记得我回家的时候是病着的，那一次生病持续了一个多月，爸，您也许以为是我着凉感冒，可您不知道我辞职决定回家后，整整三天的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睡觉没有吃任何东西，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们交代，我只有哭，爸，那时候我真的绝望了。我自己撒的谎，我应该怎么跟你们交代，女朋友是假的，我怕你和娘劈头盖脸的指责，我怕咱家的战争。

回家后到现在我具体相亲多少次我自己都已经不记得，只是每次相亲后你和娘肯定会对我有一场战争，一场批斗。所以我每次都特别害怕，因为我不能拒绝，我也不敢拒绝你们。爸，我理解你们作为父母对我的关心。可这种关心不应该成为一种任务，爸，每次当我顶住你们的压力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子的时候，我心里在想，我这是在解救这个女孩，也解救了我自己，解救了咱们家。

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拒绝幸福。而幸福与不幸福也只有自己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