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莫名地焦虑起来，不是生活琐事所扰，也不是心绪不畅，而是我不知道怎样上《卡罗纳》这篇文章。
照理讲，我是会讲这篇课文的，毕竟也是十几年教龄的老教师，教学重点，教学难点，课堂结构，熟稔于心，甚至，课文里的一些片段，我都能背诵。可是，我还是不知怎样去讲授这篇课文——去年七月，班上有一位女同学，遭遇了和卡罗纳一样的命运，一场疾病，夺取了亲爱的妈妈的生命。我怕孩子触景生情，想起爱她的妈妈，小小的心再次受到创伤。我又不能不讲课文，这是教材里的授课内容，不讲，是对别的同学不公平。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接手三（3）班没几天，我就发现了她的不一样。
挺漂亮的一位小女孩。个头高，头发长，眉目清秀，只是眉宇之间，有一种同龄人不该有的忧郁。她不爱说话，下课的时候，别的同学聊天、看书、疯闹，而她，却经常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眼神空洞，发呆。上课的时候，坐得倒是端正，但眼神儿却不跟着老师走，点她回答问题，往往是答非所问。
我意识到孩子的忧郁中肯定藏着一点什么？我想知道，问，她却闪烁其词，再问，她干脆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刷刷地流泪。打电话给孩子的家长，接通之后，她的爸爸没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回到家，他会好好跟孩子聊聊，让孩子认真听讲。我有些着急，想见见家长，了解些情况。三年级第一单元测试结束，我看了孩子的三科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看到孩子成绩并没有拉下，我又暂时放下了与家长沟通的想法。
在学校里，我只能暗暗地关注她。劝慰她和同学一起玩，甚至找了两三个女孩子，下课或者放学，让她们主动找她一起聊天、一起玩耍。上课的时候，我的目光也多一些时间放在她身上，点她回答问题，提醒她上课认真。她似乎也好了一点，下课的间隙，也能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聊聊天，忧郁的脸上也能露出一些微笑。
学校的升旗仪式在星期一，按规定是要穿白鞋和白袜。值日的大队委眼睛厉害，不穿者扣分，且与班级流动红旗挂钩。班级的孩子十分重视，我也自然重视。早上，刚到班级，就有学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老师，×××沒穿白鞋，被值日生扣分了。”找到×××，我看了一下她，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上衣的领子也没有翻，头发也是散乱的。“怎么回事？”我有些气愤。她不说话。“你妈究竟怎么回事的？什么都不管你的。”听到这句话，她抿着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刷刷”地流下来。“以后，还是要注意点吧！回座位吧！”我顿时口气软了下来，顺手，给她递过去了一张纸巾，为她翻了翻衣领。隐约中，我感觉自己话语中某个词语戳了她的痛处。
谜底终于在一次放学后揭晓。在学校门口碰到接她的奶奶，聊着聊着，奶奶眼睛一红，告诉我：孩子的妈妈走了。七月份的事。妈妈走了之后，这孩子就变了，不爱说话，以前，挺开朗的一个小姑娘。奶奶说着，直抹眼泪。我在一旁，也听得心碎碎的，生疼。就是觉得在她的身上有些什么事，这事也应该与她的妈妈有着一定的联系。但是，我真没想到她小小的年龄，就遭遇到了如此痛苦的事。她以前的一切的表现，出神，发呆，眉宇之间出现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在我看来，都顺理成章。
让爱滋润爱
和孩子爸爸约好，见了面。
告知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我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言语刺痛了孩子的爸爸。中年丧妻，不能不说是人生最大的悲伤！开始，孩子的爸爸就一个劲地给我道歉：“周老师，真给你添麻烦了！其实，我都走不出这悲伤，也难为这么小的孩子，她妈妈生前，可爱她疼她了！”说着说着，自己不由得眼眶红了。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以前，是妈妈带着孩子的，孩子黏妈妈。孩子的妈妈走后，突然感觉天塌下了，前面，整日哭，要妈妈，现在倒是不要妈妈，却不爱说话。其实自己也感觉孩子的性格变了，却不知道怎么去解决这个问题。觉着自己亏欠了孩子，想多点时间陪陪她，可是要养家糊口，这早出晚归的，也顾不到孩子。失去妻子，孩子的爸爸也十分悲伤，也会经常喝闷酒。爸爸的情绪也影响到孩子的情绪，结果，父女俩都走不出自己设下的心灵的藩篱。
我理解这位情深意重的父亲。
但我不希望一个本应享受童年欢乐的孩子，陷入忧郁的泥沼。
直截了当地，我告诉这位父亲：如果想孩子变得快乐起来，你要变得快乐起来。不然，你的情绪也会传染给孩子。如果有可能，将有关于孩子妈妈的一切东西，暂时先收起来，先让孩子学会忘记。我知道忘记不是最好告别悲伤的方法，真正的告别，是勇敢的面对，可是，对于一位仅仅九岁就读三年级的孩子来说，太难，也过于残酷。
孩子的爸爸很快就改变了自己。放学路上，我和她聊天，她告诉我：爸爸戒酒了。还不止这些，爸爸这个周末还陪我看了电影，电影真好看。她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的欢快。她也表示疑惑，不知怎么的，家里妈妈的相片都不见了，她想妈妈时看看都看不到。在学校里，我找到了搭班的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告知了孩子的情况，让她们多关心一下孩子，毕竟，她的爱的天空是残缺的，她应该得到更多的爱，这些爱，会让她觉得这世间的美好和灿烂。班级，有少数几个同学也知道她失去了妈妈，我找到他们，开了一个短会，告诉她们：保守她失去妈妈的秘密，与她交朋友，多帮助她，让她走出悲伤的阴影，走向快乐。其中一位了解情况的妈妈，还主动地让她的孩子与她交朋友，与她交流，玩耍。最终，她的孩子成为了她最好的朋友。
努力没有白费。孩子在班级里，有了明显的变化：下课的时候，不再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了，会跑过去和同学说说话，聊聊天。脸上虽然很少有灿烂的笑容，但偶尔也会笑一笑。关键，她的眼神活了过来，不再空洞，呆滞，有了孩子一样的天真的纯洁。
找个妈妈来当妈
忘却是一副治疗忧伤的良剂。但是忘却，远远比不上爱的滋润。只有爱，才能唤醒爱，才能让她变得更加坚强，去迎接以后人生的风风雨雨。
作为班主任，我本不该涉及别人的家事。思量再三，我还是决定冒一次险——让孩子的爸爸找一位新妈妈。面对这个建议，孩子的爸爸果断地拒绝了。我继续做着工作：其实，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也知道您是一位重情重义的父亲。但是，如果在您的妻子在天堂看着你们父女的时候，一定希望你们幸福。尤其是孩子，她需要母爱。
爸爸很为难，但最终，还是折中了我的建议。他悄悄找来了一位富有爱心的女同事，周末的时候，陪孩子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耍、游戏，一起看电影。孩子当然不知道爸爸的用意，对这位到家不速之客，拒绝，冷漠，不理不睬，甚至是哭闹。慢慢地，却在柔情和关爱之中，一颗冷漠的心渐渐柔软起来。她悄悄告诉我：爸爸给我找了一位新妈妈呢！新妈妈可好了，她陪我看电影，还给我买了新鞋子。脸上，泛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孩子的爸爸也说，孩子越来越爱笑了，变得乐观开朗了。最开心的还是奶奶：要是真是她妈妈，该多好啊！孩子现在过得真开心。
课间休息，她会主动找同学聊天了，有时候，还叽叽喳喳，像一只小麻雀，脸上洋溢着笑容。上课的时候，她也能集中注意力，听讲，回答问题。看着孩子一天一天的变化，我很高兴。但高兴之余，却有些隐隐的担忧：爱是一剂忘却忧伤的良剂。但是，这种爱，只是给她构筑的一个美丽的梦。孩子最终要面对现实。梦醒之后，孩子如何面对这残酷？
真正的告别痛苦，不是遗忘，而是坚强勇敢的面对。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与痛苦告别，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迎接人生的风风雨雨，变得真正地快乐和幸福起来。
十分钟的眼泪
我决定按照原定计划上《卡罗纳》这篇课文。
甚至，不打算跳过卡罗纳失去母亲而悲痛的任何语句片段。课堂上，同学们划记卡罗拉失去母亲之后表现的句子，汇报、品析，孩子们都沉浸在课文淡淡的忧伤之中。我觉得有些残酷：一位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坐在教室里，被动地听着一课关于失去母亲的文章，还要从字里行间去品析这种失去母亲的悲痛。可是，我又默默地告诉自己：我必须这样去做。
我生怕她无法控制她的情绪，我有些忐忑，一边上着课，一边观察着她。开始，她还十分自然，当同学们汇报时，她却把头低了下去，手玩弄着自己手的笔。我想，同学们的汇报一定在她内心中涌起了波澜，此时，她一定想起了母亲生前对她的种种关心，那时的她，有妈妈的陪伴，有妈妈的关心，可惜，这一切，都像卡罗纳一样，都像美丽的梦一样，破灭了，没有了。
课堂的设计之中，还有一个配乐朗诵的环节。孩子们在忧伤的音乐中，朗诵卡罗纳失去母亲的片段。
“她面容灰白，眼睛哭红了，两腿站不稳，好像他自己也大病一场似的。”
有些同学，眼睛潮红了。
“卡罗纳翻开书，当他看到一幅母亲拉着儿子的手的插图时，突然双手抱住脑袋，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班级的有些女同学，流下了眼泪。
她没有读，只是呆呆地坐着。然后，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没有哭声。但是，我觉得这无声的哭泣，比有声的哭泣，更让我觉得伤悲，觉得难受。我示意同学们停了下来，缓缓地说道：“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情。”班级四十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我。“其实，班级里的一位同学也遭遇了和卡罗纳一样的命运，她失去了最亲爱的妈妈。”孩子们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她却很坚强。我希望她一直坚强下去。也希望同学们能像卡罗纳的同学一样，给予她关心。”
我走了过去，这一次，我没有递给她纸巾。只是告诉她：“孩子，如果要哭，就哭个痛快吧！哭完了，把眼泪擦干，继续上课，以后的路长着呢！”
第二节是数学课。上课铃响，她擦干了眼泪。她哭了足足十分钟。
十分钟很短，不足以让一种痛苦走向解脱。这十分钟也很长，足够无数的忧伤幻化为晶莹眼泪，然后从心灵抵达眼睛。我不知道这十分钟她究竟会得到什么，感受什么，但是我知道，这十分钟一定会成为她生命中一段神奇的历程：她一定会在这一段历程中深深体验到了人生的酸楚，也必将直面这种酸楚，用坚强的内心，用阳光的心态，去迎接人生中的风风雨雨。
妈妈在天堂看着你
第六组课文的语文园地，口语交际活动是以“关爱”为主题。内容是“对你的父母，关心你的人说一段安慰她或者感谢她的话”。
学校进行小组合作学习多年。而口语交际，也适合在小组讨论交流。按照自己的教学设计，我先让孩子们在小组内进行讨论，设计情景，然后模拟情景，进行交流。班级同学讨论得十分激烈，模拟的情景也靠近生活。
有一位曾经骨折的男孩，他和组员交流的内容以感谢为主，感谢班级曾经帮助她的同学们。小组讨论时，一位小组里的男孩因为参与讨论不积极，被组内成员批评，哭了起来，小组一致决定：将小组交流内容定为道歉，去安慰这位被自己言语刺伤的小男孩。还有劝慰组内成员努力学习，不辜负少年时光的。种种内容，令我感动。一瞬间，我发现他们长大了，他们在课文的学习中，懂得了感受爱，也懂得了给予爱。关键，他们从课文走向了生活，将自己懂得的道理化为生活的实际。
感动我的，不仅仅是这些。
小组汇报的最后。她代表自己小组走上了讲台。
“今天，我代表白绿小组上台进行口语交际的汇报，我汇报的主题是感谢，内容是感谢爸爸，奶奶，也感谢在天堂的妈妈，感谢他们为我付出的一切。”
下面的同学一个个瞪大眼睛。他们不敢相信：一位失去妈妈的同学，在昨天还不敢直面现实，今天，竟然走上讲台，去感谢已经去世的妈妈。我也瞪大眼睛，我也不敢相信，她竟然战胜了自己，勇敢地面对了自己。
“爸爸妈妈，谢谢你们这样关心我。还有妈妈，谢谢你以前辅导我，让我成绩提高了很多，所以我爱你！虽然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但是，我还是记得那一次在下大雨的时候，你给我送衣服的时候，裤子全湿了。虽然你离开我那么久了，但我知道你依然爱着我，谢谢你。”
……
……
话音刚落。教室里上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记住，你的妈妈在天堂看着你。她爱你，她也希望……”
那一刻，我泪眼婆娑，声音哽咽。我说不下去，干脆背过了身子。我相信，她会知道我下面要说的话是什么。
我也相信，她已经走出了人生的一段忧郁和灰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