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宽厚温和的人。
大光给我发信息,问我明天爷爷的三周年祭我回不回去。
我回他说没人通知我就不回去。这个回答其实很狡猾,嗯,也略有些无耻,明明已经知道了嘛,这就是不肯回去参加祭祀呀。我知道,但我却不为自己感到难为情,而且完全没有对老爷子的内疚,我觉得他要真的还能接收到来自这个世界的脑电波的话,也会理解我的,谁让他是那么温和少话的好脾气呢?我几乎从没见过他凶神恶煞发怒的样子,最多就是气的转身走人,但,从不恶语相向。
老爷子是个极好命的人,不仅是他的同辈这么说,连他的晚辈也这么认为。
我跟老爷子交情不算深,至少他从没跟我叨叨过他自己的事,上辈、上上辈的人,好像都是这么个闷性子,不,好像所有家庭都是这样,父母不会对子女坦诚过往,子女也没耐心了解父母的经历,大家好像都憋了一口气,要聊就只说极好的或者极坏的,总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聊,谈话不是满堂欢喜,就是互相拍桌子瞪眼,真是激烈的情感啊!以致于大家在平时的相处中,都极为克制,就像英国人见面只聊天气一样,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除了互相吹嘘讨好或者斗鸡眼,就只剩下寡淡的“吃饭了”“回来了”“记得锁门”,极少能平和地彼此交流灵魂。灵魂,这是在人活着时谁都不关注的,而在人死后却又都相信它是存在的,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老爷子八十多岁过逝,按我们那的老规矩是高寿离逝,属喜丧。喜丧在办后事时,大伙儿都是不能哭的,而要个个欢欢喜喜。第一次见识时,把我吓的够呛,也气得够呛。但是现在,我完全能理解并接受了。人死万事灭,我觉得老人离逝都应该欢欢喜喜,无论是对于死者,还是对于生者,这都是最体面的送别。
是的,我极不喜欢乡里办丧事或者给死者办祭祀时的锣鼓喧天和大哭大闹,好像哭到断气办足场面,就能证明生者对死者的深情厚意,我相信十个死者里面有九个半,是会在棺材里冷哼的,但好在他们不会跳出来,因为大家都爱这种浮夸的爱意表达。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喜丧场面,其实在孩童时期我还是挺喜欢的,无论是喜事还是丧事,对我来说都一样喜欢,因为这意味着人们聚在一起很热闹,以及能连续吃上好几天大鱼大肉了,不过相比而言,喜事比丧事要更获青眯,因为它的席面上油水更多一点。其它的,在小孩子眼里,没什么差别,都要哭,都要锣鼓喧天,所有人都来围观,像是集体参加一出大型的互动话剧。
老爷子的好命,其中之一证明大概就体现在这里了,丧事、一周年祭、二周年祭、三周年祭,嗯,大概也有未来的各种祭,子孙亲友都办得体体面面,一场没落下。唉,我反正是理解不了的了,我觉得发生在死者身后的种种,都是出于活人自身的需要,而非死者的。我们怀念死者,或抚平自己的愧疚,或追忆自己往昔美好的生活,或惦念自己以逝的青春,有多少是纯粹的出于对死者的留恋和不舍?
三周年祭时阿珊发了几张祭祀后众亲友聚餐的照片分享给大家,嗯,整整二大桌子人,后来听老杨同志电话里说,今年还与时俱进去天子山上的农庄里下馆子了,终于舍得花钱买轻松了,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进步。老杨同志还特意提了句,大光特意从城里赶回乡下去参加祭祀了呢。听得出来她很是羡慕。可我没搭理她这句话,比起这个,我更愿意多花点时间说服她试着戴围脖戴口罩给咽喉保暖以避免咳嗽。
可惜啊,这个世上,谁也不要期望别人会以你希望的方式来给予你期待的爱,因为人们只会以自己愿意的或者知道的方式来爱你。
尽管我个人不认同这种死者的祭祀,但是必须得承认,如果去采访死者的意见,他们都是喜欢被后人以这样的方式纪念的,虽然是以他们之名而举办的亲友联谊会,他们是能满足于形式的。我不能,我无所谓死后有没有葬礼,我也不在乎是否能霸占方尺风水宝地,一把烟灰放风天地,尘归尘,土归土,若有想念,思想真挚的停留一秒即可,拒绝用各种套路来骚扰我死后的清静。当然,这是我百年后要警告生人的。
好命的人都有几个特征,能干的父母,能干的伴侣,能干的子女。
这些,老爷子都拥有了。
传说中,老爷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公,是个极为精明能干的人,在那个混乱多变的年代里养活了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我根本不记得和这位老前辈有过交集,但据老何同志说我三岁前跟老老爷子挺熟的,据他说我从小就有眼色会拍马屁,总是在这位大家长身后扛着小板凳跟着讨便宜,时不时从家中这位最有权威的人手中讨得几块糖果点心。
我呸,我唾弃自己曾经这样的狗腿形象,我也不太相信这是真实的,肯定是老何同志编来取笑我的,这和我自己的人设相差太远了,让人无从接受。但老何同志说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多到让我回忆幼年时期,脑中最先蹦出来的,总是顶着俩丫角辫、抱着小木凳子的我跌跌撞撞跟在一个瘦高个、穿着长衫马褂的老人身后的虚幻剪影。这倒让我不得不相信洗脑这一技能的强大,也许,它真的能无中生有。
据说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位精明能干的好父亲,所以,老爷子成为方圆百里内难得的有文化的人,后来也才有机会谋得了一份在水电站工作的机会,很是清闲了几年。但我觉得作为一个BOY,他最幸运的是,在十五六岁还没擦干净鼻涕的时候,父母就给他找了个白净秀气能干的小媳妇。
婚后两人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呱呱落地,大姐,大哥,二哥,三哥,小弟,小妹,一气儿为祖国奉献了六个胖娃娃。老爷子高不高兴我不知道,但我猜,老爷子的父母肯定是欣喜万分的;老爷子的小媳妇,也就是我奶奶,肯定是不高兴的,那么一个惊慌年代,哪个当母亲的生了那么多孩子,大概一辈子都得担惊受怕的。在我的印象里,这位年过六十却依然面容娟秀的长辈似乎一生都没有真正笑过,总是阴郁而冷淡,笑容转瞬即逝,眼泪盈眶即干,几十年的岁月已磨练的人铁石心肠。
而老爷子是幸运的,他的幸运是天生的。
首先他是男的,不用生儿育女,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其次,他有强势的父母,他还是家中独子,姐妹若干。他从小养成了一副柔顺的好脾气,在那种情况下,你有副暴脾气是不利于你顺顺利利长大的。我想老爷子肯定从小都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这从他极少反对家中老少对他提的各种要求和意见中可以看出,甚至在有人要介绍他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黄昏恋时遭到儿女们的反对,他也没站起来为自己争取反抗。也许,他对人类多变的情感没有任何把握吧,对父母也好,对妻子也好,对儿女也好,对可能的黄昏恋对象也好,他只是顺从和不反对,却从来或者极少主动要求什么,即使和他的老朋友们相处时,也是乐呵呵的听得多,说的少。
他这辈子唯一坚持的大概就是养狗了。
奶奶在世时,极不喜欢他养狗,沉着脸抱怨浪费粮食,但老爷子装聋作哑难得坚持的还是养了。我记得是二条小土狗。每天给它们喂食喂水,哪怕自己只吃口肉汁拌饭,也绝对不忘分它们一口,喂狗的老爷子是最轻松愉快的。
奶奶过世后,他更是没有了顾忌,他吃什么,就给狗狗吃什么,狗狗要是能开口说话报菜名儿,老爷子估计能豁得出去积极倒卖烟草赚狗粮去。陪伴他人生最后阶段的那条狗狗,被他养得一身皮毛油光水滑膀大腰圆,是条看家护院的好汉子,叫声凶狠,獠牙雪亮,老爷子也只敢把它拴在家后门,没敢把它放到前门口吓死朋友客人以及路人。当小狗变成老狗,免不了也要蒙主恩召回归天庭。它生病,老爷子比自己病了还忧心,它过世,老爷子如丧考妣。那是真正的伤心。
有时我在想,人之所以那么喜欢养宠物,是因为宠物不会说话不会提为难人的要求,它们要的很少,而给予的反馈却是那么纯粹直接。它们的寿命比人短,它们的生存靠人施与,它们的一切的一切都在人的掌控中。人们在宠物身上能安全的投放感情,不怕被嫌弃,不怕被辜负,不怕被背弃。
有部电影里很煽情的说,不要辜负你的爱宠,它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你却是它的全世界。猛一听很感动,再一想很恐怖。我联想到那些社会新闻中的少女监禁事件,正因为人类有这种想充当别人“全世界”的掌控欲望,有些人满足于对非人类动物的养成,而有些不满足的人却把欲望黑手伸向了同类导致了丑恶事件的发生。这难道不是出于相同的心理吗?
好吧,这有点扯远了。撇除掉以上部分不利于社会团结和谐的思考,人对于宠物的爱心肯定都是真挚的,而且可能正因为以上的原因,这份感情更为纯粹热烈。不得不再说一句,那些BT监禁犯对他们的猎物的感情,也是真挚且纯粹的!唉哟哟,真是抱歉啊,我老是忘不了一些细思极恐的问题。比方说,假如我是那只被关起来的猫,或者拴起来的狗,嗯,想象就很是虐心。
无论如何,这种人与宠物之间的感情,单纯从人的角度来说,收益是极为丰厚的,它填补了人类无法互相给予的信任和依赖,而且因为宠物的一生比人类短暂,所以保证了这段感情从始至终的完美无缺。
所以,如果要说老爷子这辈子的真爱是谁,我投票给伴他至死的这条狗狗。不要跟我说拿狗狗和亲人朋友什么的去比,太LOW了!太狭隘了!这个世界上难道缺少因为大义大爱而牺牲真爱的人类吗?先人们都说了,人类是复杂的高级动物,人类总是作出违背心意的选择,人类啊,是一种虚伪的生物!
嗯,综上所述,老爷子,下次回家我送你二只小狗狗玩具,三周年祭我缺席,就请多多见谅了。
人生百年,即长且短,坟前荒芜又如何,只愿四季常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