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过最糟践人的事儿就是“杀地”,不!不是糟践人,应该是糟践地。
杀地,就是不走正道,从地里斜着抄过去,但会踩到地里的庄稼。这种事儿,上小学时,经常干,一则快,图个懒省事;二则地里走着更有趣。
我喜欢土地,也喜欢这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土地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你往地里种什么,到秋天就会收什么。它到底蕴藏了多少能量,供我们享用?
《易经》有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跟土地有关的成语很多,如地大物博、天南地、风土人情、皇天后土、土生土长等等。土地,沉默而厚重,它包容万物,亦滋养着世间万物,更滋养着我的灵魂。
我爱脚下的土地,就像是我的根深深地扎在地下。不管我走多远,飞多高,我的归属地从未变过,就是回归乡野山林,跟土地日夜相拥,直到生命尽头。
对泥土最初的感恩,源自儿时。那时候经常摔伤,膝盖上经常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每每此时,我都会蹲在地上,撮一点黄土面,上到伤口上,一会儿血就不流了。过几天等结痂掉了,就会露出新生的皮肉来,完全没有一点泥土的颜色。
经常会光着脚,特别是下雨天,裤腿一挽,披着蛇皮袋子,便撒欢似的跑开了。夏天的雨里,最适合逮知了。土色的知了幼虫长在土地里,若有小洞就会进水,知了就赶紧往外爬,爬出来之后,往往被雨水淹得不会动,我和伙伴们只管到林子里捡。
一个知了五分钱,这简直是拾钱的节奏。不下雨的白天,孩子们就拿着铲子铲地面,把树周围的土层都翻了一遍,当然也能逮住不少知了,晚上还可以摸。那时候,我们就靠着知了卖了好几块呢。
雨过天晴的树林里,地上滑溜溜的,光着脚踩上去几乎站不稳。那是因为地上长了“地出溜”。小时候不知道这东西能吃,前年,在亲戚家到吃上了这“地出溜”,有点像紫菜。土地馈赠给我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在农村待过的孩子,永远也无法体会土生土长的孩子的恋土情结。
家里种棉花,种了很多亩地,我经常在棉花地趟来趟去。棉花到膝盖高的时候,父亲要用拖拉机封根,我喜欢光着脚走在前面,帮父亲揽一下花苗,以免被土掩埋。
接着棉花长高了,也开花了,水红色,黄色的,绿油油的叶子,在风里飘摇。大片大片的棉花地,像绿色的海洋,我的童年就一直在这棉花地里漂泊。你几乎永远也不会看到,这绿色海洋一样的棉花地,由油绿直到纯白,浩浩荡荡,如同那奔腾不息的青春年华。
我的青春就盛开在这大片大片的棉花地里,一清二白。我喜欢这土地,以及长在这土地里的植物和庄稼,它们被土地滋养着,而人们又被这庄稼滋养,一茬又一茬,无休无止。
特别是到秋天收获的季节,地里的花生熟了,薅花生时,老远就能闻见花生从土地里被薅出来的味道,这就是花生独有的气味,不管过多少年一闻便知。薅出来的花生在地里晒,晚上要有人看着。
我也看过花生,躺在铺着席子的地里,周围全是花生的味道。夜半,睁开眼,看见满天繁星,分外明亮。也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看见小熊星座,很难得,躺在大地的怀抱里,感觉十分安稳。
后来去了外地上学,下地干活的机会很少。上班后,更是终日不见土地,这让我很难受。一接触泥土,一接触乡野山林,我的心情就会特别好。
我能闻见泥土的香气,雨水浸泡着树叶的气味,还有割草机过后弥漫着青草的味道,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并被我贪婪地吸吮着,这是自然的味道,是土木之气,我们的身体一直需要这样的气味。
长时间待在乡野山林,心情会特别平静,我似乎变成了大地的一部分。土地上,长着花草树木,也长着我。不管到任何地方,我最喜欢的就是去没有水泥的地方,因为这才是接地气的世界。
平日带孩子们出去玩,不喜欢往城里头扎堆,而是去青龙湖或者去老家的十方园。这两个地方都有大片的林子和土地,我和孩子们喜欢光着脚,踩在细如面的灰土上,感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畅快呼吸。
曲折的乡间小道,窄窄的,两旁是抓地的青草,还有狗尾草、黄蒿,若地面不太干的话,我会光着脚,拎着鞋子走。走累了,席地而坐,或者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飞鸟偶尔飞过,天上的云朵肆意迁徙,荒野之地,人迹罕至,但自成世界。
我特别希望自己有一栋房子,它盖在地面上,跟泥土日夜相亲。夏天屋里阴凉,冬日温暖干燥;下了雨,地上会长出青苔,有点滑,院子里要铺上一条转铺地小路,透地气。有花有草,甚至在屋里就能闻见泥土的气味。
去年,去城里的路上,我望着秋收过后裸露的黄土地,突然特别想大声喊:我是如此热爱你,这土地!
小时候,希望变成一只鸟,天高任鸟飞;少年时,希望变成一朵花,在某个少年的掌心绽放;青年时希望变成一株树,野生独活,自成风景;中年时,希望变成一座山,静默坚强,深沉安稳;
到老时,我希望自己变成一捧黄土,融入这大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这就是我想要的归宿,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