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很不错吧,这件器皿?它可是我的心头至爱。
藏于出光美术馆的这只深钵,烧造于中国宋代的河北、山东与河南一带,亦即所谓的“磁州窑”出品。当时,已进入金朝的时代。该地域自12世纪起,直到1234年被蒙古灭国之前,都由北方的女真族,即金朝所统治。那是一个金朝与南宋(定都今日的杭州)两国并存的年代。
我年轻那会,对这段历史全无了解,提到宋朝,以为就只有尊贵高雅的青瓷与白瓷,而邂逅了一些磁州窑作品之后,却被它们卓绝的造诣彻底征服。器物的造型端庄优美,体现出宋瓷的共同特点。不同于官窑的精细纤巧,属于庶民的质朴亲切之中,又有活泼舒展、体量敦实厚重之感。特别是白地黑彩的划花,黑白对比大胆、强烈、鲜明。自从领略其魅力以来,每看到中国陶瓷来日展览的消息,我便心动不已:或许又可以见到美丽的白釉黑彩划花了吧?
先在胎体上敷一层洁白的化妆土,接着浇上黑褐色釉料,在颜色浸透白土层之前,以利刃划掉黒釉,露出白色花纹,再施一层透明的玻璃釉,入窑烧制——这便是白釉黑彩划花的装饰技法。倒也不是所有的陶瓷器品种我都喜欢,参观展览会或美术馆时,我对宋代以降元明清的作品,随着时代推移,会一下子变得兴味索然。虽说中意的还是会有,不过唯对宋代磁州窑的作品情有独钟。
白釉黑彩划花的纹饰,无论花草抑或龙纹,技法再好,从绘画角度看,都谈不上出色。本篇中例举的这樽鱼藻纹深钵,采用的并非前述划花工艺,而是叫作“白地黑彩绘”的手法:先在胚体施一层白色化妆土,而后以黑褐色釉料在其上勾勒出纹样。因为是用毛笔描画,比起划花技法,表现的自由度要大得多,纹饰大多也更为精致。不过也有像这款深钵一样利落快速的运笔范例。鱼眼、嘴、鳃、鳞、鳍的皱褶,都是勾划的线刻技法。
实际上,另还有用相同技法描绘的、几乎是相同鱼纹、相同造型的其他深钵。总的来说,它们都是窑匠们烧制的民间工艺品或百姓的日用品,在中国,过去一直被称作“粗器”。其上的纹饰也不被认可为“绘画”。然而,瞧它鱼尾轻盈翘起的曼妙姿态、诣趣的表情以及钵体的圆润饱满,你又作何感想呢?无疑是“最佳设计奖”的范本啊。我从没动过玩古董收藏的念头,可对于这只钵,却很想据为己有。每次去出光美术馆,都会跑到常设展厅瞅一瞅,看看它是否摆在那儿。对一件藏品有了这样的喜爱,就会激励你勤往美术馆跑。从前,这幅鱼藻纹曾被印成明信片,我一直爱用。可惜,现在没有卖了。
今年(2003年),宫本武藏①成了热门话题,他晚年所绘的一批水墨画也在全国四处展出。看了传记电影后,说实在话,我对作为剑豪的武藏并不感兴趣。唯对他的画作,一直抱有莫名的好奇。借着此次机会,有幸观赏了他的大量墨宝,包括早前看过的名作《枯木鸣鶪图》与《鹈图》。武藏笔下,无论笔直伸展的枝条,还是枝条尽头的栖鸟或大块留白,从构图到题旨立意,皆秀逸超绝、出类拔萃,令人叹服。可惜,却仍旧缺点什么,无法直抵观者心灵。他的笔法,过于“稳妥”,少了某种仅此刹那、转瞬即逝的泼辣与惊险味道。画风虽的确可见“静气”,但与其说那是“张力”,倒不如说是“温煦”。人所称道的“饱含气魄、挥洒自如”的运笔,我感觉也太过娴熟流利,缺乏一种压顶而来、撼人心魄的气势。这样的画,能说它达到了“剑禅如一、画禅如一、剑画如一”“孤高透彻”的境界吗?说什么我也不觉得它“剑气四溢,令人难于近前”(河合正朝语)。比如那副《枯木鸣鶪图》,正因为它太宜于观赏,所以挂轴式复制品才会大畅其销,不是吗?
①宫本武藏(1584~1645):日本江户时代的剑术家、兵法家、书画家。通称武藏。因左右手同时使两刀,因此被称为“二天一流”刀法的开山始祖。著有兵法理论《五轮书》,亦留下了大量水墨画、鞍与木刀等工艺品。代表作有《枯木鸣鶪图》《鹈图》《红梅鸠图》《正面达摩图》《芦雁屏风图》《野马图》等。
怎么会这样呢?思来想去,我终有所悟。就好比那上等的朱竹画②,宫本武藏的画风,也有一种与畅销画类似的漂亮劲儿。那份叫人赞叹“不愧出自剑豪手笔”的奇思妙想,的确可见是名家真迹。但如此精湛的技艺,恐怕是将少数几个相同的画题一遍又一遍反复练手,修习而来的成果。大概正是这份完美主义,反倒让人觉得沦为了一种“手艺”吧。
②朱竹画:以朱笔画竹的一种画法,始于宋代苏轼。传苏轼在院试时,兴至无墨,遂用朱笔画竹,别有风韵,为后代所效仿。
陶工接二连三塑造出来的深钵,又有不为世人所知的画工以他们训练有素的高超技艺,一边哼唱着小曲,一边走笔不停,为之绘上洒脱飒爽的鱼纹图纹。难能可贵的是,我们观者大可不必从中探寻什么孤高的意境。每次看到它,都只管笑眯眯地为之垂涎,叹息“好美啊,好想要一只啊……”,就足够了。
200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