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娘家,遇到梅表姐,她披着新做的梨花头,粟色中挑染几缕深红,烟灰大衣,磨旧仔裤,脚蹬小白鞋,冲我抿嘴一笑,眉眼弯弯,那模样很是俏皮,真不像我们村里土生土长的女人啊。
不过,梅表姐一直就不像农村的女人。如果走在城市街道上,她和最时尚的女人比也毫不逊色。
“妈,梅表姐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你看到没?”吃饭的时候我随口问妈妈。
“嗯,对了,她说以后再不出去了。”
“真的!为啥?”
“年龄大了,再说孩子都工作了,现在家里也不缺她挣钱了吧。”
“哦,她今年也得有40多了。”
梅表姐是我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房表姐。反正在我们村里,随便拎两个人说道说道,肯定能找出沾亲带故来。
我还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我们村里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姑娘啊。她们大都不爱读书,早早辍学,帮着爸妈种地、做饭、喂猪、收拾家里。闲时她们就聚在一起织毛衣、钩围巾、聊天,一会高声笑,一会又低声说,梅表姐是里面最漂亮也最招人喜欢的一个,每次上学从她们身边经过,我都羡慕得挪不动脚,着急自己怎么还不长大点,也加入到她们中去。
没过两年,听说梅表姐要出嫁了,好在她竟然就是嫁给同村的一个帅小伙子。
我想着自己隔天就看到梅表姐,她是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啊,怎么我一点没看到?那时我刚学到《宪法》,就问妈妈梅表姐有20岁了吗?我记得她只比我大7、8岁。
“18岁都没到,她爸找了关系,改了年龄。”妈妈说。
梅表姐结婚的时候正好放寒假,妈妈准许我去闹新房。我们一群小孩子跑到她家吃糖、嗑瓜子,爬上新床,看她家的新电视,她和她的老公都好脾气地看着我们,任我们胡闹。
新房里有种好香的味道,甜丝丝的,暖洋洋的,是什么?
“是烤桔子皮。”梅表姐指给我看煤炉子口放着的一圈剥下的桔子皮,“桔子皮烤一烤,特别好闻。干了收起来,以后做菜时放一点,菜也更香。”
“你手里拿着什么?”我看到梅表姐手里卷着一根长长的塑料管子。
“是刘哥给的吊针管子。”刘哥是我们村里的赤脚医生,他一个人负责给村里看病、发药、打吊针。
梅表姐比划着用剪刀把吊针管剪成一截一截,又拿来小碗,在里面滴上几滴油,水立刻变得有了光泽。再用废旧的注射器把水灌进管子里,然后再小心地塞进一些彩纸绞出的碎屑。
“手给我。”
我好奇地将手伸出去,梅表姐将管子一头塞进另一头里,摁结实了。
“看看,喜欢吗?”
我举起手来,迎着灯光,看到手上的“镯子”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彩色的碎屑在管子里缓缓浮动。我想起许多个明朗的早晨,阳光照进窗棂,无数灰尘在光影里悄悄起舞,伸出手去,她们就在我指缝里继续飞舞。
“我要。”
“我也要。”
小伙伴们发现了,一起拥上来。梅表姐就像今天我见到的那样,抿嘴一笑,就拿起剪刀给大家做起“手镯”来。
我真喜欢我的梅表姐啊,再长大一点,我也要像梅表姐这样辍学回家、织毛衣、嫁人……
第二年,梅表姐生了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儿。她老公并没像其他村里男人那样不喜欢女儿,反倒总见他抱着孩子,和梅表姐串门子。妈妈说,梅表姐有福气,嫁了个好男人。
还没等到我辍学,村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广播每天播放一首歌:“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梅表姐和村里的漂亮姐妹们呼啦一下都离开了,说是去了南方,留下一村的男人和老人们带孩子,种地。我问妈妈,说她们是出去打工了。
“为什么男人们不出去打工?”
“女的好找工作。”
“为什么女的好找工作?”
“小孩子不懂。”
本来我是不懂的,但是慢慢地,村里人开始在背后嘀嘀咕咕,我也偶尔听到几句,但我一个字也不信。
可是梅表姐和其他姑娘们,好几年都没回来,连春节也不见她们回家过年,只知道她们源源不断地寄钱回家,给孩子买新衣、给家里添了新电器,家家都盖起了崭新的二层小楼房。村里人一边羡慕一边不屑着。
我也早忘了要辍学的事,忙着应付中考,渐渐地不再想起梅表姐。
高二寒假,我去村头的美发店剪头发。5、6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在门口晒太阳,说闲话。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看我的这个戒指怎么样,铂金的,6克重呢。”
是梅表姐。我扭头看过去,果然是她。大冬天还穿着紧身的皮外套,下面是黑色纱裙,脚踩高筒靴子,和电视上的城里姑娘一模一样。
“我的这个是红宝石,成色不错吧?”另一位姑娘说。
几个人都伸出手来,细细长长的手指,涂着各色指甲油,红的、黑的、紫的,不过唯独梅表姐别出心裁,银灰色的指甲上还有闪闪的亮片,一下子就把其他人比下去了。
“梅,你这次怎么有时间回来玩几个月?”有人问。
“回来休息下不好吗,反正每月都有钱寄回来。”梅表姐嘴角弯弯,边说边笑起来。
“还是你有福气,到哪都碰到好男人。”
“别瞎说,让人听到——”
被剪掉的头发从我眼前刷刷落在地上,我看不清门口的人,哪一个是我的梅表姐呢,是在阳光下欢笑着聊天的,是新婚夜里给孩子们做“手镯”的,还是在这里和姐妹们比戒指的呢?
后来,我外出读书、工作,很少再见到梅表姐。前几年听妈妈说,梅表姐现在年纪大了,在一家工厂做保管,现在每年春节都回来。
我问妈妈,“梅表姐老公知道吗?”
“你说呢?”
午后,我带着孩子去村头放风筝,从梅表姐家门前经过。她们一家三口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纸牌。
梅表姐怀里抱着一只大白猫,慵懒而适意地将长发撩到耳后,回头看到我,抿嘴又是一笑。那笑仿佛和许多年一样,我恍惚觉得,梅表姐从来没有变,变了的是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