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端午奶奶去世,距今整一年。
去世之前的两个星期,奶奶的身体状况突然开始恶化,爸爸赶回老家。我们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回去,本想着端午假期回老家再见她老人家一面,心里尚存回天的希望,可是所有的可能都遗憾地成了不可能。
这是第一次对至亲离世有着真真切切的体会。爷爷走时,我刚上初一,我妹还在上小学,两人都不懂人情世故,对爷爷的离开无多想多感,现在想来有诸多遗憾。
奶奶的离世虽然已有一些心理准备,但当一切成为事实时,我仍旧不太愿意接受。我无法相信从前离我那么近的一个人突然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突然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只能用“过去”来描述,突然她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突然她再也不会带给我更多新的记忆。而我恨自己那对她有限的记忆,恨自己拥有的少的可怜的与她共同生活的经历。
其实我们姐妹俩从小都没有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因为老家远,小的时候交通不方便,逢年过节也很少回老家。偶尔爸妈带着我们一起回去,挤火车,坐汽车,搭龙马车,兜兜转转一路奔波才能到奶奶家。而又总是匆匆忙忙走亲访友两三天后又得启程返回。那时对奶奶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她总是笑眯眯的,笑起来时,那爬满皱纹的脸总挤出一朵花来;她不太会说普通话,总腼腆如孩子般夹杂着老家话喊我“纠璐”,比划着叫我吃这吃那;每次我们离开时,她总早早地将准备好的一袋袋土特产往我们搭乘的龙马车上塞,摸摸我们俩姐妹的头,抓抓我们的手,然后转头不停地抹眼泪。直到车开出好久,我还能看见那站在村口的小小的身影。
后来交通便利了些,到老家县城已有直达的大巴车。那年暑假我和妹妹独自乘大巴车回老家,雨天路滑,发生了车祸,整辆车翻了好几滚,把我们吓得不轻。到老家后,奶奶怕我们吓出病,让堂姐妹们陪在我们左右,不停安慰我们。晚上给我们铺好舒服的床,说我们睡好了就没事了。第二天一大早,奶奶端来了有着独特柴火味的蛋拌稀饭,让我们吃了,说会保平安。在老家住了一个星期,每个早晨都有这样两碗蛋拌稀饭等着我们,奶奶坚信这样以后一定会平安。记忆里的那些清晨,奶奶厨房里暖暖的阳光总是温和地趴在我们身上,车祸的阴霾就这样慢慢被驱散。
我上大三时,爸爸带奶奶去海南玩,返回时到厦门把奶奶托给我,让我第二天送她到汽车站乘回老家的大巴。那是我第一次跟奶奶单独相处,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跟她接触。
她挎着个大大的行李袋,背微驼,还是那一如从前的小小身躯。看见我时似乎很高兴,移动着她的小脚摇摇晃晃地向我跑来,我看出她在尽力跑快,但那时她的腿脚已经不太灵便,我赶紧大步上前去扶她,想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袋。那个行李袋非常重,她又露出腼腆如孩子般的笑容,摆摆手不让我提,说她拎得动。我固执地抢过那袋子,挂在肩上,搀扶着她慢慢朝宿舍走去。
那个傍晚,我带着她到学校食堂吃饭,逛教学楼,走操场。因为她不太会说普通话,我不会说老家话,我们就这样靠着一半说话一半肢体语言顺畅地沟通着。奶奶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老家那个小小的山村里,听我介绍着大学里的各个角落,脸上浮现出各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嘴里不时发出感叹。那天晚上我以为她很安稳地睡了一觉,不想第二天清早起床,我发现她的眼角肿了,还带着淤血,问她才告诉我昨晚半夜下床上厕所时,不小心从梯柜上滑了下去,眼角磕到了。我居然睡得那么沉,一点动静都没听见。70多岁的老人,腿脚又不太灵便,我都没敢想万一摔严重了会有什么后果。她见我内疚,却连连摆手说没关系,不疼。
送奶奶上大巴前给她买了一些水和食物,她在一旁不停跟我说,够了够了,不用买那么多。把她送上车坐好,我就下了车,在窗外跟她挥手,只见她低着头在脸上擦拭着什么。我不敢再看她,假装若无其事看着别处。车启动了,我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
再后来老家县城通了高速,我们驱车四五个小时就能到。每年回去的频率便高了些。但奶奶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一度甚至无法行走。记忆力也在慢慢减退,常常不记得以前的人和事。每次我们回去堂姐妹们都跟她介绍一遍我和妹妹,问她记不记得。她有时会不记得妹妹,但每次堂姐跟她说我时,她总会点点头,然后笑眯眯地对着我说:“阿璐,吃过饭了吗?”
近一两年来爸爸越来越频繁接到二姑姑的电话,说奶奶的状况不太好,腿脚越来越不灵便,偶尔能够很费力地走几步,但大部分时间都不太能走动了。后来大肠也出现了问题,只能卧床,进食也受到了影响。医生说奶奶年龄太大,手术风险太高,不建议动手术。几个月后,奶奶带着已不灵活的身躯走了。
街坊邻居说87岁已是高龄,算是喜丧了。可当我赶回家见到奶奶那已僵硬蜡黄的脸,亲戚们围着她哭时,再也忍不住,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我一直觉得奶奶是安详地睡着了,安静地去了她能够活动自如的地方。
有一天我还能看见她那被岁月捏出痕迹的脸上露出花一样的笑容;还能听见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喊我“纠璐”,端来带着柴火味的蛋拌稀饭给我和妹妹;还能看见她站在村口抹着泪目送我们离开的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