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在说,众生皆苦。
穿过阴暗狭窄的产门,浑身沾满母亲的血,婴孩总是要用哭声跟这尘世打第一声招呼的。这第一声哭泣就定了一生的基调——哭累了就睡,饿醒了再哭;苦难尽了就是惨淡,惨淡之后紧随苦难。要吃、要喝、要暖、还要爱。
有人就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福气,一世为人,总逃不过一遭受苦受难的旅程。
还有人就信了,一世随波逐流、浑浑噩噩。
殊不知,福气这东西,早被做成了蛋糕,但并不是一只只平切了分给那一个个哇哇大哭的婴孩的。那下刀的人因这份工作已经做了千万年,总是无聊的,就染了酗酒的毛病。他一早上班的时候,酒葫芦还是满的,那蛋糕就切得用心,这时投生的人,一生平顺,无大喜无大悲。到了中午,那酒葫芦就半空了,蛋糕也切得歪歪斜斜了,此刻投生的人,就有了贫、贱、富、贵,且一生为名利情爱痴缠。等到了下班时分,他那酒葫芦也全空了,此时挥刀就多了三分诗意、七分豪情。可落到这蛋糕上,就完全不能看了。那时投生的人,就成了这世间掐尖和垫底的那一小簇。
讲故事的人讲到这里,就问了:你是想要一早、中午还是下班时投生呢?
听故事的人就笑了:还能投生,也是一种福气。唉,老人家,您继续讲吧。
好。有一日,那挥刀的人醉得格外厉害,于是就有那么一个人,分得了这蛋糕最大的一块。具体有多大呢?他的福气,得七辈子才能用完,这人也就不入轮回了,一心用这七辈子去用完他的福气——也不用考证这个人姓甚名谁了,七生七世,名字总不会重了样。
听故事的人就不甘心了。问,浮生蝼蚁,我要怎么才知道那人就是他呢?
讲故事的人答:他的福气太多,总是要溢出来,因此他的名字里,总是有一个满字的。
——故事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
九州分崩,天下离析。群雄并起,百姓涂炭。
烽烟堆里,出了个战无不胜的朱大将军。此人善使弓,故名满弓,膂力惊人。初经沙场时,追一员小敌将,追到了一座大山前。那小敌将一骑千里追风驹,快得像闪电,转眼就绕到了山后。将军驻马、弯弓,那箭直直地劈开了大山,正中那小敌将的后心。
一战成名。说来奇怪,此人后来在刀尖箭雨中摸爬滚打了大半生,竟从未受过一丝伤。那刀箭就像长了眼睛,看见他就躲。暮年时,他的脸上当然也有着纵横的沟壑,可那都是烈日与风沙的杰作。
他极年少时就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一个活着的传奇。
于是就有那么一个人,靠着他做了皇帝。没做皇帝的时候,他炙手可热;做了皇帝之后,就感觉到有些太烫手了。
天下再也无仗可打。四海无人来犯,那些还觊觎这份江山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肝胆尽碎。皇帝渐渐就觉得坐立不安了。这朱大将军也是个识趣的人,就主动请辞,回了故乡无望州。皇帝给了他很多钱,多到出动了三万人,运了三个月才全部运到他的家乡。
可是,钱还没到家,他就已经死在了告老还乡的路上,时值盛夏,三两天后,蛆虫就从棺材缝里往外爬,只好把他草草埋在了路上。
听故事的人听到这里,诧异了:不是说这朱满弓的运气是满的吗?怎么会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讲故事的人一笑:这故事里,并不一定这朱满弓才是那个有福之人啊!
听故事的就沉默了。讲故事的人继续说:这人的寿限,就是这一世的福气用尽的那日。既然福气用尽了,那怎么死就不好说了!
听故事的唏嘘了一阵,又问,那小敌将就那么枉死了吗?他又做了什么坏事要得这样一个结局呢?
讲故事的答:死都死了,枯骨化泥,这世上枉死的人多了去了,谁又能替他伸冤呢?
他接着讲:
过了些年,无望州出了个大财主。姓秦,名满仓。这人是什么来路众说纷纭,只有极为知根知底的人,才会时时想起他的故事就会心一笑。
那朱大将军的银钱,散落四方,就像肥料施入了薄田,生生沤出了方圆几百里的沃土。这秦满仓像个勤恳的庄稼人一样,在这片地里刨了十几年,分毫不差地都刨进了自己的钱袋。人们都说,从古到今没见过他那样会做生意的人。他能卖掉一切,不论是霉烂的番薯还是坏掉的良心,只要经他的手,总能要到最高价。
后来,就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了。可这人八面玲珑,待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是个会赚钱也会花钱的人。他养着几百个绣娘,为的是他每日三换的亵衣,上面是一定要有着不重样的满绣图案的;他又养着几千个脚夫,为的是他出行时,那顶软轿总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他还养着几万个门客,为他做着各种各样的事,随时随地应付他层出不穷的突发奇想。他的奇思妙想们都是一个主题:我还能怎么花钱呢?
他捐学馆,修小桥;铺大路,缮庙宇。他时时刻刻都快快乐乐。
有一天他走进自己捐的一座庙,静立了好久。然后在蒲团上跪下来,看也没看上面供得是什么神,就磕了三个头。第三个头到地,他就溘然长逝。
听故事的人笑了,他说:这种死法听起来倒是很有意思。
讲故事的人说,你这人倒好像悟了似的。
他继续讲:
那秦满仓死掉的庙,渐渐就红火起来,人们都说秦大善人的财气都散在那庙里,于是人人都来求。也真是灵,赌徒上一炷香,手风竟能连顺七天,一夜暴富的故事屡屡上演;船家磕两个头,再出海就风平浪静,鱼虾们争先恐后地往渔网里面钻,钻不进去的就急得往船舱里跳;就连街边的小贩,路过那庙门口,被香风一熏,他的茶叶蛋都会立刻被哄抢一空。
这庙渐渐地就财大气粗起来。一些年后,和尚们有了产业,又招了大批武僧,俨然成为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伙组织。当然这庙还是灵的,只是要上一炷香,就不那么容易了。有钱,也不一定能进得了门;有势,亦要看住持的心情。这住持也当然不再是一个纯纯粹粹的出家人了,他上连着官府,下通着七宫八会,是一个手腕了得的人物。也许你要说了,这样的烟瘴堆里,能出什么好人物呢?可就有这么一个人,当然那时还是个小和尚,颇具慧根,三岁时,听过一遍的经就能倒背如流;七岁时,黄口辩四方,未有能压其语峰者;十来岁就开了坛,主持建了个万经堂,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用朱砂和着金粉刻在了里面。这人俗姓许,父母已不可考,主持给他排了法号叫满空。
听故事的人一声喝彩:好名字!满亦是空,空即是满!暗藏禅机!
讲故事的人就笑了,说:这满空大师扎扎实实活了两百多岁,他的足迹从极北雪原直到赤日炎炎的热带雨林,又从尘世最高的山峰到最低洼的峡谷,他一生寻找那些不曾开启心智的人们,把佛法的种子散布在那些赤子般的心灵里面。最后他回到庙里,甘愿替众生受业火。那火烧了七天七夜,满空大师在其中静静坐化。僧人们捡拾出八十一颗晶莹浑圆的舍利。无望州万人空巷,送行大师。
讲故事的人合上双眼,久久未再开口。
听故事的人就着急了:然后呢?
——然后啊,就是很久之后了。那庙早已颓圮,金身泥胎能受的香火也是有限的。几场兵荒马乱的世道之后,这庙就变了破庙,无家可归的人们总拿它歇歇脚。就有这样一个妇人,偷偷在早已红泥剥脱的金身后面产下了一个男婴。妇人除了几滴泪,没有什么能留给这个男婴的了,她悄悄走了。男婴冻得发紫、渴得冒烟、饿得奄奄一息。可他静静地等待着,待命中有缘的那人踏入了庙门,他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那人就带走了他。这男孩长到十五岁,已出了名。那带走他的人本是一个乐师,看他是个难得的苗子,就对他倾囊相授。等他亮相时,一开口就被惊为天人。这男孩跟了乐师姓尤,艺名满珠。他有着绝世的容颜、绝世的身段、绝世的舞姿、绝世的歌喉。这样的人物,注定是要生在乱世的。
这满珠,就像一件最珍稀不过的珠宝,心怀贪念的人总想弄到手中。这一生也不知他牵动了多少人的情愫、伤了多少人的心。可他自己是没有心的,他只是要歌、要舞,要快意地过每一天。日日饮宴,席上无论是怎样的人物,都被他牢牢压了风头;年年欢歌,从皇帝到诸侯,从大贾到走夫,他不介意自己的观众是谁,他只在意众人的目光是不是被牢牢吸在自己身上。
可是,韶华总是易逝的。有那么一日,他终于老了。他的腰肢不再柔软,他的嗓音不再清亮。铜镜照出刚刚露头的风霜,衣带也就被偷偷放宽了半寸。他想要止住时间的钟摆,想来想去,只想出一个办法。他紧闭了门窗,烧了一盆红艳艳的炭。人们发现的时候,他早已静静躺在床上,面如桃花。于是那唏嘘的人就狠狠唏嘘了一回,那觊觎的人心里空落落地没了想头。
听故事的人落了泪。
讲故事的人就笑了,说:你这泪流得忒是不明不白了!
他继续说:
对那满珠心向往之的人里面,有一个特别痴的,等了他半生。可这个人无财、无权、无势、无貌。满珠的眼风也许在他的脸上也曾停留过一时半刻,给他留下了一生的念想。可他怎么能知道,那满珠只是在他的痴相中寻找着众星捧月的幻梦。满珠死后,他心灰意冷,过了十几年,才胡乱成了一门亲。他的独子降生时,他早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这痴人姓何,他给孩子起了名字叫满元。
听故事的人瞪大了眼睛:莫非就是那个何满元?
——正是。这孩子生不逢时,偏偏在乱世最乱的时候。可这满元是个有志气的,他说,这乱世就是给他预备的——预备着让他整理乾坤的。不过幼学之年,他就占了山,称了大王;到了弱冠之年,他麾下就有了几十万人,个个俯首帖耳;等到了而立之年,他早已当了皇帝。
听故事的人说:这个人的事我知道,不外乎做了几十年皇帝,四海升平,无疾而终。咱们讲下一个吧。
讲故事的人有些不悦:你只知其一。这人从做了皇帝,就开始怕死。他不知道自己的福气还多得根本用不完。如果他不折腾,恐怕能活过彭祖的寿数。可是他日日寻仙问道,炮制朱砂丹药。那丹炉是个最吸福气的东西,他日日地守着,那丹炉也就日日地吸着。其实炼出了不少好丹药。可那满元皇帝实在太惜命,他把那些好丹药都给了试毒的宫人——后来那些宫人都活了几百年,满元的儿子害怕,把他们关了起来,一把火烧了。等到那满元皇帝终于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早已被丹炉吸尽了此生的福气。他吞下浊火烧出的泥丹,盼着白日飞升,可不过几个时辰就毙了命。
听故事的人说:何其愚蠢!
讲故事的人又笑了,他说:红尘满布障眼法儿,你要是他,说不定也被眯了眼!
他继续说:
满元皇帝在位几十年,百姓总算是过上了好日子。仓禀实而知礼节,一时间文风鼎盛。更何况,满元的儿子,也就是那新帝便是一个风雅之人。他常常白龙鱼服,穿梭市井,留下了不少故事,也洒满了一路风流。就有那么一个妇人得了龙涎,化了胎气。也不知是福是祸,这妇人却是死活不肯跟那新帝走。皇权拗不过宠爱,他为那妇人修了一座宫殿。妇人生了个儿子。新帝为掩人耳目,把那初生的男婴假托是自己最心腹的臣子所生,就随了臣子姓吕,新帝为他赐名满庭,为避讳后来又改为曼庭,将这孩子无限宝爱地养大了。
三岁开蒙,新帝把太学最好的师傅调拨来,为曼庭一人所用。
五岁作诗,韵脚流利,一首何须七步!
七岁师傅请辞,说已是倾囊。
新帝为曼庭四海搜罗新师傅,这孩子也就学了一肚子杂家的学问。
长到十五岁,诗名早已远扬。但这曼庭早已被宠得无法无天,他好酒又喜色,是个一等一的风流人物。三杯下肚,便诗兴大发;佳人在怀,更是洋洋洒洒。不到二十岁,这曼庭就把他一辈子的诗都写完了。当然,也把他这辈子的福气都挥霍光了——能传世的诗,本就是上面那些绝了七情六欲的人物的泪,洒落到凡间,落到哪个读书人头上,那都是大海捞针。
他枯坐油灯前,憋了七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那新帝赶来劝他,他也只是不理。他心底渐渐明白了自己已是才尽。到了第七日,新帝见他不对,伸出手指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便就势倒了下来——不知几时早已魂断魄消。
听故事的人问:那这曼庭的诗,怎么没有传下来?
讲故事的人说:那新帝忒是伤了心。有一个深夜,他反反复复读着曼庭的诗,太过疲倦就伏案睡着了,谁知竟梦见了曼庭作这诗的场景。他惊醒,发现那诗稿竟不小心被点燃了。那以后他就悟了这法子,夜夜都要烧曼庭的诗稿入眠,好跟他在梦中相见。不到三年,那曼庭的真迹就无处可寻了!
听故事的人跺着脚叹道:可惜!着实可惜!
讲故事的人说:失传又如何?传下来的,也早不是当年的人、当年的情了,又有何用?
他接着讲:
又过了好些年。天下早已易了主,这次是个女君当道了。曼庭死在里面的那个宫殿早已破败不堪,一日终于轰然倒塌。那些真材实料的红砖裸露出来,又经了几世的风雨,板结成一块寸草不生的荒土。却有一个人看中了这荒土,花了几个银子把它买了下来。这人是个第一等的花匠,他在那红砖地上种了奇花,在地头建了草棚,娶了个过路的花子。
儿子出生那年,他的花已经开始只供给女君了。此人姓施。女君知道他生了儿子,一时兴起,给那孩子赐名叫满春。那孩子从小就侍弄花草,渐渐就喜爱上了草药。女君极爱这孩子,事事依他,经不住他哀求,竟命了御医天天带着他出诊。这满春就学了一身好本领。七八岁时,女君玩闹似的让他诊脉,竟诊出了喜脉。那满春是个机灵孩子,附耳告诉了女君。守寡十几年的女君这桩机密事是如何处置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过了几年,那满春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妙手回春的名头。
谁也说不清施满春一生究竟救了多少人。他每日五更就开了诊,排队的人还是直到十几条街外。他的脉准得像是能未卜先知一样,他的药不过三副。轻者只开一副,卧床不起者两副即可健步如飞,命若游丝的也是三副就能还阳。吃了他三副药没好转的,那就是神仙也无力了。
治病救人,本就是积福的事,他的福气一直用不完,寿数也就不尽。女帝死了,女帝的重孙儿也死了,这施满春还活着。人们都说他早已化了仙体,开始他不过一笑而过,后来说的人多了,他自己也有几分当了真。他开始辟谷,一日日地,后来一月月地,再后来一年年地。他那些越攒越多的福气,都用来喂了他饥肠辘辘的五脏。终有一日,这福气喂尽了,他被发现死在床上,还保留着打坐的姿势。人们给他裹了金身,放在庙里日日参拜。
听故事的人说:倘若这施满春不自己寻死,说不准现在还活着呢!
讲故事的人再笑,他说:万事万物都有个定数。红极了必然要成灰。哪有没终了的故事呢!
讲到这里,讲故事的人终于想起来问:聊了这半日,你到底是谁啊?
听故事的人唱了个喏说:不才正是那朱大将军故事里的小敌将。行善积德三生三世,就为了风风光光做一世人。可惜少年横死,因此死后怨气直冲云霄。上面派人来调查,发现竟出了个十世有福之人,我为他所制,才一世福报尽毁。
说到这里,听故事的人突然一声暴喝:你这老醉鬼,玩忽职守,已经被上面开除了!
话音刚落,听故事的人就夺过讲故事的人手中的酒葫芦,挥刀劈成了两半。讲故事的人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一脚踹下了凡间。他的声音回荡着越来越远:这葫芦毁不得!你可知道……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听故事的人走到里间切蛋糕的地方。停工了这半日,蛋糕已堆积如山。他扬起刀。
突然,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双手,每双都在拉扯他的衣袖。他听到无数个声音说着:
他砍掉了酒葫芦!
他没有驱魂酒了!
快抓住他那刀!
他大吼一声,终于摆脱了那些手的拉扯,把刀扬了起来。自以为切得很准,刀落却砍得一块大些、一块小些。他又下了一刀,从大的那块上面切下了一个角——这次一样大了,他满意地笑了。
四下无人,他不知怎地就把多出来的那一小角送进了口中——反正这工作要做千万年的,不如先尝尝这蛋糕的滋味!
——嗯,苦的、酸的、咸的、辣的!
他慌慌张张地咽下去,五脏翻腾。过了一时半刻,他终于品出了那蛋糕的滋味——实乃人间尝不到的至味!
他四下一瞅,又偷偷切下一个小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