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子到夫家的时候虚岁十四。
这一年,是抗日战争的第七个年头。㬵东半岛这块美丽富饶的土地,遭受了日冦的践踏和蹂躏,也洒满了抗战勇士们的热血,成为名垂青史的抗日根据地。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一家人已经好多天没见真正的粮食了。和上面的三个姐姐一样,瘦弱的眉子就像地里还没灌满浆的麦穗,单薄到挺不起腰身。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的脸蒙着一层晦暗。
这天一早,母亲用借来的一小块猪胰子给她搓洗一番,用木梳沾了刨花水梳了头发,一条辫子显得比平时少了一些枯黄,但还是扭扭曲曲的。
母亲说到人家家里要勤快有眼色,少吃饭,多干活。那边的亲妈(干妈之意)心眼儿好,不会亏待你。跟兄弟姐妹要和睦⋯⋯听说那家虽然不富裕,但好歹能吃饱饭。
眉子已经不再抗拒了,看看躺在炕上犯病的爹,眼泪已哭干的妈,她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坐上舅舅的独轮车,离开了村子。木制的车轮吱扭吱扭,一边坐着眉子,另一边空空的,家里实在拿不出任何东西可以压车。眉子身上穿的,是唯一一身补丁最少的毛蓝色棉布衣裳。
眉子头一回知道村头的路能走出这么远!转过一个湾,翻过一座山,又穿过一个阴森森的山口子,来到一个山脚下的村子。舅舅说"到了,你的婆家就在村东头"。
眉子不由红了脸,更深地低着脑袋没吱声。这些日子,妈没提过"婆家"这俩字,可是从大人们说的"给眉子找了个地场儿(地方)""那家二小子"等等,还有姐姐们神神秘秘的叽咕,眉子知道那个家里有个人和自己的一辈子相关,她既恐惧又隐隐地期盼着,踏上自己的命运之路。
小推车停在一座石头院墙的院门口,眉子低眉顺目地下了车,迎出来的是个和气的妇人,高挑身材,衣服虽旧但干净整齐。舅舅说“叫亲妈!”眉子用蚊子叫般的的声音叫了。亲妈旁边陪着两个年轻媳妇儿,模样十分周正,眉眼与高个儿妇人相似,身量却小巧许多。原来这是两个大姑姐,今天特意赶回娘家看二弟的小团圆媳妇儿。眉子抬 起头看看白净俊俏、衣着合体的两姐妹,觉得自己那身妈从三姐身上硬扒下来的衣裳,丑陋得让她难堪。
天已响午,那边男人们陪着舅舅吃饭,这屋女人们喝杂面汤(豆面和王米面加粗面做的宽面条),菜是一小碗虾酱里掺了干萝卜丝蒸的。眉子一时忘了妈吃饭要少的嘱咐,吃了一大碗还不饱,未来的婆婆叹口气,让两个女儿先出去,又盛了一碗给眉子,她三下两下又吃光了。
这时眉子注意到,炕边还有个小女孩,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头发也不光滑,眉子朝她点点头,她对眉子笑笑,两人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原来这是小姑子,比自己小两岁,整天当小子养,和眉子一样也没裹脚。
吃过晌,舅舅领着眉子拜见了未来的公公,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对自己的儿女都没几句话,只知闷头干活儿,靠下苦力养活着四男三女。
舅舅要回去了!小推车上装上了一袋地瓜干和一捆地里刚收的青豌豆,豆桔和豆荚也是好东西,回去上石臼子捣了,掺上点麸子是很好的干粮。舅舅说:别想家 ,等赶集过来看你。
眉子被安排和小姑子睡在放杂物的黑炕上。炕的一半,放着纸斗,面箩 ,簸箕等;两个小姑娘挤在另一半,俩人合盖一床带补丁的夹被。
眉子从小姑秀儿那里知道,大哥出外学生意了,订了一门亲事是远房亲戚的女孩,还没过门儿。三哥有哮喘,病病歪歪的,但念书很好。小弟是老七,才六七岁,最调皮捣蛋。而那个自己未来的丈夫二哥,是几天后才得已相见的。
所谓相见,也只是匆匆一瞥:眉子盘腿坐蒲团上拉风匣烧火,二哥撅着一捆柴禾,人在门槛外,柴丢到眉子脚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眉子没看清脸,只从背影看出这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挺拔,随母亲。她心里呯呯直跳:二哥知道我是他媳妇儿吗?全家人对我都亲,为什么偏偏他不愿见我?是不是嫌我穷嫌我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