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是我老家村子南面的一条大河。这条河从东边大珠山上而来,流向西南的渤海,中间经过好几个村庄,譬如大桥、扭杭、大辛庄、固镇营等。河北岸是村里的菜园,各色蔬菜应有尽有。河南岸有着大片的庄稼地。南河的水浇灌着两岸的花草树木,瓜果蔬菜,养育着沿岸的庄户人家。
在童年的我看来,南河就是世上最大的河了。因为村西头场院边上那条河,顶多可以捉个草虾,扒个泉眼,不能游泳。当然,那时我个子还没有长高,稀疏的头发还扎不住羊角辫。但是我知道很多事,譬如海里有美人鱼,山里有狼,天边有断崖,虫子钻入身体人会死……我就是一直想不明白:墙角的石头为何拐了弯?
夏天的时候,河里会发大水。本来清澈的河水迅速变得浑浊起来,那水流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很生气的样子,我们就远远地看着翻滚的水花,不敢近前。
河的上游有一座桥,通往南岭的西瓜地,西瓜熟大了,不小心碰到就炸了口,真不是我们故意搞破坏啊。我们在河里玩累的时候就坐在桥上,听着河里哗哗的流水声,对着西瓜地出神。运气好的时候狗蛋他们会捧着半个西瓜回到桥上,大家一人一块,心有灵犀,不问来处,只管啃,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瓜皮里面了。西瓜真甜啊!
后来的很多年,我在各种场合吃过各地的西瓜,都不如小时候坐在桥上吃的西瓜,最是甜美解渴。
桥下面的一段河床是石头砌成的,河水流出桥洞的时候遇到很大的落差,哗哗的流水声就像是瀑布飞落山崖。瀑布落下的地方砸出个大的水坑,一汪水清澈见底。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会聚在这里洗衣服,淘米。她们叽叽喳喳地不知讲些什么,莫名其妙得就会轰然大笑起来,把那些专心梳理翅膀的大白鹅吓得嘎嘎直叫。
棉被要拆洗,必须要到河里才能漂洗干净。鸳鸯或牡丹图案的被单,花花绿绿,总是那么惹眼,漂在水里能鼓起个小小的帐篷。无数次我就幻想着自己在水里漂着,头顶上一个遮阳的被单,那该有多么清爽啊!不会被晒成黑泥鳅。当然,家里人绝对不允许我们在这下水的。木棒敲打着被单,邦邦作响,起先,被单里残余的空气乱窜,被单会鼓起一个个大包来,后来就渐渐消失了。看着看着,眼前的图案就变得模糊,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后来我上初中就住校了,地理课上我知道了长江黄河,南河在我眼里就不值一提了。再后来,村里有了自来水,有了洗衣机……那些美丽的场景,那些欢声笑语和邦邦声,也就永远消失了。
上游被驱赶,我们几个玩伴会到下游玩。那些大白鹅扑棱着翅膀追随着我们。这里水流缓慢,河水也浅。河边上长满了芦苇和菖蒲。有的地方,河床裸露,有的地方还有较深的水洼。依稀就见到水草的空隙有着一团团的蛤蟆卵。小浮鱼总是成群结队地冲破我们设置的各种防线,很快游走了。我们一起打水仗,围追小蝌蚪。蝌蚪比较笨,摇着大大的尾巴,游不快,不像小浮鱼那么灵巧。
男孩子们可以到水深的地方摸鱼,深水里有鲫鱼,个头稍大,侥幸摸到了能够迅速攥住的,怕是只有狗蛋能做到。深水里可以练习狗刨。我胆小,不敢进深水,就在岸边的水草边拔水葫芦。
直到现在,我的蛙泳也不熟练。不像他们无师自通。
蜻蜓过来轰炸我们的时候,战场自然就转移到了岸上。大眼睛的蜻蜓不容易捉到,往往满头大汗也毫无收获。
最近我听到一首日本儿歌《红蜻蜓》:晚霞中的红蜻蜓呀,请你告诉我,童年时候遇到你,是在哪一天?……那婉转悠扬的曲调一下子打开了儿时记忆的闸门,暗影中有泪滑落。
不知不觉已经晌午了。大人们起早去地里干活,早就收工回家了。妈妈们大声喊着自家孩子的乳名,回家吃饭了。任他们喊得嗓子冒烟,我们坐在桥沿上,玩兴正浓。
有一次,正说笑着呢,突然我就发现右腿上竟然有一条马蹄(水蛭),半条身子已经探进皮肤里面了!我脑袋嗡得一下就大了!我确信:一旦让它钻进去,就一命呜呼了!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同伴中有勇敢的,动手抓起水蛭往外扯,那东西既小又滑,越扯越往里钻,根本就是起了反作用。我的眼睛不敢睁开,心想:完了,完了,我要死了……这时候有机敏者动手拍打起来,这一招很管用,它退缩出来,滚落地上,我得救了!从此便怕了那东西。南河,我再也不来了!不如跟着狗蛋他们去捉蝉呢!
我的头发可以扎起两条羊角辫的时候,开始喜欢照镜子梳头,就看不上狗蛋他们的营生了。晒得跟黑泥鳅似的,一点也不好看,就和他们彻底决裂了。我去南河的次数渐渐少了。我们更喜欢呆在阴凉地儿踢毽子,跳房子。
多年以后,我见到了真正的长江和黄河,还有河上的大桥,甚至走过跨海大桥,那雄伟的气势确实震撼。但是震撼之后也就淡忘了。而家乡的河流却在心中一日比一日清晰起来,儿时那些场景都成了心底最瑰丽的记忆。
每次回老家我都禁不住去南河走走。站在桥上,哪里还有哗哗的流水声。河里有几处水洼,杂草从生,完全成了放养场。此后就没有了再去的兴致。
也就是最近几年吧,南河被重新修整,深挖了河道,加宽了河床,两岸的堤坝重铸拓宽,铺就了石块。河里杂草被铲除了,一朵朵的莲花绽放着美丽,端庄又高洁。古老的南河重新焕发了生机。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小时候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场景……越来越清晰,点点滴滴都汇成我一个人的河流,汩汩流淌着,就像母亲的乳汁,滋润着我的心田,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