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 自掘天路
业务跟单、报关员徐春红开始尽量减少去公司的时间,房子交房了,产权证国土局压着不给过。公司也没有新的项目,不少员工都走掉了,只有下少量员工在那撑着。有时在公司,更多的只是接着业主打来催产权证的电话,无力解决,也无心解决。
徐春红联系过任有成,委婉提过能不能帮忙周转一部分资金。任有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过几天再打电话去时,手机再也没有接通过。徐春红明白任有成的意思,几百万,他也许会念旧情帮一下,几千万,自己也许从来不值这个价了。冰封的冬季,人们更多愿意抱着钞票取暖,感情这个词她只在陈墨和陈永清的字典里能翻到丝丝温暖。
徐春红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到儿子身上,开始去翻陈墨的医书,无意中发现陈墨和同学的来往邮件。陈墨和他几个同学来来往往十多封信,每个同学的答案都是相同,没办法,基本上养不大。读完邮件,徐春红的手像抽筋一样剧烈颤抖到不能自持。
徐春红想过孩子可能智力跟不上,可能身体不好,但从来没有想到竟然是养不大。这个自己怀胎十月、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孩子,竟然被医生断言活不过五岁。把宝宝抱到自己怀里,孩子转了转脑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自己胸口,还伸出手抓了抓徐春红的衣服。她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弱小的孩子竟然随时都会离自己而去,而自己似乎只剩下这个孩子了。
自从发现电脑里陈墨的邮件后,徐春红外出都会尽量把宝宝带上,有时甚至去公司都会带去。她觉得自己和孩子的日子也许已经是过一天少一天了,指不定哪一天,日子就到头了。
孩子出事那天,徐春红把宝宝带到公司。进公司没多久就有一大堆人冲进她办公室,然后她发现领头的竟然是那个叫李明。李明冲进办公室后,一语不发直接抢走了徐春红怀里的孩子拎在手上作为要挟的筹码。任凭孩子怎么哭,也不管徐春红怎么求他,就是不肯松手。直到半个多小时后警察来了介入,李明把孩子放到桌子边上一松手。孩子坐不住,直接从桌子上翻了下去。
沉闷的扑通一声后,孩子头向下摔到了地上,原来哇哇大哭的孩子一声不响趴在地上,眼白都翻了出来。送到医院做完手术后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徐春红面守在监护室门口几近崩溃,自己的一再退让换来的永远都是伤害。父母走了,弟弟走了,连无辜的孩子,他们也不放过……
孩子没有醒过来,几天后却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找到徐春红,自称是李明的父亲,接着便直直接跪到了她的面前。
“徐总,你大人大量放过我孩子吧。我们李家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和他妈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全凭两双手从泥地里讨生活供出一个大学生。原来以为孩子大学毕业,有出息了,买了房,娶了媳妇,日子也好了。可我做梦也想不到,好好的竟然能闹出这么多事,不但丢了工作,还被关进去坐了一年多的牢。关进去那天,媳妇打掉了肚子里四个月的孩子跟他离婚了。他妈妈也在一次探监路上被车子撞死,到现在都找不到肇事者。孩子命苦啊,你放过他吧。从牢里出来,也没有单位肯要他,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无路可走,不小心啊!求求你了,你高抬贵手放过他吧!我给你磕头。”老人说完,又自顾自在地上咚咚磕起来。
陈墨闻讯赶到时,老人正拉着徐春红的手臂在苦苦哀求。把徐春红的手臂从老人手中拉出来,陈墨朝老人摆摆手:“老人家,你走吧,就是我们不追究也没用了,事情已经到警察那边了。”
“不会的,你们不追究,他就会没事的。你们不同意,我今天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求求你们,放过他吧,放过李家,李明一直是个好孩子,你们要就拿我的命去抵……”老人眼泪纵横,说完又对着冰冷的磁砖咚咚地继续嗑头。血慢慢从蜡黄的额头上渗出来,在白色的磁砖上面缓缓流淌着……
“好孩子?”陈墨觉得讽刺:“你知道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十个月了还是坐不住?因为脑瘫。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会脑瘫?你的儿子在红红怀孕9个半月时竟然朝她肚子拳打脚踢,然后把她扔在地下室跑了。任由着她在地下室流了两个多小时的血,所以孩子才会长时间窒息脑瘫。对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拳脚相向,你儿子有没有一点人性?这样的人是好人吗?你们以为我们没证据,认不出来?电梯里的监控很清楚拍到了。警察问红红时,红红说欠你们的,当是还你们了。她那么大肚子却被你儿子打得半死不活,你儿子可怜还是她可怜?还有孩子,孩子有什么罪?好好的硬被打成这样。这样的人配称得上好人吗?这次的事情,就算你儿子真要坐牢,那也是罪有应得。”
陈墨的控诉几乎在咆哮,引来了走廊上少人在围观议论,甚至还有个别好事者拍了不少照片。蒋琪从电梯口出来,带了另外两个同事,把老人家劝走了。
“事情查清了,牢里出来后找不到事做,西溪.欣界的业主出钱叫他闹的,他就接了。哎,糊涂啊!孩子还没有醒?”见陈墨摇头,蒋琪又补充了句:“对了,另我你叫我帮忙找的那个张捷,找到了,在深圳戒毒所,要联系方式吗?”
“不要。如果你方便,传个话给她,她买的房子,她要的可以回来拿,不方便就算了。”陈墨摇摇头。天运的房子在几经波折后终于确定了接手人,新的开发商还算不错,向业主承诺将按合同的期限推迟一年交房。虽然没有违约金,不过因为房地产市场的整体涨价,经过法院判决改在陈墨名下的房子相比买之前,竟然还涨了不少。当初张捷是想炒房子赚钱,现在房子看到了丝曙光,人却消逝了。
“我试试吧,听说挺严重的,还涉及了赎毒,量还不少,估计这辈子出不来了。”蒋琪压低声音凑到陈墨的耳边,拍了拍他的肩后离开了。
第二天,因为孩子和业主的事件,金成又被叫区政府里开了会。徐春红想想把她接手后的账本带去了,国土坚持要收,金成没有钱付。谈判还是没有谈拢,解决业主房产证的事情变成一个遥遥无期的梦。
徐春红这边的事情一大堆解决不了,那边陈墨的医院也出事了,来找徐春红的老人一身寿衣从医院顶楼跳了下去。媒体爆光后,有不少欣悦的业主用“内幕,黑幕,开发商逼死老人”等标题发到了网上去。老人摔下来后血流一地的照片,配上了老人跪在徐春红和陈墨面前的照片,有图有文字在互联网上迅速传开了。
这次没有了许志高这颗大树,徐春红一下子就被推到刀风浪口。强大的人肉搜索甚至还把陈墨的照片和上班医院也公布出来。网上民众不了解情况,基本上都选择了站在老人的一边。网上出现了“黑心医生不治人反而逼死老人;医生对老人下跪无动于衷,不配做医生,甚至不配做人”等很多偏激的言论。虽然陈墨在医院的同事关系很好,认识他的人都替他抱怨,但还是有很多不明状况的病人对他指指点点,甚至有些门诊的病人认出是他后拒绝他治病。院长无奈人才,只能暂停了陈墨的门诊。
徐春红目光呆滞守在孩子的病房前,想着自己害死了家人,现在连无辜的陈墨也受连累。闭上眼睛,人们对着她指指点点的画面,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神,爸爸妈妈弟弟死后惨白的脸孔……各画面在她脑海里交替出现,又快速旋转,然后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头脑里已经装不下这么多东西,痛得马上要裂开了一样,最后晕倒在孩子的病房外面。
醒来的时候躺在雪白的病房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起身朝陈墨的办公室走去,刚要抬起手敲门,里面传来了陈墨和赵恒的交谈。“是恶性,位置不好,没法动手术,你打算怎么办?她还一个人在病房呢。”赵恒对着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半天的陈墨轻轻开口。
“你说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她已经够可怜了,还这样对她?我早就觉得她不对尽,可怎么也没往那方面想。我连她都救不了,当医生有什么用?”站在外边的徐春红从门缝补里看见陈墨低下头,十根手指插进头发,似乎要把脑袋压碎。
“不能这么说,没有哪个医生是万能的,这种事情又不是光看看能看出来,脑癌……”赵恒的声音很清楚地传到门外,徐春红犹豫之后转身悄悄到了儿子的监护室。孩子还是没有醒,像个玩偶一样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对玻璃外的世界全无知觉。
陈墨把徐春红带回病房,跟进来的还有芸芸推着一车的药水瓶,芸芸捣腾了二十多分钟后,徐春红的手上被那挂进了药水。化疗的药水挂进身体,徐春红只感觉整个头都要炸开的痛,死死拉着陈墨的手。晚上药水停了后,她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小的的戒指。
“我还能活多久?”徐春红用手轻轻去抚触着那枚戒指,小小的钻石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上去特别的亮。如钻石般闪耀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上天却判定她没有资格拥有。
“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有我在,不会有事的。”陈墨把徐春红揽进了怀里。事情接二连三,接踵而来,他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安慰她。
“嗯。”陈墨不肯说,徐春红便没有再逼问,只是默默躺在他怀里,享受这为时不多的一点温暖和爱情。
白天要上班做手术,空出来的时间要守着徐春红,还要顾着孩子,晚上有时还有紧急的手术或是急诊。不到半个月时间,陈墨明显变得非常惟悴,人也消瘦了一大截。陈墨一个以前的病人来找,指名要他给其家属紧急动手术手。那天陈墨已经做了两台手术,体力已经严重了透支,陈墨觉得吃不消摇摇头拒绝了。没有想到病人家属竟然直接跪在了他面前,而网上还在流传着那他是那个不配做人,逼死老人的黑心医生。换上手术服后再进手术室,从手术台上下来,陈墨直接倒在了地上。
对着躺在床上胡子拉渣,双眼布满血丝的陈墨。徐春红在昏到醒来之后,抱着一直没有醒过来的儿子,从办公室十一楼的窗口跳了下去,办公桌下只留下一封信。
墨:
对不起,我走了,太累了,我撑不下去了。你问我,我是不是真的想嫁给你?真的很想自私地嫁给你,只是想到孩子都不可能给你生了,我没有这个勇气。我不想连累你,却又舍不得离开你,所以一直自私地拖着你,对不起。
我明明知道那个拿地的手续不合理,却还是配合伊科拿了地。甚至还让律师起草了购房合同,私自更改了合同的标准条款,利用业主不会精通法律的弱点,用不平等的条款把四百多业主套了进去。折算起来,300都不到的地面价,我们卖出了近8000的楼面价。我以为地产是个暴利的行业,不到一个亿的成本,将近5个亿的销售业绩,就在一年前,我还在为我创造的神话而沾沾自喜。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世界,甚至以前还在沾沾自喜地跟自己说,谁叫他们自己没本事只能做个虾米呢。
现在我明白了世界上真的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卷进的是400多个业主的血汗钱,可能有不少像李明这样的业主,花一辈子的积蓄,却买了一个没有产权的房子,甚至为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现在我明白,换位思考后不是他们想闹事,是我们逼得他们无路可,可惜这点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不是个好人,工程里的偷工减料,房价之外的额外收费,虚报绿化,加大公摊等这些不是伊科教我的,是我为了取悦于他,而想方设法替他赚更多的钱。你知道吗,我还用了很多恶意捆扎销售的方式逼业主签了高额的物业管理合同,为的是想以后能把物业公司留给弟弟。只可惜我的贪婪不仅害了自己,也害死了全家。
我在检察院的那两天,有个女检察官送我出来时问过我,这样敛财就不怕以后会有报应吗?那时我看她的眼光全是轻蔑,而事实却是天网灰灰,一定疏而不漏。爸爸说的“人在做,天在看”是真的。
你说我不该信命,我现在知道,不是命运安排了我,而是我在命运的门前选错了路。也许从我一开始敛财,就早已经注定了今天的结局。这也不是命运,而是世事的因果循环。我以为我选了一条通往天堂的捷径,走到今天才明白,通往地狱的道路两边都开满鲜花,引着人走向无尽的深渊。我不能怪命运的不公平,只能怪自己没有抵挡住鲜花的诱惑。我现在才知道,有些错犯下了,不是你一句道歉,以后改正就可以弥补回去。
做错的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现在上天来带我走了,或许这就是我应该付的代价。只是很可惜,我现在才知道我犯的错有多深。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个代价却弥补不了犯的错。对于那四百多位业主,我只能说对不起,我尽力了,我真的没办法解决。
那天你和赵恒在办公室的谈话我在门外听到了,你跟赵恒说不许告诉我实情,我翻过你的书,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我问过芸芸,芸芸哭着跟我说运气好的话,一辈子都要在医院渡过,运气不好的话,顶多就是一年。你别怪她,至少她告诉我后让我不至于走得一点准备都没有。
墨,我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正如我我当初选择这条路,所以我也没有勇气接受下半辈子都在化疗的痛苦中渡过,原谅我的懦弱。孩子的亲生父亲为了钱在孩子还没有出生时就抛弃他了,也许孩子真的不该来这个世界上,所以我把宝宝也带走了,你别怪我。我走了,你不用为我哭,我这样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配拥有你的爱。浴室里的淋浴瓶也是我故意打翻引你进来,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我已经转到陈老师的名下了,我另外那部分清清白白的财产律师会拿给你。谢谢你让我知道了爱情的美好,让我知道这个世界除了钱,还有别的东西比钱更重要。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欠你的,如果你愿意,下辈子让我完完整整做你的妻子还给你。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是唯一让我觉得我来这世界,没有白走一遭。
徐春红
2009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