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用一张100元面额的假币坑了一名顺丰快递员。
假币是从一名中年女子那里收来的。那天晚上,我站在小摊子后面盘算着还要多少收入才能抵够当天的房租、水电和伙食费支出。弟弟在旁边的台阶上坐着,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游戏。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得收摊了,可腰包里的纸币厚度实在是让人绝望。
真是生意惨淡的一天啊。
事实上我的这句感慨为时过早,因为那名中年妇女出现了。她让我明白生活远不止眼前的惨淡。
她在我的小摊子前停下,颇为认真地询问各式商品的价格,最后选定了一串108颗0.5mm规格的红檀佛珠。当我对她说:“10元一串”时她竟然没有砍价!这真是一件新鲜事,暑假以来头一遭。毕竟她操着一口带有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听到价格时也条件反射似的先皱紧眉头,然后嘴角下撇,眼睛斜睨到一个巧妙的角度,满脸轻蔑,一副即将开启砍价模式的样子。似乎无论她们这个年纪的人在买什么东西,询问价格后都必须先摆出这样的表情才好。我早已准备好了应对之语,但那熟悉的本地中年妇女砍价专用表情只维持了不到三秒,“这种东西质量太差了”、“肯定是染色的”、“五块钱一串我都嫌贵”、“不是真正的红檀”这样的话也没有从她的嘴里冒出来。她慢慢地掏出一张红色的毛爷爷。
这回该轮到我皱眉了。
我收到过两次百元假币,从此对百元人民币怀有强烈的抗拒之情,无论真假。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概念。但那位中年妇女明确表示她没有零钱,没办法,我只好接过纸币。先看背面的银线,不算太暗;再看水印,没问题;毛爷爷的衣领我向来摸不出什么名堂,略过;左下角的数字光变油墨,嗯?竟然没变化?或许是光线太暗我看走眼了。再看几次,仍旧没有变化。然后我把纸币给弟弟,他看了两眼就说:“我保证这张是真的。”弟弟只小我两岁,向来比我这个书呆子见多识广,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是我的判断有误吧。于是我把钱收好,找零,欢迎她下次光临,顺便目送她一路走远。
半个小时后,爸爸收完他的那个摊子过来,喊我们一起收摊回家。我把那张该死的纸币递给爸爸。当我看到他脸上渐渐爬满浓到化不开的疲惫和失望时,我知道我又坏事了。
回到家,爸和妈讨论该怎么办。妈说她正好有一件衣服要发到内蒙,干脆就发顺丰快递,顺丰晚上收件都在十一点后,我们家楼下的路灯又暗得很,指不定就能糊弄过去。我说别这样,我明天拿到银行,让银行销毁了省得再祸害人。爸立马说你怎么这么伟大呢?都高中毕业了还这么天真?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啊?整整一百呢,你要卖多少东西才能赚一百啊?还不算本钱呐。妈也说你可千万别拿去给什么银行,就按我说的做。我沉默了,无话可说。
第二天晚上,当我把快件和钱给那名顺丰快递员时,即便路灯昏暗,我依然清楚地看到我的手心渗出了比往常更多的汗。顺丰小哥看也没看就把钱收下,他掏遍口袋,好不容易才凑够找零的钱,临走前还面带微笑跟我说再见。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两个星期前给我送录取通知书对我说恭喜的也是他。
心如刀绞。
我才刚高中毕业,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后来顺丰小哥找我妈理论过很多次。
他说那天晚上他只收了一张一百块。
他说快递员很辛苦不像网上说的赚的那么多。
他说他每天起早贪黑真的不容易。
他说算我倒霉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躲在楼上当缩头乌龟。
后来妈告诉我,顺丰快递员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快哭了,很可怜的样子。我说妈我很后悔真的后悔,我怎么就没有骗下爸说假币已经花出去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事呢?我说妈当时你先帮我垫一下那一百块我们瞒着爸等我以后赚钱了再还给你也好啊。
我结束了一场对同类的精神屠杀,然后说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企图让自己好过。我还未经历所谓“残酷的社会”就提前变成了这幅不堪的模样。我渴望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却在一己私利面前轻易妥协。似乎我的处境窘迫,就有了欺骗他人的权利。但自身的痛苦从来都不是可以伤害别人的理由,我不能被原谅。
我不知道那名快递员还有那张假币最后怎么样了,我不敢去了解。伤害已经造成,我只能希望此后我即便卑微如尘土,也不要在生活面前轻易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