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妈打来电话,说一天忙碌中接到电话,两次将近半分钟的沉默后电话挂断,再打过去,等了一会儿,一个虚弱的声音说,我怕是不行了,告诉你们一声。说完换到年轻的声音,是我父亲义兄的儿子,说老人意识模糊了,时日无多,大限将近。
我妈是我父亲第三任妻子,从我出生就一直住在昆明城里,我对父亲的那个红河州的故乡从来就没有多少印象,那些小城里的亲人并不熟悉,也不会讲那里的方言,我父亲也是不讲的。这个伯伯,我印象不多,只记得满头花发,身材短小矫健,皮肤黝黑,目光灼灼,倒是从我爸那里听说过一些过往。
我之前我父母有过一个孩子,那个时候两人经济困窘,父亲带我妈回乡生产,但家里的亲人关系不算和乐,住了几天就脸嘴颇多,我父母就离开石屏县城到了蒙自南湖边,在那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孩子出生后家里人不愿接纳,只有这个鹏翔伯伯,连夜赶到南湖边去看这个孩子。没过三天,婴儿因为受凉早夭,和我父亲送孩子上山的就是这个伯伯。我父亲写过一首词,叫南湖旧事,写道,唯只剩鹏翔独飞,越关山无力。说那孩子,化作孤魂柳,拦路牵衣。
2008年,我三伯出车祸离世,遗体要送回石屏安葬。我父亲兄弟四人,早都离开家乡几十年,老大更是与几个弟妹几乎断了联系,家里的老房子一直是我奶奶的养子,一个叫棉花五叔的人住着。回乡办事诸多不便,且我三伯户籍信息老旧,入土很难,我父亲打了电话给鹏翔大伯,他很快妥帖办好,找了一些关系,棺木坟冢简单,没有立碑,小小一方在我奶奶旁边。出殡时候从昆明出发了二十多辆车,定了酒席,风光也潦草地送走了三伯。
亲长、手足、骨肉,都是父亲的义兄与他一道送上山的。
丧事办完,鹏翔大伯的儿子儿媳就跟随我爸爸到了昆明,他儿媳年轻,文化水平不过初中,就在我们家里做饭,照料一家子人的起居,就住到了我房间,儿子随工程队去了地州,没多久两人5岁的女儿也接到了昆明。我父亲喜静,午休时候没有人感打扰,威严起来也可怕,就是那种给小孩儿递压岁钱都没有孩子敢接的人,我和弟弟小时候也是没少因为小事挨骂受惩,跪一天面壁的事儿常有。小女孩儿闹腾,在皮沙发上蹦来跳去,哈哈大笑,用有些沙哑又稚气的音色背唐诗,有一天父亲正好在沙发休息,小孩儿一个不留神跑到了客厅,照例吵闹,父亲面露愠色,把小孩儿叫到跟前,板着脸让问小孩儿吵什么,小孩儿瞪着眼睛支吾:四爷爷,独在异乡...为异,父亲突然就笑了,轻骂了句初生牛犊不怕虎,拍拍小孩儿头,给了她妈妈些钱让带孩子去书店就走了。
一年后我们家出了些变故,身边人就尽数散了。父亲身陷囹圄这些年,清明中元回乡,那些叔伯对我们淡漠,唯独鹏翔伯伯,在我们这些小辈回家时候总是把一切打点好,开车载我们上山,熟门熟路,两个小小的青土堆,正对着异龙湖。我们离开之前一定他带我们去吃一顿红河州的烧豆腐,家里做好的八面煎鱼,要用蛊子装上几尾。
挂了电话,想起父亲有寄到我这里给伯伯的书信,大概是一年前写的,却也料到今日生死一别,想着寄过去或许来不及了,便开始用键盘一个个字敲下,现代通信技术强大,托小辈念给长者,至少不让两人之间念想成空。
信件原文如下
翔兄:
好些了吗?代问鸿芳好。
听你弟妹来告知我,说几次见你时,你都念叨一句话:唉,怕是见不到老四了!足见兄长时时牵挂我,我又何曾不是魂牵梦绕远在乡土的兄长呢?
细细算来,我们兄弟从少年结拜到现在刚好六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六十个春秋,逝在弹指一挥。往事沥沥,萦在心间。记得我们在龙泉书院结拜的那天,用酒杯盛满了龙潭水一饮而尽,没有什么山盟海誓的话,在幼小的心中朦胧的知道,我们是兄弟了。可就是这男儿少年心底扎下的“结义”的情愫,在我们整整一生中,从未间歇地演绎了六十年。在人生挥之不去的“乡愁”之中,“结义”成了永不磨灭的情怀,或许,这种情怀会同我们一齐装入棺木、去往天国,它是已经不可割离的人之魂魄了。在我们结义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去阅读罗贯中的《三国演绎》,虽已经耳闻过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也隐约地知道他们结义后成为可以换命的兄弟,但还不清楚其实质意义,也只是在后来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积累着相互间的情义,一丝一缕地编织着兄弟们相依相存的网罩。依仗着这种随着岁月增长的日积月累的情义和日渐牢实的的网脉,我们在风雨中同舟,在艰难中共难,走过了这漫长又嫌它太短的人生之旅,在六十年的行程中不断的填充着“可以换命”的真实。
我永远记得那次我两去砍柴,你先攀上一道很高很陡的土石岩子,我在后,快到顶时,手拉着的藤子断了,我滚了下来,而就在我刚落底的那一刹那,兄长你就腾身滚下来救我。什么叫换命,这就叫换命。那天我伤着了砍不成柴,你用个树枝搭了个凉棚把我安放好又拼命地去砍好一大挑柴,我扛着一根“独龙”夕阳西下,我们回到城边,按常例,在白水田边洗脸,而你却扛着那根小小的“独龙”跑开了,边跑边叫:老四,你把那担柴挑回家吧!我没法,只好鼓起力气把柴挑回家。我把经过说给奶奶和姐姐听,老奶奶撩起衣襟擦眼泪,她哭了,姐姐也陷入深思。吃完饭,姐姐挑着柴和我一道去了你家,结果你气得脸红脖子粗,不由分说又挑到我家,接着又挑去,又挑来,最后没办法,姐姐拿了个主意,一家拿一头,事情才算了结。按当年的价钱,一挑柴也就是两三角钱,可这挑柴啊,就是金棒银棒,因为它内含着兄弟情义的筋骨!
没多久,我出远门读书,兄弟们之间的书信就没断过。时间到了62年的秋末,那时兄长没上学了,为了供养叔叔婶婶和弟弟,去养鸡场上班,地点刚好是我们结拜的龙泉书院。我放假回乡,火车在白马庙小站上停车,我就提前下车,为的是第一个见到的亲人是你。我走到龙泉书院,你已经早早在那里迎候我了。等我们见了面挑上那一小一小担你平时省下来舍不得吃的东西走几公里的铁路回到城里。老祖母她们左等右等不见我进门,以为我还没离校,才刚刚把饭吃掉,却又见我俩到家了,奶奶一惊喜,要再添半小碗饭陪着吃,高兴两个孙儿回到她身边。但却因为多吃了半碗饭,老人撑病了,第二天就起不来,到下午三点把我们叫到床前,说想吃藕粉,我俩上街抬了碗藕粉喂完她,奶奶就安详地睡去再没有醒来。那晚我去搬棺木,守灵都是兄长在忙,那时老娘去算命,说我的属相有冲撞,只能在门外,我不依,老娘说,由鹏翔在,你就放心得了。老娘这句话点醒了我:有兄长在,89岁的老祖母也会含笑而去,因为她知道,我们虽是结义兄弟,却远胜过同胞兄弟的。瞎子算命说,老太君宜早早出殡。第二天,早上阴雨绵绵,翔兄扛着头杠,而我才十四岁扛不动,只能在旁边为你们拨拨被泥泞住的鞋子,直到坟山下葬。就这样,我们送走了最慈爱的老祖母。
时光推移,91年的岁末,有些寒意的蒙自南湖医院,一个小生命诞生在那里,他是我的儿子。大老远赶来的你扒在护婴室的玻璃窗上,一生不轻意的笑容挂在已经饱经沧桑的脸上,在那里猜着说,那个声音最大的就是我家的娃娃,你那是忘却了一切艰辛苦难的开心会意的笑,那时你完全忘记了也是在南湖边曾经失去已经上技校的胞弟而遭遇的巨大伤痛。这种对老祖母的孝和对小娃娃的爱,越过时空的界限联在一起,就是我和兄长,这一生生扎入心间的压倒一切的那个“义”字的全部情结。正因为这个情结,九四年的清明,你又以一个胜过儿子的情感将老娘送上了山,连同你年年岁岁回乡省亲总要为老娘把煤挑够、把柴挑够、把水挑满的那份赤子之情深深地埋进家乡的山岗上,同时也永远永远的埋在我和妻子儿女的心田之中。
兄长,你能挺得住,我信你会等我。
龙泉书院水一杯,换得兄弟终身随。
不觉黄昏近奈何,相携大笑走一回。
地府还当二门神,阴曹仍做忠义鬼。
二十年后春雨日,约在潭边淮前会。
兄长保重!我一切好,勿念。
乙未年孟夏
弟:王璠 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