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四十出头生下我,在他的四个儿子中,我算老幺。
乡下有句俗语,祖辈疼头孙,父辈疼幺崽。我的记忆中,他有这样一颗心,却难以身体力行。
父亲没什么一技之长,一门手艺-泥瓦匠都显得学艺不精,老家一个百几十号人的院子人人都会的活计。父亲做出来的青瓦泥坯,外观质量远不如年轻人的好,烧制出炉后出现许多歪瓜劣枣,用作自家或廉价卖给叔伯们翻盖屋面用,外观上过不了外来人的眼,很少出得了院子大门。
父亲一手好厨艺,刀功、品相、味道堪称一绝,深受左邻右里追捧。方圆几里,谁家有婚丧寿庆之事,他会第一时间走去帮忙,吃顿饭,打发一包廉价烟,喝一杯农家自酿的米烧酒足矣,分文不取,回家时红光满面,嘴里哼着小曲儿。
一年到头难得见几回油腥子,别人不吃的猪肺、牛蹄、猪头骨、羊肚羊蹄,鱼肠狗肠,全部拿回家,经他一捣腾全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吃得我们兄妹几个汗流夹背,满嘴欢笑。每当此时,父亲会得意的咧嘴傻笑。兴致一来,会叫我陪他喝上一杯。
七个儿女,十余口人的大家庭全靠争工分度日。记事起,天不亮就起床将牛赶入山中,回头肩上挑担柴,胡乱填点东西到肚里飞奔去上学,放学回家还得去挣工分。年头累到年尾,全家拚尽全力挣到工分近万个工日,仍然入不敷出,年年亏空欠账。几个兄长往往不满父亲,口有怨言。父亲只是笑笑:有人就有世界,三五百块钱的欠账是养身账。
大哥、二哥娶媳妇,大姐出嫁,都靠这样拆东墙 补西墙,借了还,还了借熬了过来。几个中途醒来的夜晚,听母亲在一边做家务,一边对父亲唉声叹气:还有两个崽要成家,房子不够住,不但没存一分钱,还背这么多债,谁家女孩愿意嫁过来,这日子怎么过的下去。父亲在一旁答腔:老四去当兵,老五考大学。
那一年,三哥真的身体检验合格准备参军,要不是村支书的儿子顶了指标,父亲那光荣军属美梦就成了真。几年后我也不负父亲之望,如愿考取了学校。
父亲一生最为惊天动地的大事是承包了村里的集体土地。年产双峰“黄龙云雾”牌优质干红茶叶数十吨,出栏肥猪近百头,烤烟、香料烟数仟公斤,百合、生姜、山药等土特产若干。一举摘掉了压在他头上几十年的亏账大户帽子。小有积蓄,将原有三五间土砖祖屋升级为当时非常洋气的红砖瓦屋,风风光光讨回了第三个儿媳,体面地嫁出了两个小女儿,也圆了我这个幺儿的求学之梦。
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家是一个惊天地 、泣鬼神的壮举,也让我父亲成了那个年代十里八乡的致富明星。父亲做生意诚信实在,别人用锅底灰将茶叶撸黑卖了个好价钱,他说做事做人𣎴能抹了良心。一次送牲猪多给了几百块钱,父亲回家发现后硬是步走几十里路将钱退给了收购站工作人员。
父亲生就一幅老实忠厚的性格,腰包里有了点小钱后,谁家有困难都愿解囊相助。
然而,正是那承包期间体力过度消耗、担忧操心过多,在他自认为完成了一生该做的所有事情后,精神一放松,身体一下就垮了。饱受病魔煎熬,先是得了前列腺肥大症,术后刀口又长肿瘤,再次动刀,七尺之躯弯成了一张弓,临去前又得脑血管疾病,卧床达半年之久。
父亲只念过一年私塾,谷箩大的字认不了几个。土改时期就出任大队的大队长,因为文化水平低不能胜任工作,不久就被免职了。由此,父亲经常对我讲,当家牲、卖土地也要送一个崽读书读出山里去,丢掉手中的锄头把子,吃上国家粮。我让他失望了,丢了锄头把子,却没有吃上国家粮。
父亲晚年总是侧面提醒我要争取一个二胎指标,为他添一个孙子或再添一个孙女,他的有人就有世界的理论时时在我耳边灌输。我又让他失望了,计划生育政策那么严,我没有丢掉工作另谋出路的勇气。
父亲最后几年一直有一个心愿,要到我工作的城市来看看,看看他的城里媳妇和孙女,却一直因身体原因不能成行,成了他永远的遗憾。
父亲公元一九九九年正月初二中午一时十二分终于结束病痛长期折磨撒手而去。头天晚上就已似耗尽油的灯,行将熄灭。临时用参水调到第二日中午,那多出来的几小时生命,只不过是增添几小时的疼痛苦难而已,但父亲为了避免乡下老家习俗年三十、初一故去是“年猪”之说,用尽了他毕生最后一丝力气。
父亲告诉我,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躺在他的怀里离开的,他要我抱着他,将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口。父亲呼吸一阵急促,慢慢转为平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嗒在父亲沧桑惨白的脸上,父亲微露笑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老家习俗,正月初六日方能办丧事,我为父亲守孝三天三晚,戒了两个年头的烟在第三个晚上的凌晨破戒,再次重操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