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绕了几百圈,茶喝了二十几杯,小了五回便,骂哭了三个丫头,夫人在大门外悄悄看了他几回,没敢进来,自己回卧房绣十字绣去了。
这几年,赵武的生活天翻地覆,突然从程武变成了赵武,从江湖郎中的儿子变成了世家子弟,连他爹都从程婴变成了赵朔。晕头了一阵子后,赵武很快就适应了新的身份,不但和智氏、韩氏、魏氏等大族来往甚密,就连国君也对他青睐有加。赵武知道,能够有今天,一方面是自己身体里流着赵氏的血,另一方面则多亏了现在变成干爹的程婴像上了发条一样逼着他修文习武,从他一记事开始,程婴就把他与街坊其他孩子的生活严格区分开了,请洛邑守藏室的长者教他读书,请最著名的剑客教他习武,十五六岁时,赵武读过的书已经可以装满十辆牛车,与最狠的地痞连打三架后身上不落尘土。
确切来说,他的生活巨变始自十八岁。正是他生日那天,程婴从他爹变成了他干爹。午时,程婴要他沐浴敬香拜了祖先,然后带他到家里的密室,两人也不知谈了多久,干娘来叫吃饭叫了三次,第三次来叫时,从不发火的程婴直接把干娘骂了出去。讲了赵朔,讲了庄姬夫人,讲了韩厥,讲了公孙杵臼,当然也讲了屠岸贾。赵武听得惊愕、愤怒、悲伤、激动,一忽儿胸中似藏万千江河,一忽儿仿佛感到天地间渺小一粒沙,一忽儿豪情万丈,一忽儿悲从中来。自那天起,程婴带着他秘密会见了韩厥,以及赵朔的一班故人,最后还拜见了国君。国君拊着他的手啧啧称奇,说姐姐虽然已经故去,对这个嫡亲的外甥他自有所主张。
国君是赵武的亲舅舅,自然对这个独苗外甥十分器重,经得几年历练,算是真正上道儿了。再之后的几年,赵武顺风顺水,甚至无凶无险地族了屠岸氏,赵武手刃了杀父仇人。但那一刻,似乎也没有报了大仇的快感,但看着周围人溢于言表的激动之情,他也少不了一翻慷慨陈词,算是为赵氏中兴作了一个开场白。
赵武这些天之所以烦闷,主要是干爹程婴不知得了什么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昏睡好几天,有时几天不睡觉。一次,被别人送回家时只穿着小衣,连鞋都没穿。问去哪里了,说是找公孙喝酒去了。还一次,几十岁的人了,不知怎么爬到房顶上说有神仙找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弄下来。有时又十分郑重地给赵武讲做人做事的道理,告诉赵武你干娘去世早,但她把你当成心尖儿,你要时常去扫墓,云云,只是赵武、程武乱叫,人老了,赵武也不与他计较。前几日,赵武趁他清醒时问,干爹,你最近是不是身子不大妥当?程婴淡然道,看起来,干爹大去之日不远了。赵武落泪。程婴道,人都有那一天,我和公孙早就约好了,你恢复身份的时候我就应该去找他的,只是舍不得你,又陪了你几年,现在好了,我可以去下面见他了。才好了几天,前日又昏睡过去了。
赵武烦的是这个事。前天,赵武守了程婴一夜,后来有公务要办就回府了。专门叮嘱下人,程婴一醒就过来叫他。正烦着,有人来报,程婴醒了。赵武上了马车直奔程府。进得屋里,叫了一声干爹,扶程婴半坐起来。
一屋子病人的味道,赵武本想开窗透透气,程婴却让把门窗全都关严。程婴道,郎中治不了自己的病。赵武道,我早就说要把宫里的郎中请来给您瞧瞧。程婴道,他们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我知道我的病,等不了了,这几天我一直睡着,其实,也没睡着……赵武心说,我这几天是真睡不着,您老人家,那呼噜打的!程婴道,我一直在想一件事。赵武没有言语。程婴继续,总得让你知道真相吧。赵武纳闷道,什么真相?
程婴摆摆手,道,那年,屠岸贾下了狠手,把赵氏一脉赶尽杀绝——这段故事,赵武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他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赵氏上下数百口,都被屠岸贾诛杀了,只有庄姬夫人幸免于难。也是赵氏命不该绝,夫人生下一个男孩儿,我和公孙杵臼商量……赵武有点奇怪,心想以往每次说到这里,干爹都会加一句,那个男孩儿就是你,今次把这句漏了,看来干爹的病确实不轻。程婴继续道,我们商量着拼了性命也要把这个孩子救下来,以报赵氏的大恩。我装作给庄姬夫人瞧病,急匆匆来到夫人住处。夫人凝神听我说明来意,将怀里酣睡的婴儿轻轻放下,撕下一截裙裾,咬破右手中指,写下一段血书,塞进婴儿的襁褓。然后,夫人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突然向我行了跪拜大礼。我一时惊得失了神,夫人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流,只说了一句,妾虽万死不能报先生大恩!我正要将夫人扶起,外面忽然人声嘈杂,有下人冲进来报屠岸贾已带着人进来了。我心想这下子完了,屠岸氏必要对孩子下手了。夫人此时却很冷静,用衣袖擦去泪迹,将我引入一间暗隔藏好。我听得夫人回到屋内,轻轻道,上天若真要灭了赵氏,你就哭;上天若存一丝慈悲心,你不要出声。话音刚落,屠岸贾便闯进屋内,厉声道,夫人,赵氏子何在?!夫人淡淡道,孩子已经被人抱走了。屠岸贾道,夫人不要再心存幻想,国君亲自下令要族赵氏,夫人还是把孩子交出来吧,免得我让人搜府,把夫人家里弄乱了。夫人道,屠岸大人,你要记得你的身份,我是国君的女儿,储君的姐姐,我家岂容你如此放肆!要搜府,先杀了我,再向国君去讨赏!屠岸贾沉默了半晌,道,君命不可违,还请夫人见谅。说完,一跺脚,带人走了。我正奇怪夫人把孩子藏哪里了,夫人叫我出来,从裙裾之下抱出孩子,在脸上亲了亲,对我说,程先生,赵氏血脉,全在先生身上了。我顾不得礼数,接过孩子放在药箱里,趁着夜色战战兢兢出了门。那一路上,我的心一直悬着,生怕孩子哭起来。甲士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只要孩子一哭,就全完了。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孩子一声也没吭。我提心吊胆回到家里,赶紧把孩子抱出来,哪里知道,这孩子的身体是凉的!赵武听到这里,大吃一惊,他无数次听到的版本是这孩子到了家以后,既不哭也不闹,还瞪着一双小眼睛四处乱看。赵武道,干爹,你是不是记错了,以前你不是这么讲的。程婴没有理睬赵武,继续道,我仔细检查孩子,已经凉透了,没了呼吸,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事后回想,屠岸贾进屋前,孩子正熟睡,庄姬夫人坐在榻上,将孩子藏在胯间,怕孩子发出声音,还在上面紧裹了一床棉被,恐怕屠岸贾还没走的时候,那孩子就已经没了气息。赵武没再言声。程婴继续道,我正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外面有人敲门,按照约好的记号,是公孙来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更不知该如何向公孙解释,你干娘正在内室奶我们的孩子。情急之下,我把两个孩子的衣服换了,把死去的孩子藏进柜子,把我的孩子放进药箱,打开了门。公孙进来,非常着急,他说,孩子带出来了吗?我没回答他,只把药箱递给他。他仔细端详了孩子,道,好。现在屠岸贾正在搜捕全城的婴儿,说如果不交出赵氏的孩子,所有孩子都活不成。我从别处偷了一个孩子。说着从后背的包袱中取出一个孩子来,那孩子也一般大小,睡得很熟。公孙道,我现在带着这个孩子到山里去,按我们约定的,你带人去抓我。我和公孙之前已经商量好,为赵氏尽心,公孙去死,我留下来把赵氏孩子抚养大。我正犹豫,不知该不该对他说实话。而此时外面已经乱糟糟的了,不时传来甲士的呵斥声和女人、孩子的哭喊声。公孙说,事情紧急,我走了。然后把他的孩子衣服和我的孩子衣服换了,放在包袱中背起就走了。
公孙走后,我把孩子给你干娘抱着,我心里很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你干娘一直很惊恐,她问我死了的孩子是谁的。我跟她说是贵人之后,让我治病,没有治好。夫人问怎么办。我说,那贵人家中遭了难,一时顾不上这事。然后我在厅堂地下挖了一个坑,把孩子放到药箱里埋了。叮嘱你干娘不许和任何人说。你干娘胆小,只是点头答应。赵武已经被程婴说得方寸全乱,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有继续听程婴讲。
第二天,我去找屠岸贾。此时他已在全城搜出百余个刚出生的婴儿,连大人带孩子都拘在兵营之中。限了十天时间,如果没有人交出赵氏孩子,他就把全城的婴孩都杀掉。同时放言,有人提供线索找到赵氏孩子的,赏两千金。我找到屠岸贾,告诉他我知道那孩子在哪里,要他把赏金给我。屠岸贾大喜,亲自带两百名甲士跟着我去找公孙。我们来到山里,找到公孙。屠岸贾让公孙交出孩子。公孙显得非常慌乱,看到我之后,公孙大骂,程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明明咱俩商量好要保护赵氏的血脉,你把孩子偷带出来,昨天晚上交给我,今天就带人来拿我,无耻之极!我低头不语。屠岸贾则哈哈大笑,说,公孙先生,我昨夜做一梦,一熊一罴负一细蛇,飞来一头巨鹰,要啄此蛇,熊与鹰斗,被鹰抓起扔下陡崖。那罴伏在地上不动,鹰叼了小蛇飞走了。想来说的就是今日之事吧。言罢,仰天大笑。公孙须发皆立,管脉喷张,大骂道,屠岸小儿,你必遭天谴!转而放声大哭,主公,公孙杵臼有心保你血脉,奈何人心不古,小人当道,我已尽力,事不能成,主公,你在天有灵,必族屠岸氏。程婴狗贼,我在下面等你,到时抽筋剜目,休怪我无情!随后环视一圈,怒道,赵氏血脉,不能由屠岸氏屠戮,我送小主人走吧!言罢,举起怀中婴儿就要向石壁上摔去。屠岸贾一支箭射去,洞穿公孙胸口,公孙尚未倒地,婴儿已到屠岸贾手中。屠岸贾打开孩子衣服,细细察看,果然是宫中常用衣物,扯下衣物,看到夫人血书:吾儿,你名赵武,乃晋国赵朔之子,他日长成之后,重返宫中,必手刃屠岸贾,族其族。必以父礼待程、公孙两先生。母绝字,某年月日。屠岸看罢,嘿嘿阴笑,道,夫人,赵氏族我,还是我族赵氏吧。端详婴儿良久。那婴儿倒也不怕,还向屠岸氏咯咯直笑,忽然撒出一屁,紧接着汆出一泡稀粪,沾染屠岸氏前襟。屠岸氏大怒,骂道,小孽障,我本有心刺你眼耳,饶你一命,奈何如此,去罢,用力摔向石壁。立时没了声音。
此时,公孙命尚未绝,伸出右手指向屠岸,但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其实正射向我,虽面带怒容,我却感觉到一丝笑意。我向他微微点头,公孙长出一口气,死了。
回来后,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公孙已完成他的使命,了无遗憾地去了。而我的使命是守护好赵氏孤儿,直到他恢复身份,为赵氏报仇。我和公孙的计划曾告与韩厥,现在孩子已经死了,我又如何向韩氏说呢?郁郁了月余。某晚,韩厥突然秘密登门,他见到你干娘怀里的孩子,一边接过去细看,一边问我,就是这个孩子吧?我只有唯唯。他也没有听我说什么,口中不住地讲,赵朔赵朔,老天佑你赵氏一脉啊!又对着我道,你看看,长得和赵朔多像!他走后,隔一阵子就着人给我送些钱物,并叮嘱我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孩子,今后但有什么需要,便去找他,但须严把口风。如此,我更不知道该向他怎么解释了,只能以后看一步走一步吧。
这么一拖,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我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因为晋国士人都道我是卖主求荣之辈,好在钱物方面并不缺乏,屠岸贾虽也瞧我不起,但还是遵守约定给了我两千金,有时还约我到他府上盘桓半日一日。
那孩子就这样成长起来,学得一身文武艺。屠岸贾心思细密,每次叫我去他家时都特别关照要带着孩子,有时对这孩子的武艺点拨一二,有时还会与他讲讲宫里的事。一次,他问我,你祖以什么营生?我道,郎中。又问,你父什么营生?我道,郎中。我一答完便觉有异,果然,他又问,你也是郎中,怎么令公子没有学医家之学?我道,蒙大人错爱,我感觉这孩子尚有些天资,妄想他日送他大人府上做个门客,也算是光大我程家的门楣。屠岸“哦”了一声,便不再言声。自此,我便更加小心。我发现屠岸氏常会目不转睛盯着孩子看,那目光深不见底。孩子自当是对他的鼓励喜爱,其实我心里知道,他是怀疑这孩子的真实身份。有次,他对我说,这孩子和赵氏子差不多大啊!我一听这话,心里透出一股凉气。但我知赵氏子已死,所以倒不至有多慌乱,实话实说也就是了。屠岸氏有次说要送孩子一身铠甲,取过一副让他试穿,我心头一惊,那分明是赵朔穿过的铠甲,赵朔死后,铠甲被屠岸氏着人剥下,平日就挂在卧房。铠甲并不合身,略有些大,屠岸氏上下左右打量许久,才又给换了一副。我这才心里落了地。尽管如此,我感觉屠岸氏依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一次,孩子练武时扭伤了肩膀,我给他疗治时心头一动,用药物把他右肩灼黑,弄了一处印记,这种事,我们是比较在行的。又一次,在屠岸氏那里练武,正是夏天,孩子出了许多汗,我过去脱下他的上衣,给他擦汗。然后道,终于长出来了!屠岸氏听我这么一说,便问长出什么了。我说,程氏家族有个特点,男丁到了十六岁,右肩膀处便会生出一块黑记,一般人的胎记来自娘胎,但程氏不知为什么不一样。屠岸氏听我这么一说,过来仔细察看,果然有一块黑记。问,有如此奇怪之事?我说,我家男丁向来如此,我祖、我父都如此,我也是一样,说着脱下上衣,露出我右肩上的黑记来。大小、颜色都与孩子无异。屠岸氏仔细对比我和孩子的黑记,突然狂笑不止,笑了一柱香的时间,扬长而去。孩子当时感到奇怪,问我为什么屠岸大人如此大笑,我说不知道,其实,这次我心里才真的踏实了。赵武下意识摸了一下右肩,不由得手微微发抖,这才知道这块黑记的由来。
程婴又道,再往后,到了孩子十八岁的时候,我向孩子说了情况,又带着他到韩厥府上,与韩氏商议与国君见面的事。再之后,你作为赵武,恢复了爵位,诛了屠岸氏全族,为赵氏报了仇,如今又成了国君的心腹,光大赵氏指日可待了。
赵武迟疑道,干爹……这、这是真的吗?
程婴道,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赵武道,干娘知道吗?
程婴道,妇道人家,岂能语之。
赵武道,如今,如果我是程氏子,今后怎么生活?
程婴道,你是赵武,不是程武,你继续光大赵氏。
赵武道,那你如何还告诉我这些,不如不告诉我。
程婴道,我也犹豫了很久,这秘密如果带进棺材,我程氏出此人才,我也心有不甘哪!至于你今后是否告诉你的子嗣,全由你。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要到地下找公孙去了,就算他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谁让赵氏子早就死了呢。程婴说完这些,大汗淋漓,一阵剧咳之后,又昏睡过去。
赵武呆呆坐着,状如泥塑。
未几,程婴吁出一口长气,醒了过来,看着身边的赵武,道,你来了?赵武惊讶道,爹,我早就来了,你刚才跟我说的都是真的吗?程婴诧异道,我刚才说什么了?赵武道,你说真的赵氏子早就死了,我是你的亲儿子。程婴突然间浑身发抖,两手抓住赵武的双肩,死命地摇晃,疯狂地叫道,赵氏子已死?胡说八道!你就是赵氏子,你是赵武,你是赵朔的儿子,你是赵武、赵武……啊!一头栽倒。赵武将他扶起,早已没了呼吸。
赵武扶尸痛哭。哭罢,想起一件事,来到大堂,喝退跟随,挖开地面,果然发现一个药箱。一颗心怦怦乱跳,用衣袖拂去上面的土,打开药箱,箱子已腐,里面除了灰土,什么都没有。
赵武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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