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重新选择，那天小然一定不会答应姐姐到乡下去。
夜色朦胧，乡下老房的院坝，五六把黑色的雨伞重重叠叠。无意中，小然透过雨伞的缝隙，瞥见一位面如土灰、双眼紧闭的老人。听说那位老人久病未愈，叶落归根，当他的家人发现老人不久于人世时，一路辗转颠簸把他送回了乡下老家。死亡来得太突然，一切都没有准备好，按照习俗，他们要给过世的老人穿上寿衣。
母亲带小然回乡下时，给小然介绍过这位老人，他是乡下亲戚的邻居。小然从来没看过死去的人。人死犹如灯灭，阴与阳是一把戒尺，掌管着人的魂灵，生与死会让同一个人的面容判若两人，这是他，这也不是他。小然吓得退到一边，怔怔地站着。
天色越来越暗，院子里已搭好灵堂，摆好香烛。老人被收拾妥当，静静地躺在灵床上，脸上盖着轻纱。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泪眼朦胧中，那位老人站在了小然的面前。他和蔼地说，孩子，不要哭了，人都会走到这一步。小然伤心地说：伯伯，你还活着？老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的阳寿已尽，昨天和黑白无常见过面了。
小然问：真的有地狱和天堂吗？人做了坏事会下地狱吗？伯伯是好人，怎么会到那里去。老人悲哀地说：人在做，天在看，人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记录在案，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孩子，我要回去了，记住以后不要随便到这种地方来。你与其他人不一样。
小然还想多说几句，老人已经不见了。抬眼望去，老人静静地躺在灵床上，那刚才.....小然吓呆了，那一幕是梦吗？姐姐走过来把她拉到屋里，傻妹子，你怎么啦，刚才在和谁说话？小然无言以答，说出来谁会相信：我……我……，我在自言自语。姐姐：小然，你的脸色不好，都怪我，不该拉你过来。
回家后，小然无来由地病了，高烧肆虐下的身体不堪一击，头被紧箍咒箍住了一样，疼得没有力气说话。母亲给小然算过命，说她阳气弱，容易看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小然以前不相信，现在她告戒自己，以后尽量不要去”那种”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小然闭上眼睛，总会看见一双眼睛飘荡，她努力想探寻究竟却无告而终。醒来之后，小然隐隐觉得不安，眼皮跳个不停。这天下午，小然接到同学的电话，一位朋友出事了，路过菜市场，被高空坠落的砖砸中了后脑勺，危在旦夕。吃过晚饭，小然去花店买了一个花篮，和同学赶往医院。医院的人真多，三五个聚在一起私语。
病房的花篮堆积如山，那还是她吗？无数根管子插满了她的面部，脸肿胀变形，眼睛微闭，就像睡着了一样。她还有意识吗，她认得出我们吗？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一动不动，小然哽咽地喊着：你听得见吗？你还那么年轻，你怎么忍心抛下孩子和我们.....她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小然噙着泪走出了病房，看见她就站在楼梯边向挥手，小然走了过去。
她轻轻地说：我要离开这里去旅行了。以后有空去看看我的孩子。
小然诧异：我答应你。可是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
她悲哀地说：这是我的命。有你们在我已经很满足啦。你要开心啊。记住少到这种地方来，熟悉的人不会害你，陌生人就不能保证了。小然来不及道别，她已消失于无形。几天后，小然没去参加朋友的葬礼，只是给她烧了很多纸钱。
从那以后，小然意外地发现，只要她梦里看见那双眼睛飘过，身边就会有人死去，有陌生人也有熟悉的人。这个发现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因为小然找不到人倾诉，对着姐姐说过一次，结果她摸摸小然的额头，你怎么啦，生病了吗？小然开始缄默不语，没有人相信自己，我就是神经质，再如祥林嫂一样念叨下去，我会不会被关进精神病院啊。小然常常刻意地让自己失眠，因为她不想看到那双迷漓的眼睛。
隔天小然和姐姐去看望病重的母亲，母亲嘴唇乌紫，眼神涣散，懒懒地斜靠在床上，大口地喘气，隔段时间还要输氧。喂她吃饭，她轻轻地摇头把碗推开，却喘着气说，我想洗澡。四五个人一起搀扶着母亲，完成她的心愿。
母亲沐浴后，拉着小然，把一块玉放在她的手心，喘着气说：以后一定要戴着，可保你平安。晚上，小然把玉放在了枕头下面，梦见母亲病好了，然后家人团聚，一起欢笑，好像回到了从前。
第二天过斑马线时，小然心神不宁，横冲直撞地向马路对面走去。一辆大卡车在她面前嘎然而止，司机伸出头来大声地喊道：喂，你不要命啦。小然如梦方醒，脸色煞白。
中午，小然看到屋檐下垂挂着一只蜘蛛，蛛丝长长的，愕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接着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砰”一声落地的声响。闭上眼，那双眼睛在眼前飘过。是谁，这次又是谁？小然声嘶力竭地喊着，浑身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呜呜呜，手机振动的声音那么急切，是姐姐的声音，你要有思想准备，母亲已经不行了。
不会的，不会的，昨天不是说好到医院吗？小然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你为什么在这时候出现？再次见到母亲时，她已睡在了冰棺，那么安详。小然知道，自己没有母亲了。守夜到凌晨两点，大哥命令小然去休息，小然不肯：明天母亲就要下葬 ，我要多陪陪她。小然守在母亲的冰棺前面，泪流满面，一切的言语都换不回那个曾经，母亲，你一路走好。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小然身边，笑盈盈地问道:孩子，为什么不戴上那块玉？小然问：母亲，你？
母亲亲切地说：孩子，我是来道别的，天国的路很曲折，我要慢慢地走。
母亲，母亲，你不要走。我害怕那双眼晴。小然喊道。
母亲说：你身体弱，容易撞上那些东西，不怕不怕，那块玉一定要戴着，以后你不会再看见那双眼睛啦。孩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我会回来看你的。
小然大声喊着：母亲，母亲，不要离开我.....
姐姐走过来：夜深人静，你大声喊什么呀，听话，去睡吧，明天的事情还很多。
小然忧伤地说：我看见母亲了。
姐姐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肩膀：乖，你太累了，去睡吧。
母亲的葬礼之后，小然随身戴着那块玉，一个笑脸的弥勒佛，它的笑容好像母亲。母亲常常会到小然的梦中，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是慈爱地注视着她。而那双带来噩梦的眼晴，小然再也没有看到过，过去的种种顷刻间消失殆尽，就好像做了一个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