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很老了,花白的头发很好看,用一个桃木簪子整齐地挽在脑后。惰性使然,几百几千年都没有放下来过,油得发亮。
唐元和二年的一个晚上,月老去人间出差,趁着月光,坐在龙兴寺台阶上看婚牍。走来一个书生叫韦固,急着去相亲。彼时月老心情尚好,瞥了他一眼,随口道破了韦的姻缘便离开了。
那书生半信半疑,最终还是没有去相亲。不想十四年后阴差阳错之下,真娶了月老所说的那一位姑娘。
之后某日,书生喝酒时碰见了李复言,借酒兴将所历讲与他听,后者写了一本书叫做《续玄怪录》,当中一篇《定婚店》便叙述了此事,对月老极尽赞美想象。
月老话一直很少,自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怕人嫌烦便更沉默,渐渐脾气也变古怪。因此那个慈眉善目的他,只不过是李氏添油加醋的想象罢了。
但是自此,月老也算是在人间出了名。
心存执念的善男信女为他起了一座座祠堂,向他敬奉。月老怀揣着婚牍,拎着盛了红线的布袋,赶了这家去下家,找了适婚男女的脚踝来系绳子。
有时头晕眼花抓错了脚踝,豆蔻和耄耋暗生情愫,抑或是断袖龙阳,月老便得赶紧趁了夜深人静时悄悄将红绳解开。
时有烈性的女子,因不满月老的安排,哭闹着要将红绳磨断。初时月老于心不忍,偷改婚牍,又将线解了绑在她心仪之人身上。但久而久之,月老也渐渐麻木,只叹到“你要闹便闹罢,我再给你与他系一根便是。”于是或兜兜转转,或跋山涉水,一对对重又在一起。
所幸闹剧生得不多,人间祥和,香火繁盛,月老便一天天胖起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生生世世的,人间的一切须臾间轮转如晦朔,将悲欢离合演一遍,终归于尘土,下一世又再现。
月老慢慢看不清婚牍上的名字了,牵红线的手颤颤巍巍的,好不容易系上脚踝,却容易散,总是让恋人多受几世离别的苦。他们的眼泪积起来倒灌了钱塘江,粮食歉收,食不果腹,月老很是自责,便抓了我来。
婚牍上的字非常人能够读懂,但所幸人间忙于生老病死,想象力贫瘠,取名也是随意为之,大多重复,我学了不多时便会了。
于是月老在前,我在后面跟着,念两个名字,月老便去勾住他们的脚踝系上红线。有时那男子跑太快,月老跟不上,我还帮他使坏,悄悄绊那人一脚。
每抓住一对,月老便要念叨:“讎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 吴楚异乡,此绳一系,遂不可逭。”
不几日,我自觉学成了,便央求月老放我独自去牵线。
那日正值元宵,太一神要在这天夜间下榻在甘泉宫中,观赏为他而设的祭祀活动,于是我偷偷跟在后面。
从云层里往下看,此时的人间是很美的。
月隐于云,星辉黯淡,人间的无数灯火如细瘦的长龙蜿蜒于街巷,结在甘泉宫的飞檐之上。游人如织,玉壶光转,少女的暗香笑语似繁花般散落在人群各处。
我找了一个僻静处,借着白昼般的火光翻开婚牍。
“吴九思,杨千千。”
循了名字找过去,只见那姑娘面若桃花,与人笑谈着。吴氏男子独立于花灯前,与她相背,仅咫尺之隔。
因凡人看不见我,我便大大方方地扯了一截红线绑他脚踝上,另一头牵了那姑娘,想着不放心还多打了一个结。
那姑娘轻笑着,忽然踩到石子便重心不稳向后仰去,刚巧撞着了吴九思。
眼神对视之间,两人仿佛惊醒一般互相打量着,复又笑起来。
世间一切看似随意的缘分,都是用心良苦的久别重逢。
我在婚牍上他们的名字前用朱砂点了标记,便去看下一对。
“许云岫,米素衣。”
我的周身没来由地颤了一颤,猜是一缕冷风吹过罢。随意笼了笼衣袖,一瞬间脑中似乎有什么掠过,却倏忽不见。
那米姑娘就在河边放花灯。身形纤弱,着一白裙。
元宵之夜火树银花,鱼龙夜舞。熙熙攘攘间宝马香车,笙歌阵阵,唯她独自站着,仰头看星星点点的花灯隐没在云里,仿佛与尘世隔了整整一个轮回。
许云岫呢?
我站在甘泉宫的台基之上四下张望良久,却依然没看见这许姓。
莫不是看花了眼?我翻开婚椟就着火光再读了一遍,确是“许云岫”这个名字。
许是月老写错了罢。
但是这一生生的往复轮回的姻缘,月老早已不知牵了几世,又如何会错?
我将红绳收在袖子里,最后望了一眼那米姓姑娘,便离开了。
将婚牍还与月老时,我问道:“许云岫是谁?为何我一直找不见他?”
月老挑了个桃子,道:“划去便是。”
“为何偏偏他的要划去?”
月老咬了一口桃子,依然不动声色:“魂灭了。”
我又问:“如何会灭?因他作恶多端,被打入地狱?”
月老沉默。
我自觉多言,想到那便故作随意道:“那唤作米素衣的姑娘呢?这姑娘……甚是好看呢。”
月老抬起眼皮看我:“世间诸相皆虚妄。” 丢给我一个蟠桃。
月老是神,这蟠桃是他的俸禄,我受人恩惠,自不可多言。
月升月落,人间事须臾间循环往复。
彼时月老日渐沉默,对于世间千千万万如萤火般的爱恨别离也早已丧失兴致,于是他的主业便大部分交与我来做。
次年元宵。
我照旧抓了几个男女来牵线。
到米素衣那一格时,与她本应相恋的人却依然空缺,那“许云岫”三字被黑墨重重划去。
我问月老为何她几生几世没有郎君,月老依然只是抬起眼皮看我:“执念太深,红线太细。”又丢来一个蟠桃。
我不懂。
我不懂为何一个眼波流转,一刹面若桃花便足以赌上余生,我不懂为何一别竟如三秋之隔,我不懂为何生死茫茫,却两不相忘。
人世间的情感晦涩难猜,纠缠不断,倒不如月老手里的蟠桃实在。
那姑娘依然在河边放花灯。
我变了个人能看见的样子,去到她身边。
仿佛有所忌惮似的,她觉察到了,轻轻向旁边移了一步,双目却不曾离开那盏花灯。
月光犹濯,青丝如洗。有女唤素衣,宛在水中央。
“姑娘……甚是好看呢。”我笑道,胸口却突然一滞。
她蓦地看向我,走近来些,又赶紧退一步,仿佛在笑,眼里却涌出一泓清水。那眼神澄澈清明,能映出我的影子。或是我年纪尚浅,或是因了不曾历尽人间烟火,只觉得那是最美。
脑中却似生起一丝混沌,渐渐席卷周身,重心不稳向后仰去。只看见她的白衣飘渺,在眼波流转处倏忽不见,唯有那盏花灯的光亮恍若明星。
醒来时月老坐在旁边吃蟠桃,一地的核:“你动了凡心。”
动凡心的神便会被驱逐出仙界,更何况我这种尚未混出名分的小卒。
“我……”我自觉酿错,纵使心里疑惑万千,也自知此时言多必失。
“心无杂念,尚能在仙界苟且,否则,魂魄俱灭。”月老丢下最后一个核便起身离去。
为何当我对米姑娘说出那句话,我就失去了意识?
无法得出答案,又无处可问,我便只好沉默。
月老宅子前有一棵树,逢元宵便醒转来,勾了天灯挂在枝尖,树叶晃几晃再沉沉睡去。
久而久之,这树挂满了人间飘来的天灯,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隐晦热烈的,永世无法磨灭的欢喜苦恨,竟一日日枝繁叶茂起来。
年年元宵夜,米素衣点一盏天灯,飘到那树上挂着。
无事时,我便坐到那树上发呆。
夜色缱绻,月光清明,盏盏花灯远远近近的,像是成千上万飘忽不定的浪子。
那些花灯,通常都是写了字的。
我随意拨了几个,满灯都是爱别离,求不得。
我将灯面上的灰尘拂了去,好让它们明久些,因了那光便是人间的执念,如萤火般愈深情,光愈亮。
但人事易变,那些灯总是来不及擦便晦暗了。
惟有一盏,生生世世地亮着。
那灯面上,总写了“许云岫”三字。
那日我依旧找了拂尘去爬树。
新生枝条纤细孱弱,我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树,不巧带动了满枝的灯一起乱颤,正心慌时,有东西从一盏灯内纷扬落下。 我去捡起看了,竟是一封封信。
“云岫如晤:今夕上元,月色如洗。忆君镌‘愿生生世世为连理’图章二方,君执朱文,我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而今中道相离,总因多情薄命耳!”
“云岫如晤: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我有如孤灯一盏,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云岫如晤:今夕上元,春寒彻骨,沽酒御寒。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
“云岫如晤:今夕上元。今世不能,期以来世。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
那些信,落款自是那米素衣。
忽然传来月老的呼唤,我应了,匆忙拣出最后一封来读。
“云岫如晤:今夕上元。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槐之下……遇一男子眉眼与君似极,上前来语,恰如君与我初见之时,正欲答话,倏忽不知所踪。是君邪?”
“姑娘……甚是好看呢。”犹记起那夜她见到我时忽然眼角噙泪,欲说还休的样子。
我尝试从记忆里搜寻她,但充斥的都是神界的戒律,婚牍上难辨的名字,和总也扫不尽的月老丢的桃核。
许云岫便是我吗?
米素衣……曾是我的姑娘吗?
头忽然疼起来,眼前一片浑浊,竟不忍再想。
米素衣仿佛已成我指尖的茧,我袖口的褶皱,红线上那个打不开的死结。
我依旧每日读她写来的信,读完便贴身藏好。不知为何,那信纸好像带了令我有些怀念的香味和温度,亦或许是我多心罢。
因几百年来未曾断过香火,月老的蟠桃几乎多得放不下。他整日躺藤椅上吃,醉了似的数来往的小仙女,乐得把牵红线的事全部交与我, 于是我勤勤恳恳终于得了个小仙的职位。
那日,眼看时间临了,我便带着婚牍和红绳去了人间。
灯火钱塘,月明如霜。
我拣了婚牍上顺眼的名字随便抓人牵了几根红线,完成任务便想回去看那米姑娘。
没成想却在河边看见了月老。
他隐在人群里,看那米姑娘蹲在地上放花灯。
氤氲雾气般的微弱烛火载着灯盏晃悠悠飞上天去,米姑娘站起身看着,好像在笑,却忽然拿手揉了揉眼睛。
飞了几尺高的时候,月老抬起手随意挥了一下,那花灯径直掉下来,跌在米姑娘脚边,烛火肆意铺展开来,少顷便燃掉了整只花灯。
米姑娘呆立着,蹲下来手忙脚乱地去救藏在花灯内的信,却早已来不及。
一地的灰烬,有几颗星火飞出来,盘旋片刻便消失不见。
我不知月老为何要这样对待一名凡间女子,正因他心中早已无爱无恨,所以为仙。
月老看了我一眼,神情漠然而倨傲,旋即拂袖离去。
我失了这盏花灯,失了这封信,我永远不知道今年米姑娘想要和许云岫,和我说什么。
我仿佛失了心,才意识到身而为仙,我早已无心。
那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数仙女和吃蟠桃的月老断了我唯一的念想。
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能活几百几千年的空壳而已。
身而为仙,不如人。
对于之后的事,我的记忆十分模糊,半昏半醒之间勉强支起身子,窗外亮如白昼,熙熙攘攘,一如人间的元宵夜。
恍惚听见有人不断嚷着“快灭火!”
失火了?我爬下床,跌跌撞撞去到门口,见那载了无数花灯的古树形容枯槁几乎垂死,而大火熯天炽地仿若涅槃。
我拉住一个慌慌张张接了水来的小仙正欲张口问,他见是我,惊叫了一声慌忙挣开便逃走了。
恐怕我酿了大错。
“可知何罪?”月老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点了火,烧了树。”
“还有呢?”月老背着手走近来了些。
“我昨日随便牵了些红线。”
“还有呢?”月老的声音高了些。
“我……”没有了,我心内想到。
“你欢喜米姑娘。”月老的声音里带了些斩钉截铁的讥讽。
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慌忙道:“没有的事!”
“真没有?”
“没有……”
“那你为何看我毁了那破灯,回来便发疯烧了树?”
“那灯是人间的念想……”我嗫嚅着,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又向后退去。
仿佛过去了几个轮回,月老叹了口气又道:“罢了罢了,信你一回。但树仙受伤,人间众生见天空起火早已大乱,元宵必然也被迫停了。天庭要查,你且躲几日,待我来唤你。”
这怕是月老对我说的最长的话。
我轻声应了,想要说话却觉得有些混沌,便又躺回床上去。
不几日,月老来见我,说此事已被压下去了, 要走时顿了顿,又转身把婚牍丢于我。
我把婚牍收起来,摸索红线时却带出了一些信纸,是那米姑娘写的信。
我把它们叠起来,想了想,又摊开揉成了一团,丢进角落里。
月老常说,世间诸相,皆虚妄而已。
人仙相隔非一指之距,就算我本是凡胎并与素衣相恋,那个许云岫也早已死去,再无回到人间的可能,何况那些关于她的记忆。
那些信也只是承载了人世间脆弱纷扰的爱恨的羁绊。
又一年元宵,灯彩炫眸,笙歌聒耳。我带了婚牍和红线去人间。
“米素衣”三字边上,依旧是被划掉的“许云岫”。
她不在河边。
不知为何,我想起那些染了灰的信,便忍不住回宅子翻了出来,复又循着名字去找她。
月光如练,素衣坐在院子里,身着一袭白纱,形容瘦削,似要睡去,面容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我变了人形,倚着院门看她,戏谑道:“姑娘甚是好看呢。”
仿佛感到心跳,但胸口旋即开始凝滞,我正疑惑身而为仙,我应早已摆脱世俗烦恼,眼睛竟开始辨不清楚,魂魄仿佛也在逐渐消逝。
尚存的最后一瞥,我看见素衣似从千万年孤寂的梦里醒来,眼神逐渐清亮。见了我,仿佛一瞬间变成了破瓜之年的姑娘,脸上绽开孩童般的狡黠的笑颜。
“候君几世,何来之迟?” 她这般嗔道。
我手中的那叠信纸突然如残花纷纷散开,着了火般逐字消融在忽然灼热的月光里。
“月老可记得素衣我怎说的?这傻傻的小仙绝逃不过这一劫,你输了。”
“罢了罢了,蟠桃而已,再赔你十年俸禄便是。”
“那大火……到底怎么回事?”
“哪有什么大火,雕虫小技,肉眼凡胎,好骗而已。叫人换下一个肉身来,我们再赌一局。”
参考:沈复《浮生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