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肖冉的交锋是在学校的春季运动会上。
3000米决赛只剩下100米时,他和我们班的班草于安同时摔倒在了跑道上,而他们班的那个体育生,在差不多20秒之后冲了线。
欢呼声响起时,坐在我旁边的思思扯开了喉咙大喊,“肖冉故意绊倒了于安,于安才是真正的第一!”
我头脑一热,身为班长,怎么能让我手下爱将蒙此不白之冤?
我冲到跑道上扶起于安,急切地询问他有没有受伤,在得到否定答案后,我转身劈头盖脸把肖冉一顿臭骂。
“你这人怎么这样,没实力就不要来比赛,不要脸,龌蹉。”
“背后使伎俩的小人,我要你给于安道歉,并且你们班要把第一名还给我们。”
肖冉站起来“切”了一声,留给我一个酷酷的背影就潇洒离去。
我本来还想追着去说说,于安却拉住了我,“伍伶俐,不要闹了,你哪只眼睛看见肖冉绊倒了我?”
于安说话一直都这么难听,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谁叫我喜欢他呢,喜欢他解物理题时的认真,喜欢他看历史书时的皱眉,更喜欢他在赛场上的青春阳光,当然,我最喜欢的是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修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还有微翘的下巴,用现在黄教主的话来说,就是360度无死角。
对,我是颜控,虽然我自己是包子脸大象腿水桶腰,可是这些都不能阻挡我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颜控。
第二天,关于高一八班班长伍伶俐暗恋学习委员于安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校园,甚至打饭的阿姨见到我都笑眯眯地问我,丫头喜欢于安啊,看着不怎么般配呢。
我急得上蹿下跳,我是喜欢于安,可我只敢默默地把对他的喜欢写在个人博客里,连关系最好的思思都不敢告诉,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传出这样的谣言。
上晚自习之前的空档,我趴在桌子上为谣言的事情闷闷不乐,于安像个没事人一样,正襟危坐地捧着一本物理习题解得津津有味。思思从门外飞奔进来,拖着我就往外走,“伶俐,伶俐,是肖冉造的谣,他找到了你的博客,又把你博客的内容放到了学校网站上,还有你的照片,他现在就在他们班门口炫耀他的丰功伟绩。”
我仇恨的火苗蹭蹭地往脑外冒,甩开思思的手撒开脚丫子就往肖冉班级那边跑。果不其然,这家伙在走廊里正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伴随着各种夸张的动作,最不能忍的是,他把我忍着心痛写的“他是冰山大帅哥,我是逗比死胖子,我们永远不可能”这一句内心最真实的表白,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背了出来,旁人也都哈哈大笑地配合着他。
“肖冉,你丫给我住嘴。”
据思思后来说,那一刻我内心强大的小宇宙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吼了一嗓子之后直接冲到肖冉面前,展开我硕大无比的手掌,一下子就把他推了个狗吃屎,他几个同学想要来拉我也被我甩开,最后我一把夺过站在旁边一位女同学手里的书,使足了劲往他身上砸,砸完了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回了自己的教室。
我却只记得回到教室之后于安冷冷的眼神,那一个眼神,就像刀,刺进我的心里,还绞了绞。
我想我是选择性失忆了。
因为害怕肖冉报复我,我揣着担心战战兢兢地活着,绝不允许自己出现在肖冉视线的十米范围内。好在一直都风平浪静,并没有像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几个小混混把我围堵在墙角,肖冉像黑帮老大那样腾空降临,我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着喊着叫肖冉“大爷”。
高一结束之后,学校开始分文理科,我本来物理很烂,最基础的电路图都看不怎么懂,但是为了离于安男神更近一点,我决定留在理科,智力不够,勤奋一点总能赶上。思思在表示了对我前途深刻的担忧之后,毅然决然地离开我投奔了文科的怀抱。
分好了文理科,接下来就是重头戏,分班。
当在找到我名字的名单最末尾处看到肖冉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内心真的是崩溃的,有一种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的感觉,这种感觉从我的脚底一直盘旋上升到脑门,然后从脑门处打着圈圈转出来,最后停留在了我的发尖,挥之不去。
更崩溃的是,于安名字出现的班级,与我的班级相隔了整整四个楼层,他在一楼,我在五楼,无异于天上与人间。
“天都要拆散我们啊。”我在心里哀嚎了千万遍,迈着千钧重的步子走进了教室。
“这不是犯花痴的逗比胖子班长吗?我们在一个班啊,真是缘分呐,可是据我所知于安可是在一楼,你这以后哪有力气爬五楼啊?”我刚找好一个位置坐下来,肖冉就凑上来阴阳怪气地开始调侃我。
我心里酸酸的,板着一张脸不想理他,从书包里掏出书来狠狠地拍在桌上,文具全都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肖冉可能觉得无趣,嗤笑了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说,“咱们来日方长,哈哈。”听得我从心里陡然而生出一股恶寒。
到新的班级两天之后,班主任开始着手安排座位,全班55个人,按照名次每六人分一个段,前九名就是组长,组长又从每个段里面选一个人组成组员,最后按照组长的名次依次选座位。
很不幸,我是第九名,而肖冉是多出来的哪个组长都不愿意选的那一个。
无奈,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垃圾桶旁边,所以我拖着庞大的七人团滚到了大门对角线的角落里,肖冉还是坐到了垃圾桶旁边,和一堆扫帚做了邻居。
“谢谢你啊,死胖子,你不选我老班也会有办法处置我。”某一天,肖冉大概是睡糊涂了,从一堆杂乱的书中挣扎着爬起来,冲我笑笑说了这么一句,就继续埋头去与周公厮混,留我风中凌乱,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是怕万一不选你,你新仇旧恨跟我一起算,毕竟不是每个女生都敢让校园小霸王在众多同学面前出糗。
欣慰的是,肖冉除了睡觉看漫画之外,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让我讨厌的事情,除了有事没事爱叫我死胖子,开我和于安的玩笑,中午不想去食堂吃饭威胁我给他打包带回来。
后来,我们的座位从三组的最后面换到了一组的最后面,肖冉成了后门门神,每次我听着课松懈想睡睡觉,他就从桌上爬起来用笔戳我的背,“看窗外,老班来啦!”我总是被吓得一个激灵,惊慌失措地往窗外看,大多数时候,我只看到阳台外排排站的梧桐树。
“伍伶俐,你是要追于安的人,外貌上你占不到便宜,就得从学习上下手。”而当我转过头对他怒目而视,准备好好从言语上教训他一顿的时候,他就摊摊手,装作一幅语重心长的样子,我也总是会被他的这番话打败。
于安,于安,你肯定不会在课堂上打盹。
高二的第二个学期开始,课程突然就紧了起来,往往是高一那栋楼里欢声笑语,高二这栋楼却是死寂沉沉,大家上厕所吃饭都是脚步匆匆,喝水也是能省就省,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
我的物理依然很烂,试遍了各种方法也只提升不到十分,焦虑得嘴里起了许多泡,喝一口水都疼得嗷嗷叫。
肖冉大概是听不得我的鬼哭狼嚎,自修的时候拉着我直奔医务室,又陪着我打了点滴。
“伍伶俐,你就那么喜欢于安吗?”回教室的路上,肖冉突然开口问我。
提到于安,我的心情开始跳跃,也顾不得嘴里的疼,滔滔不绝地就说起来,“对啊,我对他一见钟情,成绩那么好,关键是还长得帅,虽然从来没有给我好脸色看,但是酷酷的啊,恩,跟别人都不一样,怎么说呢,他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就跟你们男生喜欢高高瘦瘦白白的长发飘飘女生,其实是一回事。”我又补了一句。
“谁说的,我就喜欢一个胖女孩,一个善良乐观积极向上的胖女孩。”肖冉小声地嘟囔着。
肖冉肯定以为我没有听到,可我是谁,伍伶俐啊,我可是顺风耳。
我跳到他面前,冲他扮了个鬼脸,笑得前仰后合,“胖女孩,你喜欢胖女孩?难不成是我?是不是我推了你,你就喜欢我了?”
肖冉习惯性地“切”了一声,说,“怎么可能是你。你又胖又丑,我喜欢的胖女孩只是稍微有点胖,可是美。”
我怏怏地答了“哦”,肖冉都这么嫌弃我,何况于安呢。
果然,这是一个看脸看身材的时代。
不巧,路上碰到去小卖部买零食解馋的思思,她又告诉了我一个重磅消息。
于安恋爱了!开诚布公地恋爱了!
和思思班上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班花,大热天里念叨一句热,就有大把的男生,冒着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去遥远的小卖部买一堆冰淇淋,供美人解渴。
我想了想自己,要喝水时饮水机如果没有水了,吆喝一圈都没有人理,还得自己哼哧哼哧扛上去。
罢了罢了,于安已有佳人在侧,为他开的博客也可以弃用了。
肖冉看出来我的沮丧,大气地拍了拍胸脯说,“人家恋爱了你也可以暗恋啊,本来暗恋就是不管对方是不是心有所属了。哥可以陪你去喝酒去疯,你也可以继续暗恋。”
我抬起头看看天,把快要流下来的眼泪憋了回去,“我不喝酒,我酒精过敏。”
高二的最后一次会考过后,班主任逐个找我们组长谈话。
跟我谈的简明扼要,一要提高物理成绩,不然重本有很大问题,二他要想办法把肖冉踢出班级,每次考试都交白卷,这让他几乎沦为整个年级的笑柄。
我表示反对,肖冉也是交了学费的,班级比赛之类的他没少出力,况且一年相处下来,我发现肖冉除了嘴上张扬,上课爱睡觉,拖我组成绩的后腿,喜欢捉弄我外,是一个特别热心肠重义气的人,作为我们组唯一的走读生,他可是包揽了我们每天的早餐,避免了六个人遭受学习食堂的荼毒,唱歌也好听,学校一有文娱类活动,他就会大放异彩,凭什么因为成绩差就要宣布他出局?
谈话最终不欢而散,我从班主任办公司出来的时候,他气鼓鼓地说,“你反对,你发对有什么用,这是我的决定!”
关于我和班主任的这次谈话,一个下午又传遍了整个年级,大家都在讨论肖冉会被用一种怎样的方式赶出班级,甚至被赶出学校。
肖冉倒是满不在乎,该吃就吃,该睡就睡,醒着的时候还和我扯了扯人生理想。
“不是每个人都能过得顺心顺意,是不是?我不介意去过过和你们不一样的人生。”
“可是,如果你高中毕业证都没有,以后在社会上会很难的。”我苦口婆心地劝肖冉,希望他去跟班主任说说以后都不交白卷了,暂时让班主任打消赶他走的想法。
肖冉假装没有听到,从屉子里抽出一叠本子扔给我,“这是我哥的物理笔记本,据说当年有很多人想买都没有买到,我找他要来的,你看看,或许会有用。”
“你哥好牛!”我随手翻了翻,简洁易懂,比我们傻大个物理老师大篇幅的板书要清晰明了许多。
“恩,他是我们家的骄傲。他一早就为我安排好了出路,九月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升高三了,我要出国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怕他们舍不得我。”
肖冉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把我所有想好的劝词都给堵了回去。出国,多么高大上的一条路,哪里犯得着我一个镇子都没有出过的人,去绞尽脑汁为他想怎么把高中毕业证弄到手。我害怕他去到工厂里,像我父辈那样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消磨青春,却原来,等着他的是异国广阔的天地。
再后来,我们升了高三,肖冉再没有出现。随着高考的结束,于安,甚至于思思,都渐渐淡出了我的生命。
我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不再是一个逗比胖子,我练瑜伽健身,常会被人夸身材不错,我学化妆,脸上的缺陷被化妆品完美地遮住。我竭尽全力去过着精致优雅的生活,常常想不起来,曾经有那么一段因为身材相貌不敢说出喜欢的年纪。
2015年11月19日,台湾电影《我的少女时代》在内地上映,因为海报上那个蓬头畏缩戴眼镜的林真心,眼里露出一股因为外貌而自卑的神色,我一个人到影院抱着爆米花看完了整场电影。
影片的最后,徐太宇和林真心在刘德华的演唱会门口会心一笑,互道一句“好久不见”,惹哭了电影院里的一众人,肖冉和于安的名字不合时宜地跳进了我的脑子,于安是我的欧阳非凡,那肖冉,算得上是我的徐太宇吗?
想完又觉得搞笑,怎么可能呢?肖冉最多最多跟我说过一次他喜欢胖女孩,还是生得美的胖女孩,徐太宇可是实实在在地喜欢着林真心,而我也没有像林真心一样对徐太宇生出别样的情愫。
散场之后,我坐在麦当劳里刷着新闻,凭着记忆搜索到以前的博客,以游客的身份一篇一篇浏览着以前为于安写下的字字句句。
看完文章,很奇怪,并没有想象中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我又点到留言板里去瞄了瞄,全是一个陌生人的留言,最新的一条是“死胖子,你现在应该不是胖子了,你挺自尊的,我猜应该是瘦了,我要结婚了,以后就不来你这里留言了。”
是肖冉!
我继续翻,大多是一些琐碎日常和念叨,直到我翻到最开始的那一条。
这里的天真蓝,这里的菜也真心难吃,比你给我在食堂打的菜还难吃。死胖子,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你说过于安恋爱了博客就不用了。我进你的博客本来是为了找话题捉弄你,却发现你是一个善良可爱乐观一根筋的好胖子,为人豪爽真诚,不矫情造作。你教训我要好好学习时的认真样,给我讲解题目时我怎么也不懂时的鄙视样,这些我都还记得。听说你考了一个好大学,我给你找来的物理笔记是不是功不可没?恩,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伍伶俐,我挺喜欢你的,据我观察,你瘦下来会是个美女。
嗬,原来我的青春里真的有出现过一个徐太宇,可是我却没有成为他的林真心,陪他左右度过那荒唐被嫌弃的高中时代。当我们被时间和现实推着告别那段自信又自卑的年华之后,我猜长大了的我们会懊恼,也会庆幸,懊恼想说的话没有勇气当面说出来,庆幸的是,有你懵懵懂懂伴我一程。
如今,你正幸福着,我也正幸福着,我们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再见上一面,说一句“好久不见”,也挺好,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