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全球说的相遇是在五月中旬,彼时距离他们产品上线尚有一周的时间。在拿到的简要介绍中,我发现这个项目竟然有着拯救世界上大大小小濒危语言的理想,又发现这个语言学习社区在首发时就自带 36 种语言的课程。
我不由得有些惊愕:这真的是初创项目吗?我见过的语言教学类项目,在首发上线时能把英语部分做出来就算不错的,遑论心怀世界了。仔细翻了翻,发现他们的教学竟是自编内容、自成体系,俨然是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准备,而且背后有一个相当大的团队。
莫非是上市公司拆分出来的创业项目?还是背后有国际组织在推动?带着种种疑惑和不解,我踏入了全球说的办公室,并遇到了全球说的创始人,一位低调的教育工作者——温荣辉。
职业病关系,我首先向他们询问了目前的融资状况。温荣辉表示,他们第二轮融资收获一笔多达数千万元人民币的投资,然而投资人却不打算占股,当然更没考虑让他们还钱。
这是一个价值千万美元的,与理想主义者有关的故事。
陈腐的现实
我在 A 大学带国际班时,大家都说 A 大学的外语教学棒,我觉得是过誉的。门槛高,进来的学生本来就很优秀,老师给他们带来的提升十分有限。英语水平呈正态分布,我们只用曲线最前端的 5% 来证明自己。如果招收那些最差的学生,我们还能沉醉于所谓的「教学质量」吗?
温荣辉说,虽然英语的普及程度已经较高,现行的语言教学仍然存在很多不足。拿中国来讲,学生从小开始上英语课,到大学毕业学了十多年的英语,仍然有很多人不敢开口说,说出来也往往磕磕巴巴。
这不代表中国没有英语学得好的人,但除了少数天赋极好的学生,其他人学好英语付出的成本是比较高昂的。温荣辉说,这是一个学习成本与学习效果不能平衡的问题。
一般来说,最好的学习效果可以通过聘请私人外教来实现,学生每天都有好几个小时沉浸于英语交流环境,提升自然很快。然而私人外教的成本十分高昂,不仅限于金钱,双方付出的大量「不自由」的时间也是私教的一大问题。相比之下,一般的学校教育就廉价很多,一个老师教数十甚至数百个学生,也比较节省教育资源——当然,学习效果也就可想而知。相对平衡的一种形式则是校外的英语辅导班,虽然稍微贵一些,但老师比较多,带的学生也相对少,投入的资源多了,产出也好一些。
然而国内的英语教育总体来说仍是失败的。即便是成本和效果比较平衡的课外班,学生去上课也往往带着「悲伤」的情绪,学过之后即便考试好一些,距离爱说敢说恐怕仍很遥远。英语教学没能激发起学生的兴趣,我们教育工作者恐怕难辞其咎。
这一问题显然不仅存在于中国,也绝不限于英语学习——英国人学习汉语同样十分痛苦。幸好,意识到这些的人也不仅存于中国。温荣辉的团队通过 facebook、twitter 和 whatsapp 集合了数百名愿意为语言教学做出贡献的小伙伴。他们来自数十个国家和地区,以一百余种各不相同的语言作为母语。
专业对口、语言水平高、时间充裕,这是他们挑选伙伴的标准。最终,从数百名志愿者中成功挑出了 152 人。「即便没有酬劳,他们也会做的」,温荣辉解释道。
新概念英语成形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种相当古老的英语教学体系。新概念这套理念到今天仍然占据中国 60% 的英语教学市场,它远远称不上完美,然而半个世纪过去了,中国没有能超越的东西。第二名是李阳的疯狂英语。
中国的英语教学机构不算少,形成品牌效应的也远不止一两家;然而大多数培训机构无法独立编写教材,少有的原创教材也基本是在故纸堆上修修补补,形成「片段式的创新」,离自成体系还差得很远。然而,温荣辉和他的小伙伴们也不能仅从编写一部教材开始——他们的理想以多种语言的形式呈现,一部英语教材能说明什么?
他们必须要从教学体系的创新开始。这一体系,理论上应该涵盖所有语言。
当理想遇见理想
虽然大多数母语编辑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温荣辉也不可能真的不给他们发工资。所幸,在大多数初创企业囊中羞涩的阶段,温荣辉却并不缺钱。
这与他们的投资人有关。故事要从温荣辉仍在 A 大学国际班工作时说起。
A 大学的国际班十分有名,在全国都有布点,而温荣辉便在全国各地巡回视察研究。彼时的他认为,国际班虽然已经做到很大,在各个科目的教学中仍有很多不足之处。于是,在维持国际班现有秩序的同时,温荣辉在从头编写各科的教材(包括数学、物理等),也在重新训练各个科目的老师。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牵扯内容和人员都极多,实在不知何时可以完成。
「全球说」的天使投资人来自教育行业,某日访问 A 大学国际班时与温荣辉相遇。投资人与温交流教学心得,结果两人道出了相似的问题——国内英语教育普遍落后,学生不爱学,学了没法讲。两个人也都认为,要改变现状,不能靠一点一滴的缓慢改良,一定要从头做起、从零开始。
温荣辉透露了自己正在「从零开始」的状况,投资人十分赞赏,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一拍即合,温荣辉决定在投资人的支持下独立创业,不仅为中国,不仅为英语,而是为让全世界语言教学更进一步做些贡献。
而温荣辉当时脑中也只有模糊的概念,「全球说」这个产品的完整结构还远未成型。然而投资人仅仅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便向温荣辉伸出了价值 600 万元的援手,占股 25%。这个时候,投资人连产品原型都还没见到;这种投资是出于纯粹的惺惺相惜和理想主义情结。
然而,在一年之前,温荣辉召集了百余位母语编辑,组建了来自中英法美等多个国家的产品、技术团队,一群伙伴几番摸索,不仅完善了一套自有的教学体系「ICOC」,更使之互联网化,形成了看得见用得上的产品。
投资人喜出望外,决定追加投资,他这次开出的价格是数千万元。
你们以为我要讲一个关于初创企业脱离创始人控制的悲剧吗?事实并非如此。虽然不知道全球说有否盈利空间——甚至在此时,温荣辉已经向投资人表明,他有一个拯救濒危语种的理想,他想让全球说覆盖那些教育资源稀少的地区,而相应的,全球说在商业形态上必须低价,甚至免费——也可能投资人正是被这种理想主义精神所打动,此番投资,他决定白送,即是一点股份也不再占。要知道,这时的「全球说」,距离如今产品上线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这位投资人是个可敬的理想主义者。而「全球说」的故事,便是两位,甚至更多位理想主义者相遇的故事。
母语老师,母语同学
牛奶不需要做成特仑苏。做牛奶,只要能做出真的牛奶;做鸡蛋,只要能做出真的鸡蛋。做英语教学,只要编写真正的原创教材,我们就已经优于绝大多数的竞争对手了。
温荣辉欣赏如德青源鸡蛋般的企业——虽不华丽,却没被检查出过三聚氰胺,十分良心。迄今为止,「全球说」共编写了 2700 多万字的原创课程,制作了 600 多万张正版图片、100 多万段原创录音和 200 多万个智能学习标签。学生在使用过程中,每个单词,每一句话,都会有相应的模型来监测并评估学习效果。这是 100 多位母语编辑奋战 2 年的成果。考虑到国内大多数英语培训机构仍在死磕陈旧的教学体系,这些课程实在是「全球说」无可替代的宝藏。
全球说的一堂课时长 5 到 15 分钟,每天学习半小时到一小时是比较适宜的状态。全球说认为,通过 200 小时的学习,零基础的学生可以基本学会一门语言。如此之高的学习效率一方面是由于课程的可靠,一方面则是还原了母语的学习过程——全球说独创的 COC 教学法。
不管是什么语言,最初的母语学习肯定不是背单词、学语法。没有教材也没有老师,学习依靠环境和互动。小时候说的话虽然很幼稚,但那些话没有问题——比如渴了的时候,小孩是说「水」,而不是说「我渴了」,你也能听懂什么意思。
温荣辉解释,孩子学习母语,一天大约只有 1 个小时的有效时间,更多时候还要睡觉、吃饭、发呆;学生或成年人则更忙,不能挤出太多时间来专门学习外语。因此,温荣辉认为全球说用户每天学习 1 小时以内的课程就刚好,不需要大力猛灌。iCOC 学习法结合了语言当地的环境及文化,不像人教版教材那样有一群中国人讲英语的违和感,给学生带来的直观感受就是简单、没有压力。在 1 小时的自然学习之后,学生不需要额外做功课,不需要复习,不需要背单词。温荣辉说道,这是由于课程的趣味性和对记忆的反复强化。总之,全球说这种不需要额外用功的教学与一般的学校教学大有不同。「否则,」温荣辉严肃地表示,「我们就不能说自己教得好。」
然而,对全球说的学习效果,我心中的怀疑远远大于认同,并向温荣辉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200 小时的学习之后,学生能通过考试吗,比如高考?温荣辉说:「不能。」
高考对词汇量的要求大约是 3500 词。学生用全球说学会英语之后,自然掌握的单词大概有 2000 个左右,那之后只需专门再背 1500 个单词,就可以参加高考了。
全球说设立时的理想在于:通过引导人们学习语言,引导人们接触他国文化。然而全球说团队显然意识到了教育类产品必须有其实用性,因此在基础的语言课程之上,也加入了「应试课程」。举例来说,在学习英语基本课程的同时,用户会随着课程的深入不断获得系统赠予的「金币」,这些金币可用来购买「高考」「雅思」等应试课程。全球说表示这些课程的内容正在紧锣密鼓准备中。
然而,只有课程的话多少也是靠学生「自学」甚至是「自觉」。上文已经分析过,学生自己取得的成绩与教育没多大关系——归根结底,无法激发学生主动学习的热情,无法敦促学生坚持学习,上佳的课程也只是废纸。如果说教学的高效要以学生自觉为前提,这所谓的「高效」多少要打些折扣。
而全球说一直试图平衡的就是学习成本与学习效果。他们研发了自己的教学体系,编写了海量的多媒体教材,然而这并不是他们得以自矜的全部——他们在本质上也是一家互联网企业,他们对自己的产品也满怀期待。
课程和老师只是工具。在智能学习系统中,真人语伴是更重要的因素。我们利用在线互动摆脱了教室的限制,引入母语语伴解决了教育资源的问题,从而在低成本的前提下极大提升了学习效果。
国际化之路
真人语伴!这意味着学习英语的中国人和学习汉语的美国人将相互结识。
具体形式如下:在学习课程的时候,用户可以不依赖他人独立完成;而到了练习和批改作业的阶段,系统会分配 5 位母语用户帮助你。母语批改很轻松,各种意义上都是举手之劳,5 位用户中有一位能够帮助你,联系就已初步达成,你们可以搭成长久的学习搭档。双方互相批改作业、互相付出、形成互惠关系,就很容易交上朋友。一对对跨国朋友将会构成社交网络,这就是垂直于语言学习的「互助型社交」。
中国有 3 亿人学英语,全世界 22 亿,如果全球说能服务 10% 的人,就能建立一个优秀的垂直社交平台,盈利就会成为很自然的事情。用户喜欢、很多人用,这样的盈利才健康;从少数人手里掏钱,那就变成拼运营,而不是拼产品了。
温荣辉不确信自己在商业上能获得多大的成功,但他保证「全球说」这一产品绝对有用,因为他们已经做了数千人的用户测试。在 7、8 个月的学习(大约 200 小时的课程)之后,所有学生都具备了口语沟通能力,1/3 的学生可以非常流利进行沟通;以具备听说能力为标准,零基础的学生 7、8 个月就可以掌握,底子好一些的则能够在 3、4 个月内结束课程。由于全球说高度垂直于语言学习,专业性较强,出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许多种子用户与全球说团队协同工作,就像最初与温荣辉站在一起的数百名志愿者一样。
200 个小时,学会一门新的语言,建立一个全球朋友圈。不同的朋友代表着不同的地区和环境,社交话题从语言、文化、外部世界开始,展示了人们的好奇心和包容,整个社区就会比较阳光。
说起来,全球说本身,也是一个「展示了好奇心和包容」的团队。除了 100 多名世界各地的母语编辑,他们的技术团队也来自五湖四海——既有来自中国的百度和腾讯的工程师,也有来自美国 Nuance、Google 的技术大牛,仅技术团队就包含了 7 国的国籍。
「国际化的团队不仅是时髦,」温荣辉颇为得意地说,「虽然起初有跨文化的冲突,但稳定下来后,不同文化带来的不同思维方式令团队受益匪浅,整个团队非常优秀。」
中国的工程师就从法国同事身上学到了新东西。法国人留给人的印象是「一加班就罢工」,实际上也基本如此。虽然创业企业普遍采用「9-9-6」的通勤时间,来自法国的工程师仍然是一天 8 个小时,周末从不上班——这在起初引起了中国工程师极大的不快。但随后,他们发觉法国人有时限的任务全都可以按时完成;如果没完成的话,他们会主动通宵,加起班来会格外卖力。冲突也就这么消弭了。再比如,法国的工程师明明只负责前端,却有一颗全栈的心,总是找到后端各位同事了解他们的工作内容,甚至给他们提意见——这一度也令其他人非常不快。但法国同事提出几个有价值的意见后,彼此也加深了理解和认同。
所谓「摩擦」还有很多:协调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的关系,注意不同民族、宗教的节日,留心每个人的禁忌及饮食习惯……温荣辉表示,这一切都曾经是「痛苦的磨合」,但如今看来也是令人十分快乐的过程。
创业是不断成长的过程。努力打造国际化的团队,才能打造国际化的产品。烂人做不出好项目,每个人都要不断地突破自我。
如今全球说搬到了位于三里屯 SOHO 的一处办公室,墙上满是手工的壁贴,桌上摆着自制的大果盘,办公室内还有两台按摩椅。每天下午 2 点,他们会在瑜伽老师的指导下集体放松身心。然而,温荣辉说,仍然怀念以前那些距离产品上线很遥远、不必见媒体的日子,那些有自己的房子和厨师的日子,那些用户数只有几千的日子。「想用服务几千人的态度服务几十万人甚至几百人万人是不现实的。」他的语气略带遗憾。
心怀世界
使用全球说的系统去学习英语,然后再去学习日语,你会发现二者虽然差异很大,却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在学习下一种语言的时候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思维的切换就比较自然,这就提高了多语言学习的效率。用较短的时间学习一门语言,用更短的时间学习更多的语言,这是 100 多位母语编辑努力两年的结果。
借助 iCOC 教学法,温荣辉想让全球说为拯救那些濒危语言出一份力。为此——他也向投资人提出过——全球说有必要覆盖那些教育资源极其稀少的地区,而为此,全球说需要奉行低价策略,甚至是免费。
如今,温荣辉考虑让最初注册的用户在一年内免费学习,而只要该用户在一年内完成一门课程的学习,那么他终身都可以免费学习所有课程。
之前试用产品的用户都害怕我们上线后会太贵,我当时安慰他们说,也许只要 200 元,他们感到非常高兴。最后如果我们说不要钱了,他们会作何感想?
所幸,最大的前期投入——不管是课程体系的建立,还是产品在技术层面的实现——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全球说的运营成本会比之前显著地低。温荣辉会在中美英法都举办发布会,他希望全球说可以在世界范围内铺开,然后像个真正的社交平台那样盈利。至于盈利有多少,温荣辉只期待能够实现收支平衡,维持自身的运营及拓展,而不想在商业之路上越走越远。「每位员工入职前,我跟他们都说过了,我们的工资不会低,但将来不会发大财。」温荣辉的态度很坚决。
当然,温荣辉也不排除产品无法盈利的可能性。他说,最糟糕的情况,可能会像 wikipedia 那样靠募捐生存,而这多少有些尴尬——虽然没想着赚大钱,但他们也不想走上「捐款」这条路。一方面不想让投资人太难堪,一方面也知道只有良好的经济状况才可实现理想。
全球说希望带给用户的是文化、朋友和旅游的快乐,而不是让用户为了学习语言去学习语言。我们希望能把所有语言囊括进来,容纳世界各地的人。我们想成为一家「社会企业」。
人类现存的语言有 4000 多种,而 198 个国家和地区的官方语言只有 228 种。只有几万人甚至几十人使用的语言是濒危的,不仅是语言,相应的文化都面临消失的危险。全球说想要在平台上汇集小语种用户,一方面保留濒危语言,一方面将其文化传播开来,让更多人了解。
学会语言的时候就要接触文化,语言承载的是文化,延续语言就是延续文化。
要实现这个理想,全球说必须做成一个世界级的大平台。温荣辉认为,facebook、twitter、whatsapp、line 等无法真正进入中国十足是个遗憾,为此,中国有必要产生一个走向世界的社区,主动去接触海外文化。他认为这个需求有必要去填补,而全球说愿意成为一名尝试者。
结
我并不敢保证全球说能够取得多大的成功,事实上很多理想主义者都跌得很惨。我也不鼓励投资人们纷纷玩儿起「理想投资」,因为不管是投资人还是创业者,人们追求利益才是「正常的」行为。我甚至不建议求职者们加入这样「有情怀」的企业,毕竟,对于大多数中国人,吃饱喝足赚钱养家才是正道。
但是,在沉重的生活之外,我们也许还有些别的重要的东西。也许是朋友,是旅游,是异国他乡的文化。也许很多人已经不再向往这些东西,但他们总要为生活寻找一个目标。
也许这个目标被一些人称为「理想」。
也许,理想的价格远远不止千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