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伤心与忧愁
四月初,春寒料峭。天空堆积着铅色的愁云,偶尔飘洒着零星的雨点。浓雾迷漫的大地上,又潮又闷。这是个断魂的节日,人们顶着漫天大雾,先给亲人的坟添上新土,再在亲人的坟前摆上供品,为亲人烧纸送钱。还有的是为刚去世的亲人上坟,缅怀故人生前的恩德,禁不住声泪俱下。
在孙村的村北,一座刚堆起的新坟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头顶白布,正双膝跪地,凄惨地痛哭。一个三岁多点的小男孩站在母亲身边,傻愣愣地看着妈妈哭。两行清水鼻涕,越过上唇往嘴里淌。小男孩咂巴一下嘴,使劲把鼻涕吸了上去,哆嗦着、低声嘟囔着:“妈,冷……”小男孩的举动,仿佛更加重了那妇女的悲哀,她抢上一步,趴在坟上发了疯似的嚎啕大哭。
天空越来越暗了。零星的雨点变成了霏霏细雨。
在这女子的哭声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她眼含热泪,先抱起小孙子,又去劝那已哭得声嘶力竭的儿媳妇。好劝歹劝,那妇女总算止住了痛哭。婆婆抱着孙子和媳妇肩并着肩,强忍着满心的悲伤,一步一步少气无力地往家挪。
走到街上,人们望着她们的背影,也不禁直抽鼻子:“多好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早的死了呢?唉,真是好人不长寿啊!”
快晌午了,上坟的人也越来越多起来,坟地里还不时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送走了第二期护训班的学生后,韩梅芳回黄岗卫生院上班了。孙伟南带着满身的疲劳和要解脱一下的心情,在愁云密布、细雨纷纷的清明节,回到父母身边。
到了家,孙伟南发现家中的气氛凝重,父母都带着悲痛的神色,见孙伟南回来,只是苦笑了一下。
又生气了?不像。因为孙伟南发现,虽然父母都不高兴,可没有愤怒,两个老人在不声不响地干着杂活。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孙伟南不由得问爸爸:“今儿个是怎么了?”
孙伟南一问,孙振兴不禁鼻子一酸,眼里立即涌满了泪水:“耀民不在了!”
“哎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净折损好人啊!”
清明这天,袁耀民已经死了“二七[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了。结结实实的小伙子,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说起来,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是他得的病急,来不及治疗就不行了;有人说是吃反了药;也有人说医生方子也没开错,可能是抓药的不小心,把药抓错了等等,莫衷一是。让人不能接受的事实是,死的那天晚上,袁耀民从粮所回来,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到第二天说他死了,很多人都不相信。人们心里都说,他怎么能死啊!
听袁耀民的爱人说,那几天他是有点着凉。耀民平时身子骨壮得像头犍牛,即使有点感冒什么的,他根本没有当回事,往往一挺就好了。可这次,他感冒十多天了,并且越来越厉害,还感到全身没力。她就劝他要挺不过去就不要再挺了,赶紧去城里看看吧。就是那天,耀民到中医院看了病,抓了两付中药回来熬着喝。早上因为赶着去上班,抓好的药没顾上熬。到了晚上回来,在老婆的一再催促下,他才熬了。等熬好了,一直凉到睡觉前才喝。谁知喝下去没多大一会,耀民就喊着肚里不好受。虽然不好受,他还是忍着睡下了。她也没在意。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耀民突然从被窝里爬起,完全变了调地大声喊叫:“快点,我好难受啊!”喊过之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吓得六神无主的耀民老婆,慌乱地叫起了大哥、公爹等人,把已经昏迷的耀民抬上车直奔城里。到了县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说:“身体都凉了,还拉来干什么?”在袁老二和耀国的一再央求下,医生护士忙着抢救了一阵,可是已经回天无力了。
袁老二老两口,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痛失儿子的现实。听儿媳妇这么一说,认定是中医院的医生开错了药,拿错了药,是吃反了药才要了儿子的命的。一气之下,老两口鼓动耀国拉着耀民的尸体,放在中医院的门口,一定要院长检查那个医生给耀民开的什么药。院长耐心地听完老人的诉说后,温和地说,医生开药那是经过认真检查后才诊断开药的,怎么可能开错药呢?况且即使开错点药,治感冒的药,都是相当温和的,怎么能致人死亡呢?并安慰袁老二和耀国,病人死亡,医院的心情和你们一样沉痛。我们一定要把死亡原因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是医生的责任,那医院也决不包庇,不迁就姑息,除按国家的有关规定处理责任人之外,还负责赔偿病人的损失。为了尽快恢复正常工作,查清原因,院长一面安排人查医生给袁耀民开的处方,一面劝耀国将尸体移到适当的地方。医院的其他医生也好言相劝。在院方的劝说下,袁老二和耀国勉强同意将尸体挪开。没多大一会儿,耀民的那张处方找到了。经多位医生的认真核对,并请卫生局出面,请来了县里最有名的医生检查,始终没有发现处方有什么过错。所开的药根本不可能致人死亡。当院长和卫生局医政股股长找袁老二说明情况时,耀民妈和耀民妻不答应了:就是吃了你们开的药才死的人,怎么会说药没有问题呢?你们这是替医生打掩护。俺不听你们解释了,俺要上法院告状,俺要到法庭上讨个说法。到了下午,卫生局的人请来了法医,对耀国父子及众人说,既然你们不相信中医院的说法,那现在只好验尸了。
验尸?怎么个验尸法?那还能怎么验尸?解剖!剖开肚子,看他胃里到底吃的是什么,再检查一下五脏六腑,看看死因到底是什么?
一听说要解剖,耀民妻发了疯似的护住耀民的尸体,大哭大喊:“我的亲人啊,你怎么那么不幸啊,死了还要让人开膛破肚啊?”耀民妈也气急败坏地大骂:“你们是官官相护,说不好就要破孩子的肚子啊?没门!有老家伙在这,看谁敢动他一指头!”
跟法医同时来的法院的人见老太太这样无理取闹,火了:“不验尸可以,限三十分钟,把尸体抬走!不然地话,以扰乱社会秩序罪,先抓起来几个!”
听法院的人说要抓人,耀国父子傻了眼:要让人家处理吧,得把人开膛破肚;不让开膛吧,人家说不是医院的事;再闹下去吧,法院要抓人!老人糊涂地想:看来,这天下不是咱老百姓的天下,走吧,谁让咱是老百姓呢,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还不给说个清楚明白!庄稼老冤,真是冤哪!袁老二老两口走着嘟噜着、骂着,带着满肚子的悲愤、冤气,离开了中医院。众人也都像泄了气的皮球,满眼含泪,拉着耀民,慢慢地往家走……
耀民出殡那天,也像清明这天一样阴沉。全村的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多么好的人啊!孙村人都觉得他就像活着的雷锋。不管村里人谁求他帮忙,他总是面带微笑,热情诚挚地一帮到底。可以说,全村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让他帮过忙、办过事。现在,这个面带和善微笑的小伙子突然死了,往后再也见不着了,不要说他的家人不能接受,就是其他人也不能接受这无情的现实。好多人对着阴暗的天空哭骂:“为什么老天不容好人啊?苍天啊,你为什么这么混啊?”下午,当耀民的灵柩放在大街上行路祭时,老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在沾衣的细雨中,整个孙村男女老幼都来失声痛哭着为他送行。平时好说笑话的老顺德,止不住热泪横流。他想起了去年夏天,他那儿子孙建打农药中毒倒在地头,是耀民开着小拖路过发现,二话不说,将孙建抱上车直奔医院。直到孙建脱离了危险,他连饭都顾不上吃又拐回来将老汉接到城里。还有,他开着那四轮小拖不知道帮他捎带着卖过多少次棉花和粮食……耀民不会死,他不能死啊!他如果死了,这老天爷就太公平了!可眼前,眼睁睁地放着耀民的棺木,马上就要埋入地下!老汉顿感心如刀绞,他趴在耀民的棺木上,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喊:“我的好乖乖呀!你让我怎么活啊?让我替你死吧!要不是你,我那傻孩子早就喂狗啦!好乖乖,你等等我,咱爷儿俩还有好多话没说完呀!我的好乖乖呀!”悲痛欲绝的老汉越哭越难受,竟然丧失理智地用头撞起棺木来。等人们含泪拉开他的时候,额头上已起了青紫的血疱。老汉的悲怆举动,顿时引起一片号啕痛哭。孙振兴老汉也是悲痛欲绝,往事件件,好像就在眼前:这几年卖棉花,差不多都是耀民帮助卖的,他让孙振兴少操多少心、少跑多少路、少吃多少苦啊?那次得胸膜炎,要不是耀民把他送到卫校,真不敢想象是什么结果!耀民哪,你也救了我一条命啊!如今你走了,往后我孙振兴可怎么办哪?我老汉怎么就这么不幸啊,谁给我帮忙大,谁就得死吗?苍天哪,您不是活活折损我老汉吗?孙振兴越想越悲痛、越想越伤心,直觉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他抓住棺木,哭得昏头昏脑的不让埋葬:“要埋,连我一块埋了吧,我不能没有这情如手足的老弟呀!”有一个老太太哭得背过气去,被人手忙脚乱地乱掐乱按清醒后,还是哭个不停……是啊,想起耀民平时给大家的帮助,想起这个年轻后生留给孙村的恩德,想起有一副火热心肠的人就这样夭折,此时此刻,谁不像死了亲生儿子一样肝肠寸断,谁心里不像刀剜一样难受!过去村里办丧事,人们多是看热闹。人嘛,就是这样生老病死,新陈代谢那是自然规律嘛!可是今天,人们都像死了亲人一样悲痛。不懂事的孩子见妈妈哭,也跟着哭。到后来,整个村子已经是哭声一片,嚎啕之声牵肠挂肚,大地悲哀,苍天垂泪!
袁耀民死后,好长一段时间,人们一想起袁耀民,还禁不住鼻子发酸。是啊,人们是不会忘记他的。他在孙村人心中永远活着。
又到了打棉花钵的时节。人们从悲痛中走出来,要安排一年的农事了。还捆在一起干吗?这会儿拴住日头也说不好了!袁耀祖这样想。都什么年月了,还像生产队那样硬绑在一起吃大锅饭,我吃不进去!就是不分田单干,也得只让他们亲一窝在一起。跟那几家外姓人在一块干活,出气都不顺。往后就是这样,谁有本事谁就吃香的喝辣的;谁没本事,你也别怨天别怨命,怨你自己吧,你喝西北风吧!还大张着嘴可怜巴巴的等着人家照顾,甭想了,那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找到大哥袁耀宗,把窝了好久的话全端了出来。袁耀宗半天没吭声。他急了:“大哥,我说的行不行,你倒是说句话呀!”他就讨厌大哥总是这付文绉绉、没有一点痛快的样子。
袁耀宗抬眼看看这个精明得让人讨厌的弟弟:“要单干,要合伙,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要组里说了算。大家都没说什么,就你一个人急啊?”
“不是我急不急的问题,再这样磨下去,还得走生产队的老路,你看吧,要不了几年,还得啃红薯根,你信不信?这事,你不说,他不说,大家都不说,怎么会有个开头啊?要不,咱俩现在就去找组长去。给他提个建议总行吧?”
袁耀宗站了起来,懒懒地说:“找他说说啊?”兄弟俩说着就去找组长了。
原来,想单干的不止袁耀祖一人。好多身强力壮的人都憋着一股劲,想分田单干,在自己那几亩地里大显身手了。组长那里刚过罢春节就有人找着议论此事了。开始他还犹豫不决,后来村委开会,说上边允许单干。“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嘛!”不管单干也好,按组承包也好,只要能让地里打粮食,就是好样的。村主任也说,现在上级对农村是放开了手脚,想尽一切办法让农业赶上去。
就在清明节的前三天,组长召集全村的人开会,宣布了村委会的意见。并说究竟愿意联产承包,还是愿意分田单干,村委会不好作主,得征求大家的意见。组长的话还没说完,人们就坐不住了,像沸腾的水一样热闹起来。“分!分!早就不想在一块了!”
说分就分。群情激昂的人们,涌进当年队里的饲养室、仓库,把那仅剩的一点集体财产分个一干二净。把那仓库、饲养室也拆了分瓦、分砖头、分那陈旧的梁、檩、橼子。最后有人提议把那手扶拖拉机、柴油机、刚磨、打米机、榨油机和水泵也分了。分?怎么个分法?总不能砸了分碎铁吧?不分?那柴油机分给谁谁占便宜!那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不行,不公平!有人提议将那机器卖了分钱。还是有人不愿意。商量来商量去,半天没有商量出个好主意,人们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没办法,大家找来了村主任。
村主任说,这些机器,是大家挣的血汗钱买的,既不能砸,也不能分。留着它还有很大用处咧。怎么处理呢?这样你们看行不行?咱们按这机器的折旧率计算一下它的最低价,谁想要谁往上加价。就算是拍卖吧。加到最后没有人再加的时候,谁喝的价最高,谁就按这最高价买下来。买的钱归咱们大家。大家想了想,就这样吧。
结果,孙振邦和孙学文的弟弟孙学军、狗子等人分别要了柴油机和水泵、手扶拖拉机、榨油机,组长要了打米机和钢磨。
孙振兴带着悲哀和惋惜,跟孙伟南说了村里接连发生的事,叹了口气说:“这一分,不苦着这些家里没有劳动力的人了吗?”孙伟南知道,爸爸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孙伟志参军走了,孙伟汉还是坚持上学,孙伟成还小,家里干活的,主要还是年过五十的父母。这一单干,家里劳动力弱不说,牲口也不行。那头牛不知爸爸是怎么喂的,瘦得只剩骨头架子了。如果要打场、犁耙地、种麦什么的,三头牛也赶不上人家一头牛!除了这些之外,种地的农具基本是一无所有。也难怪人家都不愿意和咱在一块,联产承包了几年,靠着几家人,不管怎样日子越过越好了。现在农村的爷们儿,你说厚道他也厚道;你说薄气起来,那也是斤斤计较。大伙在一起干活,他比你多吃一点亏都不行。这恐怕就是多年来生产队为什么行不通的关键所在吧。常听人说,生意好做,伙计难搁。管得过死,把人心都管散了。分开了,各干各的了,几亩地,你会经营,你就能很快脱贫致富奔小康;你不会经营或你懒散,不要说致富了,恐怕连生产队时那样的生活也没有了,你真的要喝西北风了!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还顾得上管你困难不困难、军属不军属啊!孙振兴听有人议论说,就他能,明知道家里没有劳动力了,还硬把人送去参军。这下有好看的了!虽然说孙伟南可以抽空回来帮忙,但官差不自由啊,那时间少得可怜啊!再说了,孙伟南现在不管怎样也成了家了,马上就要像所有人那样生儿育女了。那时可是两头忙啊!唉!孙伟南想到这些,真愁啊!
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孙伟南劝慰父亲说:“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梅芳到时候也会常回来帮忙的。就那十来亩地,难不住咱。再说了,人家嚷着要分,好像占了他们很大便宜似的。真在一块干也让人心里不舒服。”孙伟南想起了去年和袁耀祖一起打麦子的情景,瞧那样子,像别人欠了他二斗黑豆!
坐在一边的孙大妈抹着泪说:“咱就是晦气呀!你在家教学那时候,数咱家劳力棒,可看上去就咱家窝囊,一个工分不值那毛二八分钱,人家在城里多少干点杂工,哪怕是掂个泥兜子呢,也是人五人六的。年到头月到底,咱虽然能拾俩钱,可哪些欠了钱的人倒显得比别人高一头大一膀。现在轮到咱家里人出去了,你瞧那些有劳力的人神气的!在家里把地种好了,总比在城里挣那几十块钱强,连肚子都填不饱。论混人吧,八辈子摊不上个对咱好的人,摊上个吧,又是这样的结果。咱哪辈子杀人啦?”
孙伟南见妈妈抱怨个没完,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原想,将来上了大学,就一切都好了。谁想到,还是没完没了的作难,还是让您吃苦受累。早知这样,还不如不上呢。要不这样,我不干了,回来和您一块儿种地吧。”
“那巴不得呢!最好快点回来。看看现在在家种地的,谁家不过的舒舒服服的。”
“妈,咱眼光还是放远一点吧,我在卫校有我的事业。再说,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容易。我……”
“该做饭了。”妈妈不再和孙伟南说话,一甩手站起来向厨房走去,显然是活不投机半句多!
孙伟南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爸爸空有一肚子文化和能写会画的好手艺,窝在家里受不尽的苦,连个人同情都没有。老两口,妈妈嫌爸爸窝囊,应该说是他们经常吵架的主要原因。像孙大妈这样心强的女人,在农村可是大有人在。她生就一颗不安分守己的心和争强好胜的性格,好像这个世界上就她自己有本事,当个女皇也有用不完的才能;好像不管什么环境都满足不了她的要求。每当生活遇到挫折的时候,总把满腹牢骚发在自己无用的男人身上,总怨自己嫁了个无用的男人。
但是,爸爸为什么窝在家?以前,妈妈说是爸爸不愿意在外边工作,一脖子拧筋非回来种地不行,说了多少次让他上班他都不去,结果人家来家叫了几趟后就不叫了。现在窝在家里出不去了,怨谁呀?可奶奶说,是那单干的年月,妈妈见人家劳力棒的都生活越过越好,而自己的男人在外边,心里老别扭,就三天两头的到爸爸的机关里闹。后来闹得没办法,爸爸一赌气回来就不去了。奶奶和妈妈的话,谁说的是实话?孙伟南从来没有深想过。可在今天,在孙伟南毕业参加工作两年后的今天,现实证实了孰是孰非。这个厉害的妈妈呀,她现在已经对上了大学、成了国家干部的大儿子越来越不满意了。她现在不光不满意自己的男人,也不满意自己的儿子了!孙伟南清楚地记得,短短的两年,老人家已经在自己面前数次报怨当国家干部不如在家种地的话了。要说刚开始说话还有点含蓄、策略的话,现在是越来越直截了当、越来越露骨了。假如孙伟南一气之下像爸爸那样回家种地,倒是一时遂了老人的心愿,可保不了以后又是什么想法啊!跟着妈妈生活二十多年了,孙伟南太了解妈妈了:她是这山扒着那山高,那颗不安分的心从来没有满足过!
按道理说,孙伟南高中毕业后当民师那段时间,她应该是知足了:连孙伟南在内,包括姐姐四个大劳力,一年到底,总要拾上个百二八十块钱的。家里的生活也在逐年好转,在当时来说就算是丰衣足食了。可妈妈一见人家像模像样的进城当临时工,她心理就失去了平衡:连牛犊那半生子货都能进城给人家掂泥兜子,你上个毬高中什么用啊?管吃管喝啊?怎么不知道那辈子坏了良心,遭遇这么一窝没用的东西!她不像有的女人那样,心里能藏住事儿。她心里放不下一点东西。心里是怎样想的,嘴里埋怨就发出来了。甚至当着孙伟南的面骂窝囊的东西、无用的货!现在孙伟南既不是掂泥兜子的临时工,也不是会开个小机器的脏工人,而且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是个人人竖起大拇指的医生,可是老太太却又想着让他回来种地!不可思议呀!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在她那里做到十全十美!
“愣着干什么呀,吃饭!”孙大妈的一声断喝,吓得孙伟南哆嗦了一下。想着未来家里的艰难,想着妈妈的苛刻,孙伟南在家第一次感到吃饭是那么索然无味,强逼着自己喝了一碗甜不甜、咸不咸的面条。
“怎么不喝了?锅里多着呢。”孙大妈见儿子不吃了,不冷不热地说。
“我已经喝饱了。”孙伟南放下饭碗,总觉得呆在家里闷得慌,就拿起铁锨下地了。
望着出去的孙伟南,孙大妈不由得脱口骂道:“熊样子!”
孙大妈是越来越看不惯这个老实过分的小子了。虽然脑子聪明点,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但就是太死板,一点都不开窍。看看人家袁耀祖精明的,人家连小学都没毕业,不光当了工人,吃上了商品粮,还把家操持得多漂亮:明三暗五的大堂屋,还盖了混砖一块的东西屋,前面砖墙门楼一站,那四合院铁打铜铸一般!现在人家家里有存款,屋里摆设的那叫现代化,就像城里当官的人家!现在人家是要人有人,要机器有机器,怎么会跟你搅在一起呢?按说人家耀祖不就是个工人吗?可是人家长年在家干活,人家才不在乎那俩工资呢!再说了,那酒厂虽然倒闭了,不也照样吃香喝辣的吗?要是孙伟南那小子啊,家里说不定烂成什么样子呢!
可那臭小子还横得不行呢!上了几年学,本事没学多少,倒学会挑老娘的毛病了,还没在家两天呢,就怪老娘这不是那不是了!你瞧出去两天叫他臭美的!这家伙啊,他就不能做大官。他要真是当个县长、省长什么的,还把老家伙放在眼里啊!更让人可气的是,自己找了个老婆,还没几天呢,就护上了,当娘的一句话说不对就想干架!老家伙什么样的没见过?你算什么东西?你毛嫩着咧!你不是傲吗?老娘就是劈脸骂下去了,你不还得老老实实地给我听着!没教养的东西,一惯他,就往脸上上啊,你可想错了!别说你是个小小的鸡巴医生,你就是天王老子,你也是老家伙的小子,你还得伸过来脸让我骂!
按说,这家伙成了家,无论多少得给家里拿俩钱了。我就是不说他,看他自觉不自觉。谁知,春节回来过年除了割了块血乎乎的猪脖子外,几乎就是攥着空拳回来了!你再攒不住钱,每月至少也能攒个十块、二十块的吧?过年回来,不要拿五十、六十的,二三十块总也可以吧?好你个孙伟南哪,你不用给我装糊涂,眼下我也不稀罕你那俩钱,咱走着说着!老太婆越想越生气。“滚!没用的东西!”老太太骂着,拿起铁锨朝院子门口一头搜寻东西吃的肥猪掷去。铁锨撞到墙上:“咣当”一声弹回砸到猪的脊梁上,那猪正悠然自得的往院里走,被突然的袭击吓坏了:“哼”的一声,呼哧着转身向外跑去。
孙伟南扛着铁锨,在霏霏细雨中走进自家的麦地。好多人家不顾细雨淋湿了衣服,开始了紧张的打钵。他知道,两个老人干活从来都不起急,总是在人家都干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慢腾腾地干。一分开单干,往后干活就要靠自己了。做为一个老农民的儿子,真难哪!你想在事业上有些成就,谈何容易!家里这一摊子,看着就让人揪心。妈妈不像别的妈妈,她是越忙越有气,越困难越找毛病。家里一切都过得去的时候还好一些,一旦出现个不如意的事情,她就怨天尤人,看谁谁不顺眼。可是想一想,人生在世,哪能都是一帆风顺呢。今天,就不是一个好兆头:马上要忙着打钵了,跟爸爸要好的耀民又离开了人世,分开单干又好像是冲着这个家来的,这一连串难心的事让她受不了。搞不好,家里又要发生大战了!孙伟南一回到家,就发现不光老天阴沉着脸下雨,妈妈的脸上也能拧下水来。说着说着,就在孙伟南身上找问题了。这老太太,惹不起啊!惹不起,就躲,不管她那么多,先闷着头干活。
孙伟南走到田里,甩下外衣,埋头挖起槽子来……
[if !supportFootnotes]
[endif]
[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 人逝世后的一种计算时间的方式,通常七天为“一七”,十四天为“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