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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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拾好行李,把那枚小巧的铜质钥匙和我们的结婚戒指一并放在床头柜上,掩上了房门,那一刻的我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所笼罩。
“时生,车来了,我们走吗?”
“走吧。”
我最后看了一眼曾经属于我们的房子,每一件家具都是和云信结婚前一起去家居市场买的,那些遥远又炎热的夏日,又在记忆中呼之欲出。我抚摸着沙发上一层薄薄的尘埃,在手指间摩挲。这里的一切,在美好后重归寂静,而我与云信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轮带我逃离,匆匆驶向远方一座僻静角落的小镇。真是好笑,我执念太久的梦想:在遥远的地方安身立命,一个人一间房一张书桌足矣。漂泊太久的我以为终于等到了归宿和安宁,没想到人生又给我机会重拾梦想。
“就在这里重新生活吧。”陪我赶路的好友暗自捏了捏我的手,我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真好啊。推开窗就是一条不深不浅的溪,像极了跟云信去苏州旅游时平江路上那条溪水。没有熟识的人,没有不想面对的事。
送走了好友,我疲惫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蝉鸣的声音和树叶沙沙作响。
可就在我以为自己恍惚要坠入梦境的时候,却突然变得清醒。
-2-
跟云信最后一次这样躺在床上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那天晚上他很晚回家,我为他亮着客厅的灯,蜷在沙发上等他。听到一阵钥匙旋开屋门的声音时,我就醒了,但仍在假寐。我仿佛能看见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我面前的样子,云信抬手摸了摸我额前的碎发,将我抱起。
现在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却是同床异梦。我悄悄地捏了捏自己腰间松垮的赘肉,突然想恶作剧地逗逗云信,便开玩笑似的也扭了他一把。然后我背过身,在黑暗中轻轻地叹息。
“时生,你别这样。”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五年的时间改变的是他,而不是我。我用力把云信往外推,我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大的力气能把云信推下床。
“请你离开。”
没有声音,我觉得寂静的可怕,我想我需要制造出一些动静来缓解这种寂静。床头的灯被我拽掉了电线,重重地扔到云信的身上,再次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直到等待许久我听见他掩上房门的声音,我下了床打开阳台的门,一股寒风立即包裹了我的身体,我顺着栏杆缓缓滑了下去,看着远处的灯一盏又一盏缓缓熄灭。
我坚信云信是两年前跟别的女人有染的。那时候我怀着身孕,他出公差在外,我们长时间分居两地。不得不说,他的确聪明,两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可我还是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他出轨别人的证据。
“云信啊,你到底爱她什么?”
这句话我从没问过他,我只是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孩子在五个月的时候流产了,说是先天性胎心不足。我躺在医院雪白的病床上一言不发,直楞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上面有一滴鲜红的像蚊子血一样的污渍。
结婚后,我在云信眼中就是那一抹蚊子血,他却视别人为朱砂痣。
婆婆跟他守在我的病床前,她是个乡下丧偶女人,什么都不懂,却只是哭,拉着我的手说他们家儿子对不起我。
我那时候对婆婆说:“你儿子不止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的孙子,是你儿子杀了我们俩。”
掷地有声,我对他们突然都充满怨恨,不想再理会。一会听见婆婆低低地哭声,“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后来我出院了,很久没见婆婆,听说她一个人回乡下老家去了,坚持不让云信赡养她。
云信接我出院,我主动问他那个女人的事,他十分诧异,随口说了几句不相关的话草草了事,从那之后他加班的时候越来越多,回来得也越来越晚。
等我身体慢慢恢复之后,我并不甘心,云信越是不想谈,我越想知道有关那个女人的一切。
得知他们在警局是同事关系,我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喂,你好。”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也很有力。
“我是时生,云信的妻子。”我觉得她一定接电话的那一刻就猜到了我是谁。
我们约在一个偏僻安静的咖啡馆见面,两个女人背着云信就开始了这样心照不宣的你争我夺。
那天下雨,她一身米色的修身长款风衣走进来,我见她的短发及肩,淡妆,一双眼睛很好看。这样的女孩,人群里一抓一大把。
“时生,时生姐......你好。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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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讲的,自然是她和云信的故事。
女孩和云信同是警局的同事,云信是分队长,女孩是小跟班。他们在同一所大学毕业,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理想。毕业后分配工作,因缘巧合他们又在同一个工作单位相遇了。在一次缉毒行动的任务中,犯罪人员携带了枪支试图阻止警察的追捕,云信作为分队长首当其冲,当犯罪人员的枪落下来,云信推开了身边的女孩,自己两侧肩胛骨被打穿。两个人的情感在那时升华,由战友情变成了暧昧的萌芽。后来女孩的家庭不满云信工伤后留下的后遗症,女孩也慢慢发现与云信脾性不和,便分开。
“你们上过床没有?”我攥起拳头,不让身体发抖,咬紧牙关一字一字问她。
“当然没有!”她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警局打来的,匆匆告别之后就回去了。
我也想讲一个女孩与云信的故事,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听我说。
女孩的父亲是一个瘾君子,经常把女孩和女孩的妈妈打得遍体鳞伤。后来有一次男人贩毒被抓,还伤了一位刑警,被带进了戒毒所。女孩的妈妈长期受到丈夫的毒打和欺负,精神失常,邻里不得安宁。女孩被迫把妈妈送进了精神病院。去探望父亲时她见到了被父亲重伤的刑警,也就是云信。
女孩隔着病房的玻璃窗看到床上的男人,他的头发卷卷的,像只羊。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女人,年长的那个应该是他的妈妈,年轻的那个一头短发干净利落,眼睛很漂亮。
后来有好心的长辈见她一个人可怜,便说亲事给她。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云信的妈妈。
她比上次憔悴了不少,但还是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儿子相处看看。
我与云信的结合,像是大多数人口中的适婚年纪那般,在云信妈妈的张罗下,相识短暂的我们结婚了。
新婚那晚,我看着他背后愈合了的伤口,轻轻地吻了上去,滚烫的泪流下来,我知道这伤口的来历。
“你从前也这样爱哭?”他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我。
“云信,我一定要做你的好妻子。”我暗自想到,我要补偿他因我而不完美的人生。
我们刚结婚的两三年是幸福的,他会在周末的时候陪我留在家里看电影,常常会带我去钓鱼踏青,会在清晨相拥醒来,彼此赖床个三五分钟。我们的日子平平淡淡,我却觉得幸福。
在小镇度过了第三个星期,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好友打来的,通知我云信的妈妈去世了。放下电话的我想了很久,如果说云信对不起我,我又何尝对得起这个婆婆呢?后来的的那两年,每次我因为一些事情而发疯,对她冷嘲热讽,摔东西的时候,我与我那位可恨的父亲有什么区别呢?
婆婆的葬礼上,我见到了被我赶出家门的云信,他点燃一根七星牌香烟,烟雾中我看清他的眸子,没有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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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婆婆的朋友说,婆婆生前最担心的就是我的病。
我有病吗?不会的。
“云信,其实妈活着,也是受罪。看看他有怎样的儿子,怎样的儿媳妇。”
云信的警局“小三儿”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有点站不稳,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时生,你懂什么,我们都是为了你。云信,阿姨,他们都是为了你!”
“别说了.......”云信喝止住她,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心疼。
为了我?
我匆匆忙忙地逃离了葬礼,这时候我突然才想到我在监狱里还有个人渣父亲,想要去看看他。
“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别的吗?”
我恶狠狠地盯着父亲,想到的全是原来他对我和母亲的暴行。
“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这个人渣.......”我痛哭流涕,他看着我的模样有点滑稽,这大概让他觉得棘手吧。我曾也是个走在光明里的人,是这个人带我走向了黑暗,我又带给了云信黑暗。
“云信哥,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没用的,她会忘记。而且她只相信她想相信的。”云信掐灭了手里的烟蒂,望着天空中飞过的一群鸟儿。
“时生姐.....其实挺可怜的,小宝宝也没了,还一直觉得咱俩有事儿,医生怎么说,能治吗?”
“医生也不知道,可能要看她自己吧。我已经在办辞职了,过段时间去那边陪她。”
“云信,你后悔过吗?”她的眼神温柔,看着云信,像是在期待一个回答。
“从未。”他疲惫地笑了笑,转身走向时生离开的方向。
小镇的天很蓝,我种了一小块薄荷,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在那条溪边看看风景,写写字。我能写很久,通常是想到什么就写下来,也许我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于是就赶紧记录下来。
我也常常会在夜晚突然情绪失控,想起精神病院里日日忍受痛苦折磨的母亲,想起监狱里的父亲,想起那个还未生下便离开我的小生命。我大声地哭喊,我总梦见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追赶着我,要覆盖我。
邻居们都对我挺好,我也常会送他们自己种的薄荷。这植物的生命力顽强,只需要一点泥土和阳光,就能在这里疯长。
云信,我也会想起他。可我想到的全是他的好,他因为后遗症只要抬起就轻微颤抖的双手,可每次总愿意捧着我的脸亲吻。
我想起他刚认识我时对我说的那句话:
“你叫时生吗?我想是时间的时,生命的生,你父母一定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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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信是在六月的某个清晨出现在我眼前的。
他穿着日常的衣服,带着一只粉色的印花行李箱,那是我的。因为我走时拿了他那只大的行李箱。
“云信?你什么时间来的?我睡了很久?”
“以后你想睡多久都可以。”他欠着身子到我身边,把我揽在怀里,这次我没有把他推下去,乖乖地闭着眼睛。
等我再次醒来,我看到云信疲惫的睡颜,他一定赶了很久的路才来到这里。睡梦中依稀听到云信对我说,我想要隐瞒他的,他早就知道。是什么事?爸爸的事吗?我们以前在那座城市发生过什么,我不想再想了。我想在这里跟云信重新开始。
窗外落日余晖洒下,黄昏的天空让人感到温暖,他躺在我身边,一切都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