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头低一点,下巴低。好。”
荣向我求婚了。
我和他,六年,熟悉了,时候对了,于是我们都决定走在一起,而且决定以后一起走下去。荣是医生,我和他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不同科室,我是一名护士。这几年他在医院里升了做主任,他说,我赚够钱了,嫁给我吧。
很期待但又很怕这种很繁琐的事情,但荣说,他会安排好,我也就放下心来。日子啊喜帖西饼什么的,他家里很会,我也就乐得清闲。唯一一样我拿主意的就是婚纱,我觉得这关乎我婚礼当天是不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的问题,我必须自己挑一套最满意的。
露肩,因为我很满意自己的锁骨;袖子位稍宽因为我手臂有点赘肉;腰很合时宜地收到最小的程度。
荣走过来笑着为我带起头纱。
“不要头纱!”我嗔怪着推开他,“很丑,又痒。”
“我的女人穿起带蕾丝的东西会很美的。信我。”他拿着头纱的手又举起来越过我头顶。
“不要了吧……”我呈半投降状态,“我从小就很怕这种用纱做的蕾丝质感的东西,裙子内衣一律不用蕾丝,这东西贴在皮肤上一点也不舒服。”
荣不说话了。只是微笑着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宝贝,就当是为了我。
“好吧放上来。”我妥协了。他把头纱放在我头上再把我推到镜子前:“看,很好看啊。”
我的头皮掠过一阵痒痒的感觉,像把鱼皮放在我头上不停地摩擦着。只是一块小蕾丝嘛,我想,他喜欢就好。我再转了一个身,而且也不丑。
他撩起我眼前头纱的两边,很刺很刺的感觉。
“宝贝,这是我们的摄影师。”
瘦削,分不清胡须还是胡渣分不清是故意留还是没剃,皮外套,不苟言笑。
眼前这男人有点吓着我。
看着他一声不响地摆弄摄影器材我问我身边的荣:“不是说是你朋友吗?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荣说,其实也不熟,朋友的朋友。
“你好我叫陆德。可以开始了。”
我心里有点不高兴,难道现在是他控制我们哦什么时候拍还要他说。为了把照片拍得漂亮一点,我收起了那一丝丝不悦。
“笑容可以收一点,对。身体太靠左,再过来点,再过来点。”
我承认我不是喜欢笑的人,拍这样的照片简直就是压力加上累,相信那摄影师心情也被我弄得不太好因为我天生是不会摆姿势那种人。就这样弄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我说我要补妆,顺势溜到旁边的沙发上躺了一躺。化妆师拿着黏黏的化妆棉靠过来,我发挥女人的八卦天性和她聊起来:
“哎,那摄影师好凶哦,你们之前见过他吗?”
“好像没有吧,我才刚来一年,都没有见过他,也没听同事说起。”
“……”
“……”
荣又拿着那头纱过来央我带上,我正被这照片的事弄得烦躁,但又不想逆着他毕竟只是小小的一块头纱:“好啦好啦,我等下戴着这个好了吧。”我尽量隐藏起我的不耐烦。
荣去补妆,我望着那头纱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于是随手把它丢在沙发上。
“你要戴着这个照相。”
“什么?”我吓了一跳,那给我感觉有点怪异的摄影师走到我旁边,拿起了那头纱。
“你要戴着这个照。”
我恼火了:“这恐怕是我拿主意的吧,虽然说相机是你拿但结婚是我们的事!”
那个叫陆德的男人,也没有反驳,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荣听到了我放大了的声音后走了过来。他转向荣说:“请让她带上这个,照片出来效果会好很多。”
荣脸上有点尴尬,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为了一个头纱你有必要弄成这样吗,刚刚不是说好戴着它照相的吗?”我的脸已经黑了。荣放软声音说:“就一张,好吗?”他下巴朝仍旧拿着头纱端详着的摄影师抬了抬:“你也不想他把我们的照片修得一个鬼样子吧?一张,就一张。”
我放弃了,毕竟也不想把这么喜庆的事被我的臭脾气弄得难看。我走过摄影师身边,赌气地抢过头纱,用力压在头上。化妆师走过来尴尬地帮我弄好被压得有点变形的头发。
陆德依旧话少得可怜,好像这并不是什么不对的事情。他站在一旁望着我们,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荣拉着我坐到沙发上,哄小孩一般对我说:“笑一下,很快就拍好了。”
我实在是笑不出来。
“快点。”没有称呼但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对着摄影师说的。
相机被陆德拿起,放到眼前对焦。我在想,如果他又说什么笑灿烂一点之类的话我就什么都不管发脾气走掉。
相机被放下了。陆德走过来,双手把我耳后的一小部分头纱移到耳前,又把它往上蓬松了一下。他的手抚过那一个一个细微的小洞,很轻柔很轻柔。头纱像羽毛一样轻轻地降落在我眼前,下面是我翻着白眼圆瞪着的眼睛。
弄好这一切,他重又走到相机前。我僵硬着身体,板着脸,我想,反正这照片无论如何不会被我挂起来的。
陆德并没有说什么笑开一点的废话。他重新拿起相机。
“咔嚓”。
喜帖之类的已经发给亲戚们了,酒席也订好了,主持人婚礼流程试菜什么的都弄好了。荣说,最好婚礼那天把结婚照放大,放在宴会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还没好呢,就是没效率。”我想起拍摄当天的一点点不愉快。
荣最近很忙,婚礼很多事情都是他在忙,假也请了不少。工作时他总是一个电话就要马上出去,回来也不跟我多说什么,我问,他说不想我担心。我为自己的任性感到一点点的抱歉,我对他说:“照片我去挑吧,顺便看哪张漂亮就把它放大。”
“全部都会很漂亮的,”荣亲了我一下。
“那就全放大,腻死你。”
第二天早上,我打了个电话给影楼,那边说是摄影师方面还在后制,让我再等一天,或者让我打电话去问。
还要我去跟那奇奇怪怪的人交涉,我不太高兴,催了影楼几句后,又想,难道这一点小事情都要荣去做吗?这可一点都不体贴。
正拿着手上摄影师的电话号码想着是继续等还是打个电话去宣泄不满,电话响了。
“杨小姐,照片好了。”
电话那边有滋滋滋的杂音,很小很小的声音,但从那单调的语气和手机屏幕上闪过的电话号码的尾数,是那个叫陆德的摄影师。
“不是影楼负责把照片交给我们的吗?”我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友善。
“后制比较麻烦。你现在出来把照片拿一下吧,就不用麻烦影楼那边。”
我楞了一下。心里想叫他你还是交给影楼吧我明天再去拿,想想又不对,刚刚才催促得像明天就是婚礼,这样留给别人的印象也实在是不好。我忐忑着。
“杨小姐,我选了一幅放大了。体积很大放在我这里也不方便,你就现在出来拿一下吧。”
“什么?”我火光了,“你放大了?你是我吗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照片?简直是过分!简直……”
那边打断了我:“这只是我自己觉得比较满意的,你挑选好了的还是可以和影楼联系让他们放大。”
“噢,这样是吧……”
“你出来拿一下吧。晚上九点半,在影楼后面的咖啡厅。”
换衣服时,我心里觉得有点不安。首先是荣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是很想让他陪我一起去的;其次,这摄影师无论是样子和刚刚电话里的声音都让我不舒服。
但我还是决定去,一方面我想尽快看到照片,另一方面我想让那叫陆德的男人知道我有多么不满。在医院里我是护士长,对病人,甚至病人家属,觉得烦的,我都会开口教训。
九点三十分。站在咖啡厅门前,荣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我有点纳闷,从下午开始他的电话就打不通,医院说他请假,家里说他一早就出去了。
看看表,我走了进去。快点拿走照片然后赶快去找荣,我想。
不用费力气去找,在一个角落里,竖着一个半身高的相框。
“你好。”陆德被相框遮住,还是皮衣,胡子,简单无色彩的语调。
我用一种莫名其妙外加诧异的眼神望着相框里的照片,是那幅我戴着头纱的那一幅,也是唯一一幅。和我想象中不同,那天匆匆而且带着怒气拍的照片,看上去并不丑,相反可以说很美。照片里荣笑得很灿烂,我当然是目无表情,我的脸和荣的脸对比着看上去有点诡异。头纱的颜色略深,或许陆德把它加深了颜色。他真的很喜欢这头纱,我心想。
我的视线一直离不开这幅照片,尤其是它被放大了,像有了灵魂一样,在我身边一下一下地用眼神把我吸引着。
坐下后,陆德把相簿推过来:“抱歉延误了你的时间。”
我翻开相簿,开始怪责拍摄当天自己的过分。确实拍得很美,照片里我们二人看上去也很幸福。
陆德一直在我对面不吭声。
我拿起手机打给荣,想让他知道我看见我们的婚纱照时的这种兴奋的心情。
荣的电话还是不通。
对哦,不是说快点拿了照片去找荣吗?一定要骂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把相簿合上,站了起来:“那个……”我觉得,道个歉吧,为了这漂亮的照片和当天不礼貌的态度。
“你先生他,”还没等我说完,陆德开了口:“他……”
“什么?你见过他?”
“嗯,他今天过去影楼了,说有几张不是很合他心意,他打给我让我重拍一下。”
我有点纳闷,他还不满意?那干嘛不直接跟我说他已经看过照片?还一直失踪。
“他现在在我的工作室,这样比较方便。已经有人在帮他化妆,你现在方便的话就过去一下吧,补拍几张。”
“但是……”
“我猜你现在也方便。”
真是的。男人做事情都这么强硬吗,非得按着他们的步子走。陆德说完已经站了起来。既然荣都过去了,我不去就很过分了。但他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呢,或者他是有惊喜给我吧。他总喜欢为我制造惊喜。
我带着略略的不满说:“该不会他又想让我照些戴着头纱的照片吧。”其实我现在已经不介意了,看过照片后满意程度超乎我想象。陆德没有回答,他望了望我说:“你的嘴唇有点干。”出门太赶,我连唇膏都没有涂,我尴尬地拿起桌上的水喝了几口。
我又看了看那幅巨大的照片,照片里我的脸像木偶一样呆滞。奇怪,不是应该有点愤怒的吗。我拿起相簿。
“走吧。”我说,又伸手去拿那相框。陆德把它夹在腋下:“我来就好。”
“对了,你先生的手机放在影楼忘了拿,所以他让我转告你一声。”
“好的。”我还是疑惑着,抱着手里的相簿,和陆德走出了咖啡厅。
和想象中不同,这摄影工作室的外观没有任何现代感,剥落的墙的外壁,大门是很老的那种铁栅栏,用巨型的锁链锁住,一拉开,铁闸发出类似痛苦的刺耳的声音。
陆德把灯打开。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空间很开阔,里面是和外面完全不同的光景,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摄影器材,巨大的镁光灯,把摄影棚照得很苍白很苍白。
“杨小姐,里面请。”我心里讶异着这地方空间之大,突然醒悟起,这里并没有荣的身影,更没有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我先生呢?”
“在里面,在里面的摄影棚。”陆德此时做着一个怪异的动作,他把那幅巨大的照片横着放到身体的后面,用两只手臂扣住。那姿势有点像耶稣挂在十字架上,挂在一个肥胖的十字架上。
我的疑惑更深了。往里走去,是一条小小的走廊,很长,黑漆一片,但尽头看得到亮光,可以看出里面还有一个不小的空间。我拿出手机照亮走廊的地板然后向里面走去。
是更苍白的一个空间。白得耀眼的墙纸,一左一右两盏巨大的镁光灯,中间是一部相机。相机后面的墙上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有点像舞蹈室的架势。相机的对面,摆着一张椅子。我没有看错的话,那椅子的扶手上装着两个手扣之类的东西,椅子的四个脚上都有铁链,后面同时连着四个看不出材料但可以知道非常沉重的秤砣。
没有人。
没有化妆师。
没有摄影助理。
没有荣。
我心里的惊恐马上放大。我转身向后跑。才发现陆德维持着那个反手扣着照片的姿势,用那幅放大了照片挡在走廊的起点处。
我用尽气力跑着,但小小的走廊的长度像突然被延长无数倍,尽头处陆德的身影开始模糊,开始在我眼里和相框连为一体。我听到自己膝盖落地的声音,我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像塞进一团棉花,我张开口想喊,喉咙里像有数十只蝙蝠撑着翅膀往里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我的头着实地碰在地上,眼里只有手上发着光的手机的朦胧的一层影。我想用力按闪着绿光的键,但手早已不受控制。手机掉落到地上。
我失去了知觉。
眼睛睁开时,我感到强烈的刺眼。
我还能感觉到那是白色的光。我还能呼吸。
我意识到那是摄影室里的镁光灯,强烈的白光令我看不清周围。脑袋一清醒,我第一个反应是快跑。
很明显是没有用的,我发现自己坐在那张像电椅一般的椅子上,手脚当然被绑上了手镣脚镣。我低头看看,脚后还拖着两个秤砣,秤砣上的锁链,牢牢地插在地板上。
“不好意思。”
有人说话,我马上抬眼,头一阵疼痛,我想起在咖啡厅里那几口匆匆喝下的水。该死。我讶异自己的意识还十分清醒。
“是这样的,”镁光灯闪过了一边,眼睛可以适应身边的环境后我看到了陆德,巨大的镜子里照出我自己,化着浓妆。同时我也看到自己身上穿着婚纱。
是我自己的婚纱。
这婚纱今早还挂在荣的房间里。
我开始惊恐。我开始挣扎。我开始喊叫。
陆德站在我对面皱着眉头。他还是那天的那个样子,无表情,无色彩,看着我在椅子上疯狂地挣扎着。
我的皮肤因为用力被椅子和铁链磨出了血,白色的婚纱上染出了一片红色。
“不好意思,”陆德走上来双手压住我的肩膀,“我只是想拍一辑照片,你的先生今天已经拍完了,真的,就一辑。”
“那这变态的椅子是什么意思!迷药是什么意思!”我简直是歇斯底里了。
“这个,因为你对头纱比较反感,我怕你会不配合。”
“放开我,我先生呢?他会报警的!所有人都会报警的!”
听到报警二字,陆德眉头又皱了一下,他拿起一条毛巾走过来,“只是很快地拍一辑照片,请忍耐一下。”
“你这疯子!别妄想塞住我的嘴!疯子!拍照片我可以配合你但你要放开我!”
陆德的表情居然有一点点悲凉,他叹了口气:“唉,你不会的。”
“疯子!疯……”还没说完,我的嘴已经被一条毛巾堵上。
“请等一下。很快。”
他出去了。
我睁着眼,惊恐地打量着四周。在我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圆形的鱼缸,体积很大那种,用一个半身高的木架放着,鱼缸里满满的透明的液体,冒着淡淡的烟,刺鼻,那绝不是水,我想。墙边竖着我和荣那张巨大的合照。
我开始哭。看到荣的脸,我开始担心他的安危,我开始想他。
我又尝试移动了几下,根本没有用,椅子是固定的锁链是固定的,所以,我也是固定的。
逃不了。
我跟自己说,会不会他是那种性变态,只是想拍几张那种色情的变态照片,然后就会放我走。
他那么喜欢头纱,或者他会让我带上头纱,或者他自己带上,然后拍些变态照片,然后就会让我走。
我绝望地胡思乱想着。
门被打开了。
陆德推着一个架子进来。走近了那是一部医学用的手推车,上面是一个化学实验架。上面是一支支试管,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
我心跳开始加速,想叫,但嘴被毛巾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没有理会我,只是埋头摆弄。
那些大大小小的化学器皿在他手上移动来移动去,他拿起一壶像水壶一样大的液体,向鱼缸走过去。
倒出来了,也是透明的,也是刺鼻的,两种液体混在一起臭得难以形容,我被呛得不能呼吸,鼻子却只能逼着吸进那难以忍受的味道。水壶一样大的器皿里倒出来的液体和鱼缸里的液体混在一起,开始变成黄色,陆德在旁边用一根玻璃棒慢慢搅拌着。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想从口里跳出来。
这个情景,我很熟悉。
惊恐使我忘掉了自己专业的知识。我是护士,我很清楚,两种冒烟的难闻的液体加在一起后的黄色液体是什么。
那是王水。
陆德用手捂了捂鼻子,“要快了。”他转身蹲下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来。
流出来的泪水被嘴里咬着的毛巾吸光,我意识到,自己并不能死得那么舒服。如果不能死掉,那是比死更痛苦的事情。
我又开始呜呜乱叫,陆德扯掉了我嘴里的毛巾。
“我是不是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我从来没做什么没有道德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
陆德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向我,“不好意思,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把盒子外一层一层的袋子拆开,“你们是医生。”
“你们是医生。”他重复了一次。
我们?我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是死者家属?在医院里这么久,我看见过很多因为家人死去而变得愤怒甚至疯狂的家属,把责任推在医生身上。特别是荣,他是肿瘤科的,难听一点说,死在他手里的病人很多。
我脑里迅速回想着这几年里病人的样子,可我什么都想不到,印象中,荣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我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护士。
是这样吗?
我脑中又闪过荣抽屉里的三不五时出现的几个厚厚的红包,还有几本我不知道密码的存折。
荣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我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护士。
是这样吗?恐惧已经霸占了我的大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陆德打开那个盒子,里面闪着光。
那是一块头纱。
并不是拍照那天薄薄的那种白色的头纱,而是隐约有金色的丝线穿插在其中,看上去,是有重量甚至有点沉重的,完全没有头纱应有的飘逸感。
我尽我最后的一丝努力:“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病人的事情!你不应该这样!这世界还有很多不道德的人!我是无辜的!不应该惩罚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站在原地。不语。
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泪水把脸上的妆溶成一条污水沟,纵横在脸上。我崩溃了,我大声喊着:“我不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护士!我有看到过荣的存折里有不明来历的钱,你是为了这个吗?我把钱全给你!全给你!如果你是病人家属,我会赎罪!我会赎罪!求你放了我!”
陆德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那是轻蔑的,漠视的笑意,然后迅速恢复毫无表情:“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拍一辑照片。”
我绝望了。
我没有再叫喊,我没有再挣扎。
我只是努力在心里回想眼前这个人,是谁。
闪过大量的名字,闪过大量的脸孔。
很多很多人。
很多很多钱。
我讶异于自己可以回想起这么多的人。
我是一个好护士。
荣说,我赚够钱了,嫁给我吧。
陆德带上手套,把那金属一样的头纱浸在鱼缸里。
提上来。
滴着黄色的液体。
“很快的。只是拍一辑照片。”
天灵盖有裂开的感觉。
流进眼窝,眼珠萎缩,歪下去。
头发着火一般,那东西,蜿蜒着爬下我的脊背。
我颤抖,用力吸气,鼻孔没有了。
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另一只眼睛向下望,人中的地方向上翻了一层皮,溶解着的肉,向上突出,。
灼热了。
腐烂了。
焦臭了。
我突然想笑。咧开嘴,液体从两颊拖着一堆血肉流下来。
我望望镜子。
我看不清,只看到白色的婚纱,上面是一滩猩红色。
陆德把头纱从我头上揭下来,又一次泡进鱼缸那发臭的黄色液体里。
我的右眼看见头纱上粘着的血红色的头皮。
没关系了,我现在跟它的气味差不多。
这次差不多有三十秒,他把头纱提上来。
再一次。
电话响了。
“你好。”
我想起今天给电话他时电话里有滋滋滋的杂音。
现在那声音在我头顶细微地响着。
“滋滋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