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王大人的府邸进了刺客这件事,一时间满城风雨,主战派大臣们人人自危。王大人今日早朝退了以后,破天荒的回到了府中。
“小姐,老爷来了。”银屏沏上一盏清茶,小声的对正在临摹字帖的千灯说道。
千灯放下笔,正看到父亲走进屋来。二人刚要行礼,王大人摆了摆手,随意的捡了一把椅子坐下。
“阿囡,银屏,今天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说。”父亲面色凝重,几年来的疲劳和疾病变成了皱纹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脸上。千灯心一沉,也默然的坐下。
“金人在长江北面囤积重兵,形式严峻。为父今日领了圣命,将去往前线督战,即日启程。”
千灯震惊的抬起头来:“督战?”
王大人吭吭的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方止。他衰弱的靠在椅背上,“我这一走,留下你们我实在是不放心。今日我便让秦徵护送你和银屏,将家搬到伽蓝寺后院去。我已跟方丈打过了招呼,恳请他庇佑我的弱女。此处鲜为人知,山环水绕,是个避难的好去处。”
千灯心愈发的紧了起来,“父亲,为什么要……避难?难道?”
“丫头,国运衰微,社稷飘零,正像这暮春时节,百花无力。为父是大宋臣子,靖康耻犹未雪,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
千灯和银屏,此时已经哭得声阻气绝。王大人扶着椅把手,吃力的站起来,“我的好姑娘,是父亲对不住你。”
王大人抬手拭去眼角泪水,便径直向门外走去。千灯踉踉跄跄的追赶着父亲的脚步,却被门口森然的长戟拦住去路。
“爹!爹……”千灯死死地抓着那将她拦住的冷刃,声嘶力竭的呼唤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知道,父亲是被逼上战场的,那些反对派主和派早就想置父亲于死地。他们不愿父亲在这里多停留一个时辰,甚至都不愿意让这位当朝重臣兵部尚书唯一的女儿去为自己的老父送行。落花锦重重地铺了一地,千灯模糊的泪眼里,那一队兵士和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消逝在即将燃尽的春日里。
银屏提前去知会方丈,安排打理住处了。秦徵陪着千灯在后院里缓步慢行。千灯披着夹里子披风,春夏之交却有着难以抵御的寒气。
这伽蓝寺后院建在一个山坳之中。远处青山如黛,烟云缭绕,偶尔几声鸟儿啼鸣清脆,声声入耳。一湾碧水环绕山庄,走过萦回的曲桥,分花拂柳,一座小小的庄园现在眼前。绕过别致的太湖石景,是一方玲珑的池塘,岸边是嶙峋的湖石。豆青色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浮萍,尖尖的荷叶头从去年的旧叶中冒了出来。池塘对岸,有一座小小的亭子,翘角飞檐,串铃安静的垂在两侧,丝毫不动。转过弯去,便是靠着方塘的房舍,墙边栽满了各色花树,碧柳芭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处花开的正盛。千灯痴痴地立在树下,微风穿花而过,落英洒满了发尾肩头。千灯回首,花雨纷纷中秦徵高高的身形有了几分模糊。秦徵折下一枝将开未开的花枝递给千灯:“我记得小姐爱好插瓶,此枝正好。”千灯接过,不知说些什么。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时光好像在此处静止了下来,千灯真正的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岁月静好。她似乎也真正的接受了秦徵的存在,不会再刻意的躲避着他。早起梳头,窗外有他练剑的影子;夜晚读书,千灯也能隐约的听到他在亭中吹笛。渺渺的笛声和着晚课的钟声,再浇上三分明月,前朝诗词竟也有了相似的意境。
千灯平日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为父亲抄写经书祈福,现在也捎上了秦徵。燃一炉净香,春日的下午。在水亭中铺纸研墨,千灯与秦徵相对而坐。一炉香燃尽,银屏便送来了茶水点心。千灯此时,便跟秦徵谈些诗词歌赋,水墨丹青。秦徵安静的听她说着,看她讲到兴奋处眉飞色舞的样子。其实千灯更爱看他写字的模样。他的手指细长有力,但着笔却有些笨拙。千灯便一手撑住桌面,一手捉住笔杆上半部,慢慢的引导着笔锋的游走,轻轻地划过那飘落在宣纸上的花瓣。
银屏很高兴,看见千灯和秦徵相处的日渐融洽。或许是这庭院被重重的花树碧水围着,景致美得令人心神俱碎,千灯也比先前开朗了许多,也更爱和秦徵一块做些什么。他会听了银屏的吩咐,和千灯一同采摘做胭脂的花朵,帮着捣药,在夜晚闲谈,说起他远在北方的家乡,嵌满繁星的夜空,茫茫大漠中渺远的驼铃。他也会在千灯在树下看书时,用一枚杏仁惊落飞鸟,震碎满天琼瑶。千灯茫然无措,然后便拿着花枝,满院子追着他打。千灯本来就是个捉弄人的好手,趁秦徵在树荫下睡着便用墨汁给他画了个大花脸,然后支使他去向方丈借经书,把方丈吓得不轻。秦徵为了报复,也在千灯作画的入神之际,把各色花朵插了千灯满头,引来蜂蝶翩跹不断,此时秦徵便将她的窘态画下来,惹得千灯红了脸。
与尘世隔绝的季节,所有的花色都抓着春天的末尾尽力的燃烧自己。人间盛夏时节,伽蓝寺好像才到达春天最绚烂的顶点。千灯和银屏用繁花染了几匹素纱,高高的挂在竹竿上。风一吹,深深浅浅粉红的纱随风飘舞,阳光穿透了薄纱和花香和风里夹杂着的尘土香味。秦徵看她这么高兴,便拿了一个极大的竹筐,在那花林中专门捡拾大红色的落花。
“你在做什么?”千灯长发没有梳做发髻,只是拿着一条绸带简单的束了起来。她突然蹦在秦徵的面前,发丝散乱的披在身上。
“我想为小姐染一匹大红色的纱。”秦徵犹自埋头大捧大捧的往筐里装着花朵。
“你染纱做什么?”千灯看秦徵不抬头看她,更加好奇,拨弄着秦徵额前参差不齐的碎发,“你的头发长得可真快,比我的头发长得都快。”
秦徵抬头看着千灯的侧脸,很认真的回答道:“等小姐出阁的时候,为你做嫁衣。”
千灯愣住,鬓角沾染的花瓣也忘记去摘下。她睁圆了杏眼,难以置信的盯住了秦徵认真的脸。
“我答应过王大人,要为小姐找到一个好归宿,亲手把王大人最爱的女儿托付给她的夫婿。”
千灯喉咙像是被塞了一块棉花,胀得发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一片混沌。许久,她满心迷茫的抬起脸,“我要嫁给谁?”
秦徵站在她的面前,千灯像是迷失在夜晚的秋雾中的小鹿。他知道,这只小鹿懵懵懂懂的撞向了最不应该去的一个方向,但是他好像被自己的心重重的锁住了,他不想去推开她。
“我一定得嫁人吗?”
千灯眉目清寒,眼中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气,她小心翼翼的问,像是请教自己的教书先生。
“一定。”
“那……我嫁给你成吗?”千灯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你愿意娶我吗?”
秦徵的心被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不能。但是当他以为控制好了自己,咬着后槽牙说:“小姐……当真愿意嫁给我?”
一块云彩被风吹的移动了位置。几缕阳光泄下来,正好点亮了千灯的脸。秦徵看见千灯离自己如此之近,他清楚地看见了她在阳光下根根可数的眼睫和脸颊上的细小绒毛。她的脸明亮到有几许透明,让他有了一种,她将要在这个延迟的太阳下消失的幻觉。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上的锁链在她的眼神下,喀拉拉的裂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千灯的心和他一样。千灯小小的心脏也像是蝉蜕般的蜕了一层硬壳,新的心柔嫩而安静。现在的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的长发,他的斧刻刀削般的五官,他的泪痣,他眼里的如繁花坠地般的柔软,还有无尽深沉的黑色的瞳孔,这些种种给千灯这颗新的稚嫩的心,留下清晰的痛感。她的心一颤一颤的,灵魂在一片没有尽头的大海上颠簸。她和秦徵一样,都将永远的漂泊在这片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