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江南,春风十里不及你眼中的波光流转,那一年的细雨,淹没了钱塘春堤,却抹不去你在我心中留下的惊鸿一瞥。
01
尺素,是莫白为自己取得艺名。她父亲姓莫,是音乐学院的一名教授。母亲姓白,是青衣里的翘楚。两个如此强大的基因,却组合出了莫白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孩子。
莫白非但不出色,反而像她的名字那样,又墨迹又小白。
三岁时,母亲教她唱戏,她甩开大嗓门干嚎。刚一张口,就害得邻居有心脏病奶奶的孙子找上门求饶。等母亲红着脸把人送出门,她就跟外公哈哈大笑,就连声乐出身的父亲都忍俊不禁。
戏曲、声乐都不行,好歹学样乐器吧!结果四岁的她,就被送去学钢琴。可是不到一周,就被老师好声好气地劝退了。原因是,她一上课就瞌睡,推都推不醒。等到下课铃响,她立马就醒,你说气人不?可是,莫白自己还挺委屈。她说一听老师的声音,就想瞌睡。
后来,莫白就跟妈妈走马灯一样,先后去学了画画、书法、舞蹈,居然没有一样叫人省心,更别说围棋这样高智商的博弈了。为此,莫白的父母简直愁白了头。
还是外公乐观,他呵呵一笑说:“也别叹气嘛?我看莫莫这孩子嗓门大,肺活量应该不差,不如学唢呐吧?”
于是,文文气气的莫白,就跟着外公去拜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民间唢呐大师。没想到,这一试,莫白居然成了老人最喜爱的关门弟子。
自从跟着师父学唢呐,莫白倒是非常用心。因为唢呐是她迄今为止最喜欢的一件玩具。是的,在她小小的心里,吹唢呐就像跟小朋友炫耀漂亮的哨子一样。可以获得更多小朋友的崇拜,以及玩过家家时候可以做新娘。就这样,她从五岁一直吹到了15岁。
十五岁那年,莫白跟随师父到萧山参加民间艺术交流会。说是交流会,实际上是业界不可明说的秘密。大家都牟足了劲,在萧山一个老剧院的舞台上,一争高下。当然,也会推荐一些有潜力的后辈出来,以示自己门派的强大生命力。
莫白作为师父年龄最小,天分最高的弟子,独自参演了传统曲目《百鸟朝凤》。
身着传统中国红盘扣绣花对襟,扎两只冲天小辫的莫白。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鼓一鼓的腮帮子。喜庆俏皮的扮相,以及极具天分的演奏,不仅赢得了雷动全场的掌声。还让老师父也赚足了脸,被夸得满面红光。
而此刻下了舞台的莫白,早已溜到了剧院的后面。
剧院后面有一个漂亮的花园,清幽静谧。一直在北方生活的莫白,从来没有见过南方的秀丽,曲婉的小桥流水,清丽的江南美景,都让她啧啧称奇。一路走,一路赞。
林子的深处有一块空地,莫白急走几步,发现有人正在练功。长长的水袖上下舞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下子就把莫白吸引了。
少年的眉宇间一股清冷自然溢出,待看到墨白呆呆的模样,他展颜一笑,像一缕清新的山风,带着扑面而来的水汽。一下子让大大咧咧的莫白羞赧起来.
“我认识你,你就是徐老最小的弟子,常听我师父提起。”少年笑吟吟的样子,浴在水暖交色的暮光里,让莫白的心无端地狂跳。
“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唱青衣的?”
“不是,我是学舞蹈,民族舞。”顿了一下,少年笑着戳戳她的腮帮:“你吹唢呐的样子很可爱,一鼓一鼓的,像只青蛙!”
莫白气得横眉冷对,当即就黑了脸,气哼哼地扭头不吭气。
少年依旧笑吟吟,说:“快到我上场了,要不要一起回去?”
一刻也不得闲的莫白,终于也能安生坐下来了。舞台上,那个少年表演的是《霸王别姬》,长长的白色绸缎交缠难解,凄婉、缠绵,和着弹古筝幽咽的曲子,凝成了白宣纸上如烟似雾的水墨丹青。
02
“原来,你叫锦书,这么怪的姓?”莫白一面埋头茶干煲鹅掌,一面小声嘀咕。
“呆啦!那是艺名。跟我的艺名蝶衣一样!”给锦书同台演出,谈古筝的少女回答。然后,她快言快语地问:“莫白,你的名字不会是真名吧?”说话丢下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像早晨邮递员投递时按下的车铃。
“蝶衣!”看到莫白不悦的神色,锦书赶紧补充:“莫白很好听,非常有意境。像画画时的留白,让人回味无穷。而且,你的唢呐吹得很好,又喜庆又有活力!”
莫白喜滋滋地问:“真的吗?好多人都会问我为什么学唢呐,太汉子了。连师兄们都嘲笑我嫁不出去!”
锦书眉眼一展,像清风吹走了莫白心头的乌云:“那是他们妒忌,不怕,大不了,等你长大,我来娶你!将来你吹唢呐我伴舞。不过,听起来好惊悚,不然你改吹洞箫好了!”然后,他顿了一下,神色忽然低沉:“开个玩笑,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说得再好,你自己不喜欢,又有什么意思!”
03
“锦书”原来他的艺名叫锦书,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名字——莫白。一听就没有韵味,寡淡。不行,得给自己取个好听又响亮的艺名。这样等下次见面,一定让他第一时间记住我。
萧山之行,让莫白心里丢了一颗种子,慢慢发芽,长出了思念的滋味。
第一次,生性惫懒的莫白,主动找到母亲,说自己要改学洞箫,不想再学唢呐。看起来跟个女汉子一样,一点也不美。这让莫教授夫妇喜出望外,连呼祖上冒青烟,终于让榆木疙瘩莫白开窍了。
为了防止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莫干脆把她丢给音乐学院最严厉的老师。除此之外,她还常常跟着妈妈吊嗓子,学青衣。专注起来,倒也学得像模像样。
后来,她在老莫的书房翻箱倒柜了一阵,终于在一个晚饭时候,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个重大问题:“从今以后,我就有艺名了,以后请叫我‘尺素!’”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外公胡子一翘一翘,当即支持把它书写了下来,挂进她的房间里珍藏。
隔了两年,莫白到萧山参加演出,没想到,居然碰到了蝶衣。只是蝶衣的搭档换了一个人。莫白很诧异,蝶衣不在乎地快言快语:“锦书哥哥其实不喜欢跳舞,他喜欢表演,那次之后,他就一个人跑到北京,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
接下来蝶衣说了什么,莫白根本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说了些什么。只是被这个消息惊得已经三魂没了六魄。
04
接到做演员师姐的电话,莫白第一时间赶到她所在的剧组。那是刚上大一时,她怀着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常到北影溜达,偶然认识这位学生时期的师姐,两人一见如故。后来,莫白跟这位师姐诉说了心事,只不过提了锦书的名字,却没有见过他本人。因为那时,锦书已经常常演戏,不在学校了。
莫白的任务是客串一下替身演员。这是一部古装爱情剧,因为剧情的需要,她要穿上敌国公主的衣服,在孤风岭跟复国王子离别。
见到扮演王子的那一瞬,莫白的心忽然剧烈地悸动起来。原来这个人正是几年前的锦书,只不过眉宇间的清冷愈发浓郁了。
锦书显然也认出了莫白,欣喜地说:“莫莫,原来是你啊!我说谁的名字跟我这么像,你不吹唢呐了?”
莫白已经多年不提自己学唢呐的事,结果锦书这么一喊,很多演员都好奇,她这么一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学过那么彪悍的乐器。甚至连导演和制片也过来打趣。
她顶着红扑扑的脸蛋,满腔的思念,全都化作唇边一句云淡风轻的回答:“嗯!后来我改学了洞箫,气得师父到现在都不见我!”
听到这个,锦书清冷的眉宇,展出山风般清冷的笑:“可以想象,最得意的弟子,居然半道跑了,不气你才怪!”
在孤风岭上,莫白一袭华衣,送心爱的王子离开。在他的请求下,吹起了最后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曲声幽咽,低沉,吹得故事外的人也眼泪潸潸、愁肠百结,直吹得王子洒下一席不舍决绝的眼泪。
本来剧中是没有两人拥抱的戏码,可是,吹完曲子,在听到王子一句珍重后,莫白不受控制地上前拥抱了锦书,而锦书也情之所至,双臂的力度让莫白都感受出了外溢的情绪。然后,跃马长啸而去。
那场戏里,公主目送心爱的王子离开,莫白也觉得与锦书这一别,也是山高路遥,从此萧郎是路人了。因为,她在剧组也风闻了一些他的事。
他乡遇故知,下了戏,锦书邀莫白去赏红叶。傍晚时分,正是游人稀少的时候,秋露的湿气渐渐浓重起来,她们拾阶而上,无关风月地说着分开后的事情,满山的红叶静静地聆听,秋虫也躲了起来,害怕惊了她们那场镜花水月的情事。
临下山时,莫白一个趔趄,锦书急忙伸手拉住,顺势将她拦在怀里。
“分别后,我满心期待的等你长大。没想到,你长大了,我却身不由己。”锦书清冷的嗓音在空幽的山林里也染上了夜的悲凉。
“为了接近你,我翻遍了经书,为自己取了‘尺素’的名字;为了接近你,我义无反顾,顶着师父的气急败坏,依然改学了洞箫;为了来北京,北影落榜后,我咬牙复读只为考进北京,原来,这一切也不过是我的痴梦,一场无关风月的镜花水月……”
莫白哽咽的声音,缓缓地,满腹愁绪地流淌着。她知道,锦书清高孤傲,暗恋他的女孩频频施压,毕业后,接不到像样的作品,只能沦为跑龙套。为了争取这部戏,锦书无奈对那女孩屈服,登记结了婚,因为她的父亲是位名导。
那晚,莫白回到学校,删除了关于锦书的一切。毕业后,她回到了家乡,继承了母亲的衣钵。
这时,她才知道,每一个青衣背后都藏着一段凄美的爱情。她沉沦在每一个青衣的故事,演绎着每一个青衣背后的自己。慢慢地,居然成了青衣里的出色的青年演员,多次拿下了戏曲梅花奖。
多年后,当幽雅娴静的莫白走进一档节目录制现场,看见当年如松般清冷的少年,沉淀了一身的儒雅和温润的月色。她笑吟吟地开口:“锦书哥哥,自孤风岭一别,别来无恙啊!”
后记
那么爱他,追着他的影子,寻着他的脚步,总是让自己快些,再快些,再靠近他一些,原来,却不过一场镜花水月,有些爱注定没有结果,有些爱注定可望不可及。就像《半生缘》里的顾曼帧,也如古瓷上的无名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低吟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