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次登临过南昌赣江边上的滕王阁,在向晚时分,临阁眺望苍茫赣水,想象着王勃的吟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丽画面;也曾不辞长路,亲自驱车前往长江边上的黄鹤楼,努力寻找崔颢当年题诗壁上的苍然心境;还应朋友之约专程去到岳阳,为一登楼,亲近感受范仲淹"忧乐"二字的家国情怀。如今,我又再次寻踪昆明滇水的大观楼,不为别的,只为一睹那梦中长萦不散的天下第一长联以及那借联抒怀的青衫布衣――孙髯翁的仙踪鹤影。
和大多数文化人一样,喜欢上大观楼是从孙髯翁的这幅长联开始的,换句话说,因为喜欢上天下第一长联,才在心中不断搭建大观楼的巍影,渴望着一睹巍楼的风采。但究竟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接触到此联,现在虽无法说清,可以肯定的是,此联一经接触,便深为吸引,登楼的渴念如种子般迅速生根发芽,布散流衍。
而真正来到昆明旅游,却已是退居后的多年。整个行程有大理,有洱海,有石林,有雪山,到得了香格里拉,也曾入住昆明四星级酒店,却没有大观楼的行程,这让我很是郁闷。主动与旅行社的人沟通,宁愿放弃整个的行程,也要去大观楼看看。旅行社的人感到诧异,一再强调没有什么可看,到时候一定会后悔的。我一脸木然的望着他们,虽有犹疑,却不想后退,嘴上斩钉截铁。也许是我的态度坚执,也许是我的意恳心诚打动了他们,最后还是调整行程,给了我一天昆明的自由行动。
时间恰好是仲夏之际,昆明的气温和风丽日,清爽宜人,天色青蓝如洗,长空一碧,偶尔的几朵白云飘过,轻如蝉翼,淡然悠远。四围的青青荷叶一望无际,间以行柳杂花,形成青绿色块,与天相接。微风一动,柳枝柳叶便随着亭亭荷盖,轻轻摆动,仿如一股色浪,此起彼伏,荡漾开来,不时送来阵阵荷香。穿过月洞门亭子,又是一条长甬,眼前景色有些闪烁,一楼独立,并不高大,众树围绕,颇得景观。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大观楼?我将信将疑,转至楼前,“大观楼"三字赫然在目,前门左右对联映入眼帘。只是楼高不过三层,在现代建筑林立的当今实在不算高楼巍阁,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好在是"大观楼",而不是“大高楼",所以,内心深处很快就原谅了它。走近细观,标准的颜体楷书雄强有力,不由得朗然有声: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 西翥灵仪,北走蜿蜓,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一边吟诵着名联,一边与眼前的景致一一对应,努力搜寻着联中所有的写实与想象。只可惜大门紧闭,无法登楼一望,心中郁然。但这并没有阻挡住我的好奇心。钱钟书说,好吃的鸡蛋不必去过问那下蛋的母鸡。我偏是个喜欢寻根问底的人。吸引我多年的对联作者,让我一睹清影的冲动。仿佛隔着数百年几千里的时空,可以通过执抝来切换。这样一想,便有了穿越的感觉。转而向西南边上的塑像走去。这是一尊花岗石放大的塑像,长联作者孙髯翁先生白须飘飘,手执书卷,目光炯然,极注前方,若有所思。站在塑像之下仰视,只及他的膝下。绕着塑像一围,又抚膝牵衣,摩挲良久,处静之中,我不免双手合十,朋友为我抓拍了几张拜谒的照片,俨然一个虔诚的拜师模样,又仿佛一对异代的知交,好笑。
孙髯,字髯翁,1685年(乙丑年)出生于云南昆明,因出生时就长有胡须,故取名髯。祖籍陕西三原,博学多识,主要生活于康雍乾年间。孙髯从小就有诗名,是个传奇式人物,古诗文写得极好。出游之时,总是随身带书。看到科举考场要搜身,掉头就走,认为有辱天下斯文,从此不问科举,一生布衣,终身为民。先生好梅成癖,曾自制一印章,上刻“万树梅花一布衣”。今天昆明五华山北坡有大梅园巷,原来是一个梅园,相传就是先生居所。曾目睹当时官吏榨取民财,百姓流离失所,滇中深藏隐患,先生更忧国忧民。当他登上大观楼,心绪难平,激愤如潮,为我们留下了180字的“海内第一长联”。长联尽摹滇池景象,极言千年滇史,状物则物势流转,辞采灿烂,文气贯注;写意则意气驰骋,沉郁顿挫,一扫俗唱,被后人尊称为“联圣”。楼因联而名传,联因人而得彰。今临楼览联,因联及景,由景及人,不免生出些慨叹来。
滇池极目绕晴沙,万川杨柳依岸斜。
一路西南成此快,大观楼外碧无涯。
等我第二次来到昆明时却已是去年的仲春,时令与第一次相差无几,或者说,昆明的四季变化并不大,眼前景色依然。在朋友的陪同下,终于登楼一览。远处的绿水青山,近处的杨柳荷风,一齐向我涌来。想当年,孙髯翁先生就是登上了这座层楼,朝着这个窗口望过去,极目的景色,宏大的场景,尽在眼前一一展现。把酒凌虚,凌的是古今将相谁在,凌的是纵横万里如前。时间与空间一下子全聚聚在一起,相互交织,相互感染。眼前胜景,大好韶华,高人韵士,选胜登临。孙先生一生布衣,却长怀千岁之忧,曾自费溯流而上,考察金沙江,提出“引金济滇”的设想,又考察盘龙江,写成“盘龙江水利图说”,为执政者建言献策,造福百姓。
面对这幅长联,面对如此江山如此景,也许能让我更近距离感受到孙先生长联中的胸臆与才情,尤其那炽热的情怀与落寞的心事交织。我脑子里闪过传统京剧余叔岩扮演的诸葛亮形象来,他站在城楼之上苍然而自负的唱道,“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也许眼前的楼并不需要比作“敌楼",但眼前的联却成了绝妙的“琴音"。数百年来,以此联而生发出些名联佳句者何其多也,叹滚滚诸公谁又是那个“知音的人"?
2020.1.27凌晨于八里湖九龙新城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