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日,芒种。
地支相冲,是谓月破,
天有大事将降,诸行皆忌。
来到北离约莫有两个月,颜寻花已渐渐记不清日子。
北离的天地似乎总是离得特别的近,漫天的黄沙在这片天地间肆意飘荡,无论人走在哪里头顶似都有一轮大的出奇的圆日,像是熔炉一般烘烤着世间的万物,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是近乎一样的风景,一望无际的沙丘和戈壁。
徒步行走在这片沙漠中的旅人,翻越过某片沙丘时心中也许会生出些许的希冀,想象着旅程的远方会出现些什么,但是当他们登上前方的沙丘后这些想象就会很快的破灭,因为一片沙丘的后面只会是另一片沙丘。行走在沙漠中比缺少食物和水更可怕的可能是那无尽的死寂,旅人们的头顶偶尔会飞过一只飞鸟或是秃鹰,对着空荡荡的长空发出一声尖锐的破鸣,但也会很快被这片沙漠的寂静所吞噬,随后旅者就会陷入更深邃的寂静和绝望之中。
据说这里是哈察旗,离北离国的金帐王旗还有三千里。
只有在那轮圆日西沉,天光渐黯,这座令旅者绝望的熔炉才会渐渐沉睡。天边的余晖倾泻在云端,烧出一片鲜红如血的晚霞。每当这个时候,颜寻花就会离在哈察旗的沙丘顶的一处断崖上面向北方眺望,然后执琴坐下,弹起一首江南的曲调: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断崖的名字叫做落日崖,西沉的落日总是会在这里被地平线吞噬,因而被叫做这个名字,这里住着一个左手带刀的奇怪男人。大约两个月前,在颜寻花倒在沙漠中的时候,正是这个男人给了他水和食物。
等到曲调弹完,颜寻花的身后那个左手带刀的男人就会出现。刀是弯刀,漆黑的弯刀,一柄没有刀鞘的漆黑弯刀就这样被一个穿着白色粗布衣的男人握在手里。颜寻花记得曾听他师父雪岭老人说过,大漠之中刀王用的就是一柄这样的弯刀。
“年轻人,你为什么总是望着北方?”握刀的男人问道。
“我想去那里找一个人。”颜寻花缓缓开口,他的语速并不快却说的很沉稳。
“年轻人,你若真要去到金帐王旗,最好把自己说的这句话找个什么东西刻下来。”握刀的男人稍微顿了顿,又道,“曾经有很多人同我说过无数种要去那里的理由,但是在这片沙漠中前行,时间长了他们就忘记了自己前行的目的,耗尽了水和食物,埋骨于此。”
北离国可怕的沙漠像是有生命的怪物,它会用烈日拷问人的意志,用风沙磨平人的信念,然后就会张开大口吞噬人心中的幻梦,使人渐渐忘记曾经心里铭记的东西,那时候人就像是狐死首丘般,向北前行就变得只是满足人的某种仪式感。
听完男人的话,颜寻花似在苦笑,要找个什么东西将前行的目的刻下来免得让自己忘记吗?他不知道。他只是知道,在沙漠中行走的这段时间里,自己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名字,洛雨晴。也许在三年前,颜寻花就已将这个名字刻在了心底。
“落日崖下,是谁在听琴?”每当颜寻花在这断崖上弹琴之时,总会看见断崖之下有细沙扬起。
“那是我的女儿,她在崖下练刀。”男人说道,“习武之人身上多有戾气,刀上所沾染的鲜血越多,出刀时的戾气也就越深,长此以往深受其害,不仅功力会有桎梏,人的身心也会受此影响,极容易走火入魔。”
“我发现你的琴音竟能化解我的戾气,但我的身体早已被其浸染多年,而我女儿的武功也已渐渐要与我相仿,你的琴音能够化解她的几分戾气。”
颜寻花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师父教他的琴音竟对习武有如此功效。
“只是我猜不透,你究竟是哪一家的弟子?”男人眯起眼,似唤起了久远的回忆,“是剑门关外的关山河,还是巴蜀玉龙的雪鹰子?……”
“在下正是雪岭老人的弟子,颜寻花。”
雪岭老人道名雪鹰子,二十年前以一手雪鹰剑法已是独步巴蜀。其后无心江湖之事,归隐玉龙雪山。他自称琴技第一,围棋第二,剑术第三,江湖武林中的后辈尊称为雪岭老人。
“不亏是雪鹰,竟想出用琴音来打破桎梏的方法,老夫穷尽一生研究刀道,也无法突破刀道的桎梏,没想到这突破之法并不在武功!”
颜寻花沉思,世上许多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师父说过琴道的巅峰并不是琴技而是感情,三年前的自己就已是天下第一的琴师,情这一字岂非也是自己的桎梏,破除了这个桎梏或许才是登上琴道巅峰的道路。
“雪鹰子的剑术可还有传承?”男人问道。
男人知道颜寻花没有继承雪岭老人的剑术,只学会了他的琴技,寻欢回道:“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一个握着流苏剑,手腕上系着蓝色铃铛的女子,她就是我师父剑术的传人,流苏冰心剑客梁笙。”
“我曾要你在这里弹一个月的琴,现在只剩下三日,三日之后我便给你一头骆驼,半个月的食物和水,你只要跟着夜空中的北斗星一路向正北走十二日,就能到金帐王旗。”
“只是我还是不明白。”男人缓缓说道,“身为雪鹰子的徒弟,为何竟没有一点武功,竟会拖着这羸弱的身子来到这荒凉的北离大漠?”
颜寻花望着如墨渐染的夜幕,找寻着星空中的北斗,开口道:“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追寻的不归路。”
初九日,夏至。
天星昏暗,吉凶难测。
午后,黄昏,头顶的太阳大的吓人,骆驼已不知在沙漠中走了多久。
当颜寻花的驼背上载着的食物和水快要吃完的时候,他眼前的沙漠之中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城门,两座高耸的箭楼矗立在侧,城门口插着一支正红做底,金色镶边的龙纹旌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他终于来到了北离王都,金帐王旗。
北离国的大王,世称金帐王单于,其实是个很奇怪的北离游牧人。不像那些彪悍的牧民对于南方这个连年战败的羸弱国家不屑一顾,相反他对于南庆国的艺术和文化似乎很感兴趣。
传闻前年南国桃花盛开的时候,这位北离的王想要在北离也看到盛开的桃花,南国皇帝便献给了他一尊玉石雕成的桃树。去年南庆国又打了败仗,献给了单于八幅集当今南国最有名望画家之手的江南山水画。
单于此时听闻手下有人来报,天下第一的琴师颜寻花正在城门之外,便随即命令手下人将他请到金帐之中一见。
颜寻花的骆驼被安置在金帐之外,而他已背着身后的桐木琴走进了金帐大营,帐中端坐着的男人果然是器宇轩昂,刀削斧凿的面孔将北离游牧民的孔武有力彰显无遗,一双明亮的眼眸犹如盘旋在大漠雄鹰般的锐利。
北离群臣之上,还有一个人坐在单于的身侧,而当颜寻花望向他身侧的时候,整个人已然愣在了原地!
一袭红衣胜火比秦淮的桃花还要艳丽,脸上虽带着面纱但颜寻花还是认出了,这正是令他等待三年的洛雨晴!
面纱之下,看不出她的神情,似乎她纤纤娇躯已有些许颤抖,而颜寻花只是直愣愣地痴望着她的方向,他脑子已有些发懵,心中泛起千万股寒意,流向他的四肢百骸,顷刻之间缕缕寒意竟已凉到指尖!
颜寻花的心中本有万千的思念想要诉说,本有无数的心意想要倾吐,但是在这一刻已渐渐化为一种恨,一种羞辱和不耻,我在南国的秦淮等待了你三年,而你呢,三年间你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北离王单于,对于颜寻花的目光似很不高兴,他那双鹰般的眼眸已渐渐眯起,而脸上仍还挂着笑意,道:“听闻颜琴师是四海八荒,南庆北离的第一琴师,孤早已想一闻天籁。今日,帐中我身侧的这位我的姬妾,曾也是南国第一的舞姬,不如今日你们琴舞相合,演奏一首曲子怎么样?”
单于的话打断了颜寻花的思绪,回过神来他只是轻声道;“好。”
北离王的身侧红衣舞姬也已起身,向颜寻花款款走来,她还是像三年前一样,婀娜曼妙,摇曳生姿。颜寻花知道她的眼睛此时正在看着自己,但他还是没有抬头,只是缓缓解下身后的那把桐木琴,将琴放在膝前,轻轻坐下。
两人如同事前商量好一般的,男人在桐木琴上划出第一道音律,女人双脚轻点纤细的手臂在空中舞出第一道弧线,两人演奏的正是那首在秦淮相遇时候他们琴舞相合的曲子——《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颜寻花的心中已浮现出了那一年的秦淮,飘零的飞花之中他们琴舞相合,颜寻花知道在那之前,天下从没有人的舞能那样的和他的琴音,世间从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这么理解他,懂他。琴声之中透露出了他的深情款款,舞姿中展现了她的柔情似水,直到秦淮的桃花如火般绽放之时,她却如同空中的流霜,汀上的白沙一般消失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画面一转,此时的秦淮的河畔已是颜寻花只身一人,在那多少个夜晚的岳阳楼下或是望乡楼上,青衫散发之人执琴空望,对月皓首。那秦淮河中汩汩的流水似是心中的泉涌的思念,而那夜空之中皎洁的寒月没有心,也没有感情,它又怎么能懂月下之人的望月时的伤心?
琴曲还在继续。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在那秦淮的扁舟上桨声灯影里,在那白月光挥洒下的高楼之上确确实实留下了他的相思,但远方的离人那时又是在为了谁而梳妆呢?她穿上红衣画上红妆系上步摇,那个时候又是为谁而舞呢?三年间那么多个日夜她的玉户帘中只有她独自一人吗?捣衣砧上捣的是汉服长衫还是胡服羊裘呢?
颜寻花忽然双眼怒瞪望向帐中的单于,眼中似是跳跃闪烁着一团火焰,仇恨的火光,妒忌的火苗。三年前,犹记得秦淮飞花中的那道可人笑靥,三年后,谁人知竟已是另一个男人的姬妾!
琴音骤停,十指按在琴弦上发出难听的一声钝音。她也满是惊讶,华美的舞姿停在了空中,群臣都显得有些愤怒,北离王单于握紧了手中的金杯。
“大胆!在我们北离的金帐王面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耻笑我们北离牧人不懂音律吗?”
颜寻花还未有任何的反应,洛雨晴已将手按在左胸口向单于微微欠身,然后跪了下来,柔声道:“大王,许是颜琴师一路北上已经很是疲乏,太累了。不如明日再给众将军演奏琴曲吧。”
单于见是洛雨晴向他求情,缓缓放下手中的金杯,摆了摆手,道:“那就给颜琴师安排个帐篷休息吧。”
颜寻花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洛雨晴一眼,孤身收起了那把桐木琴,随着金帐王的手下,走去一处偏僻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