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定下出国的那天起,许多事情就和幻觉如影随形。
因飞机延误,千辛万苦登上飞往纽约的这次航班时,我已经在北京机场滞留了整整十六个小时。
飞机起飞的一刹那,我悠忽想起,2012年,女儿去米国读研,也是乘这个航班一个人独闯纽约的,那时我在对米国了解几乎为零的情况下,敢把女儿一个人送上去国怀乡的飞机,现在想想都后怕。
起飞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在老家县城汽车站,多年不见的父亲气喘吁吁的赶来送我。原来,长途汽车站嫌我行李太大,要分开才给托运,父亲拿了一根粗麻绳,把行李分成两堆,用毯子包好,麻绳一捆就装车了。我木然的望望父亲蹲在地上给行李打包的背影,又百无聊赖地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标志容貌,小分头,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那一年我刚满十七岁。
空中小姐的一声呼唤把我从梦里叫醒,飞机广播里说:飞机现在在一万英尺高空,请系好安全带。
父亲早已去世,梦里的情景发生在近四十年前,但情节清晰恍若昨日。
我要了一杯橙汁,打开面前的电视,上面播放的是一部好莱坞电影,片名《落水姻缘》,就是一当代灰姑娘遇王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故事,看的我昏昏欲睡、欲说还休。
朦胧中见到来机场接机的女儿,父女久别重逢,喜极而泣老泪纵横。几年不见,女儿越来越展现出一个白领丽人的成熟魅力。女儿在纽约一家国际知名的会计事务所工作,事业顺遂,可我却常感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所有这一切仿佛梦境与现实的重叠,既现实又虚幻,既触手可及又虚无缥缈,要时常一次次证明之后才踏实下来。
飞机一阵剧烈的晃动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满头大汗,荧屏上的电影已经开始播出字幕,原来自己又在做梦。
我对坐飞机心存恐惧,一有风吹草动便魂不守舍,惊慌失措,仿佛大祸临头。刚才那个梦,潜意识里是羡慕别人家出息的女儿,好似一枕黄粱。我一生平庸,碌碌无为,却幻想和自己一样平庸的儿女出类拔萃,鸡窝窝里飞出金凤凰。其实,现实中的女儿平常如邻家女孩,生活平淡、岁月静好,也很幸福。
想到这里,仿佛白日梦被人察觉,兀自莞尔一笑。看看身边一位中国大妈旁若无人四仰八叉的仰躺在座位上鼾声如雷方才心安。
我的人生,命运多舛跌宕起伏,不敢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但出身卑微一事无成却是事实。女儿从小并不特别突出,记得她读初一时开家长会,数学老师悄悄告诉我,女儿数学底子太薄,担心以后跟不上。女儿见我回家,扑上来问我老师说啥了?她大概也担心老师说了不好的话。我骗她说,老师表扬她非常聪明,虽然基础差一些,但最近进步很快,努力下去必会成功。神奇的是,那次谈话之后女儿的数学成绩就发生了质的变化,突飞猛进。知女莫若父,只有我心里明白,女儿并非愚钝,只怪为父无能,让她在一个五年换了六任数学老师的学校里耽误了最关键的小学时代而已。
飞机在肯尼迪机场降落时,已经是米国东部时间22日凌晨三点,降落后,有位乘客悄悄告诉我,飞机在纽约上空不知什么原因整整盘旋了一个小时。
在取行李时却发现托运的行李不翼而飞了,想起这次梦幻一般的航程,我倒出奇的沉静。那么,行李是从青岛发到北京时没上机?还是被张冠李戴运到另一个城市了?亦或压根就在青岛机场遗忘了?莫非行李也在它的世界梦游去了?谁知道呢。
已经进入冬季的纽约,被大西洋的暖风熏得温暖如春,我穿着厚厚的大衣,站在尚穿裙子和短裤的纽约人群里,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时空穿越。没人注意到这里十个小时前刚刚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的洗礼,更没人注意到正因了这场不期而遇的骤雨,差点耽误了一个思念女儿的海外异客的行程。
穿行在曼哈顿灯火辉煌、鳞次栉比的第五大道,街道两边的商家被布置的繁星闪烁,经过时代广场时,我看到厚重的历史在霓虹灯的映衬下虬龙蜷曲直刺天穹。
熙来攘往的人流告诉你圣诞节就要到了……
我下意识掐了一下胳膊,似乎要努力证明当下的自己,是沉浸在如真似幻的梦境里,还是身处时湮时灭的现实中……
(2018年12月22日草于New York Alexander~2019年3月2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