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清河牧神

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卡夫物语”,作者:柳不离,文责自负

“当年你走的那天,我想再瞅你一眼,那时候我满身的伤疤疼得厉害,哑巴三儿就背着我上了北海环路边儿的土坡子,我俩眼看着你上了贝勒爷的桑塔纳。哑巴问我,六子要上哪去?我说要去镇江。他问我清河到镇江有多远?我说,怎么也有个两千来里。哑巴当时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最后哭着告诉我,他这辈子走的道加起来都他娘的没有两千里,六子背个破包,就把他的一辈子走完了……

你走以后,大概两三年吧,哑巴认识了一个北边儿来的丫头,十八九岁,是烟市儿红磨坊的窑姐儿,哑巴被她迷了心,就要把她娶进家门。当时我和长生都不同意,这样的丫头脱了裤子一身的病,不是过日子人,哑巴刀口上活了二三十年,得过几天安生日子。为了这个事情,郭龙和莫哥特意去了一趟齐齐哈尔,查了一下这个丫头,她底子太干净了,干净得邪门儿,当小姐的哪能这么干净,那时候北边儿很多下来崩骗的,哑巴心思太浅……

婚礼那天,宴席就在渔村火神街的排挡,哑巴没有西服,就穿着龙哥当年在部队的那件儿旧军装,他爱穿军装,他说这是干净人穿的衣服,他爱穿。那个丫头的婚纱,是我领去买的,婚礼那天的妆也是我给化的,出门的时候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好看的一天,她眼里有清醒稚嫩的神采,我一下也恍惚觉得丫头确实是苦出身,以后能当个体面人。那天,长生和贝勒爷都喝疯了,我也喝了不少,但哑巴一口酒没喝,他说他得醒着把婆娘接进门……

婚礼那天晚上,我和龙哥拎着贝勒爷和长生去海边儿醒酒,龙哥跟我说,这女的进了哑巴家指定要坏事儿,就当花钱买一段子风月,反正他有的是来钱的办法,哑巴跟着他不用愁钱。果然,结完婚大概半年,她就卷了哑巴的钱,骑着哑巴的摩托跑了。那天晚上,贝勒爷拎着猎枪就要开车去追,但哑巴不让他去,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心里一直明白自己和那个丫头不是一路人,一个见惯了风月的歌女哪能看上一个跛脚的结巴,他用前半生的积蓄买了场春梦,这玩意,说值也就值了……

当天晚上,哑巴三儿一把火烧着了自己家的祖宅,大火带连了旁边一趟的捣制房,在北海边烧出一趟的戒疤……哑巴一晚上老了得有十岁,他的魂儿,被大火烧穿了,烧净了,烧去了北边儿的疆界。”

阿婷对哑巴三儿这段往事的转述不动声色,似乎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她说话时环抱着消瘦的身躯,双手抚摸着胸腹肩背上躁动焦灼的纹绣。我在账本的扉页上画着穆赫林的遗像,因为没有画笔的原因,只能用上阿婷的口红,口红的质感滑腻缠绵,血红的纹路游走在褪色的粉纸之上,未燃尽的火场又添凄厉赤焰。贝勒爷英武贵气的少年之面迷失在火海当中,我本想为他画上些许笑颜,但悱恻的色调之上,笑面也呈妖异之兆。

凌晨哑巴三儿走以后,郭龙一直坐在灵堂门口的台阶上抽烟,哑巴一走,彻底覆灭了他苦心经营几十年亦父亦友的幻梦,他的死,在魂魄心性不在血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能在二楼租得起灵堂的,多数是富庶人家的苦主,在北国,死亡是一场灾祸但却要忍痛办成喜宴的模样。有钱人家多会在灵堂门口架起红毯铺就的戏台,请上亲朋好友于白日里高唱些港台飞来的淫词艳曲,狂喜的哀乐包围着并排僵卧的万千死难孤魂。郭龙就坐在两座戏台中间,左边是浓妆艳抹的《霸王别姬》,右边是喧嚣鼓噪的《滚滚红尘》,他沉默着把面前那块不知送走了多少久病父母的青砖推到又力气,循环往复,沉闷的声响中便能一次次颠覆生死。

“画好了,瞅一眼”我把遗像撕下来,和口红一起递给阿婷,她转出所剩无几的红彩吐在苍白的口唇上,病弱的容貌顿增透支的光彩。

“你手艺见长。”

“这十年净画画了,我有个学生,叫南柯,她画人画得比我好,而且只画男人,因为她说男人的脸上有胎里的刀伤,顺着刀疤就能画得活灵活现,女人的脸是润的,不好画。”

“你画的贝勒爷太凶。”

“我合计画个笑着的像,画不明白了,口红太像血,画出来的人就像钟馗。”

“给摆上吧,一会儿又要来人了。”

相框已经在昨晚的恶风中摔成了两截,我只好用剩饭把画像贴在棺椁朝门的那块杉板上。这时候长生从屋外进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掉了夜里脏乱的衣物,脸上的泪痕也已然洗净,长发在脑后扎起,全然没有了和哑巴以命相赌时的妖魔之态。长生是梨园出身,从四岁走上戏台之后,他就再也走不出来了,那眉眼娇颜之上的体面比生死还重。

“长生,我和阿婷去趟普济寺,你守着点儿贝勒爷。我刚又订的花,百何和洋桔梗,一会儿就到了,你帮我摆上,摆贝勒爷旁边儿。”

长生点头答应,掏出兜里的车钥匙扔给阿婷:“车钥匙还你。”

阿婷走过去想要握长生的手,但他立刻像受惊的海兽一般后躲避,举起双手在二人之间划清了一条虚幻的疆界:“没事儿,大婷,我没事儿,你们甭管我,该干嘛干嘛去。六子,烟你拿上,我他妈能不知道你,你戒不了。”

长生说着从兜里掏出来半盒烟扔在桌上,阿婷拿起烟拉着我走出了灵堂,路过门口的花圈时候我忽然想起来那个披着羊皮袄子的半仙塞进去的东西,取出之后是一个白毛巾包裹着的物件,毛巾上用红线绣着“清河水利下岗职工留念”,打开以后,是一个镶着青红宝石的三脚金香炉,香炉上蒸腾着水汽儿,是陈年死水的腐败之味。

“妈的,真邪了,这是穆家老太爷的香炉。”

阿婷与我对视一眼,伸手摸了一把香炉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顿时颤抖着皱起眉眼:“不离,你能闻吗?”

“嗯,有股子枯水井的味儿”

“贝勒爷尸首被发现的时候,我在现场,淹死的人就是这股味儿,这是贝勒爷的味道。这东西怎么能在这?”

“是那个给你纹身的半仙儿,牧神,他跟着那伙人走的时候塞进去的,当时他还特意给我打眼色,他想把这东西给我们。”

“你想怎么整。”

“去水库,你先陪我去取个东西。”

“去哪取?”

“回家。”

走出灵堂的时候,悍勇的晨曦已然普照尘世,昨夜里狰狞刻毒的海雾敌不过天国赐下的骄阳,早已抱头逃回腥膻冷寂的深海龙宫。烈日审视着埋骨万千的荒山恶谷,沉湎于哀怜自艾的枉死之人褪去了夜里的张狂,躲入逼仄洞窟。腊月里难得的热气炙烤着我的暗伤,痛觉在暖光中退却,阿婷脱下外套露出肩背手臂,我知道暖热的晨光对她隐藏在纹身之下的伤痕而言是一种酷刑,无形的寒气游走在肌肤之上墨色的山川河海之间,抵挡着暖流激起的阵痛。十年前的那场凶杀大案,让我和阿婷对于人间的感知沦为了颠倒的两极,我们无法共享冬夏节气,必须有一个人以隐忍和伪装的姿态吸纳对方弥漫的创痛。

从郭龙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抬头看我却一言不发,鼓噪的音浪足以撼动山海,山海之中的郭龙像个衰弱老叟,注视着不孝的子孙各奔天涯。我回头去看长生,他跪坐在棺椁旁的蒲团上,女子般纤细的艳骨在晨光中如同皮影戏中赴死的虞姬,穆赫林赤红的遗像以莫测神情安抚着面前的失意友人,易碎的生者与虚妄的幽冥,幻灭确乎只在转瞬之间......

阿婷买了辆新车,那是辆极漂亮的鲜红跑车,在山下成百上千的黑白铁马之中俨然像是新婚的娇美牝鹿。车子的引擎声安详温顺,全没有穆赫林那辆破桑塔纳哮喘一样的哀嚎。火葬场到市里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阿婷开车很快,几脚油就出了坟山底下的荒原,牝鹿崩腾在旧城当中已然驾轻就熟。清河依然是往日模样,十年的风霜没有给它苍老的容貌带来丝毫变化,光阴于北国而言不过是桩笑谈,灌注着铁血英魂的山海关隔断了东北平原的雄心壮志,平原上的旧城乐享安逸,全无奋发的脾气。

车子停在四合院的时候,满眼都是用红漆喷在墙壁上的“拆”字,胡同里鸦雀无声,我记得儿时的腊月是邻里最热闹的时节,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可如今,只剩下胡同口养犬为生的“狗王”依然蹲坐在家门前卷旱烟,狗王姓刘,是个把狗当亲生孩子的老光棍儿,他当年养出来一窝铁包金的好獒犬,獒犬这东西最挑水土,东北的水苦,养不起来,清河镇只有狗王一个人知道门道。

“胡同要拆迁了,我记得咱们小时候就闹着棚户区改造,我们几家人都合计赶快拆迁好能搬暖楼里去,到时候再不用大早晨起来掏炉灰了。现在可算要拆了,咱们爹妈倒是看不着了。”

“阿婷,你妈这几年咋样?”

“没了,去年时候的事儿,她精神病越来越重,只要回家就要跳海找我爸去,郭龙在沈阳找了个疗养院,把她送进去了,说是比精神病院条件好,她在那里头,把自己呛死在马桶里头了,最后还是找我爸去了。”

“没事儿,下边儿干净,活着累。”

“嗯,下边儿干净。”

阿婷刚推开车门,一边儿的狗王就冲了过来,死命敲着引擎盖,额头在上面磕得叮咣响,他一边哭嚎一边冲着阿婷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只言片语。阿婷也不惊讶,似乎对他的窘态早有预料,上去一脚踹在他膝盖上,狗王立刻呻吟着瘫倒在地,身后的院落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万千的恶犬以血肉筋骨冲撞着铁门,誓死要将阿婷生吞活剥。

我匆忙下车拉开阿婷,狗王枣红色的脸面在我们脚边扭曲融化,枯灯一样的凶目如今却像个无知幼女,卑微恳求着婷小姐的哀怜。

“怎么回事儿?”

“不离,你记得秋子吗?当年咱俩养的那条蒙古细狗,当年我们出事儿的时候,长生因为要照顾我们没法伺候秋子,就合计把秋子放他这养活两天,都说他是清河最会养狗的主儿,把狗当自己闺女心疼。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养狗也吃狗,他吃狗肉上瘾,秋子就是被他宰了吃肉了,当时我们用炉钩子烫他后背他才承认。秋子不是一般的狗,它身上有龙性,凡人消受不了,没过多长时间就疯了,见着我和长生就磕头,他娘的,恶心。”

我回想着秋子的模样,它生着一架弩弓一样健美轻盈的胸腹,草原上的狗不是宠物是凶兽,咬人瞅着脖子咬,一口下去就能要人命,当年我们没少替它往外赔钱,我和阿婷没有孩子,秋子就是我们的爱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狗王狰狞的面孔竟扭曲地有几分像秋子的狗脸,仿佛猛犬在恶人身上借尸还魂。

阿婷看着瘫倒在地的狗王仍然不解心头恨,上去就要补几脚,我赶忙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近了院落:“没事儿,阿婷,我回来了,我不能让秋子白死,你歇着。”

幼时我家的四合院里住着四家人,老榕树下的左边正房是我们柳家,人丁兴旺的时候住着五口人,后来几年里频发变故,我成了孤家寡人。右边正房住着解家人,也就是长生和他奶奶,小时候他奶奶一直告诉他他爹妈在南边儿打工挣钱,回不来,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爹妈去南方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想要这个胎里不良的丧门婴孩。解老太太死的时候,是我和穆赫林帮着办的白事儿,长生把骨灰就埋在院子里的榕树底下,他说老人一辈子没过家,葬在生地方怕奶奶睡不好觉。四合院的西厢房住着那坤一家子,他家和穆赫林一样,是关外旗人,那家的大儿子是个赌鬼,早年没少败家里的钱,后来说是在广西挣了大钱,把一家子都接过去了,那以后,就再也没听见过这家人的消息。至于东厢房,则是住着那位亦真亦幻的依文小姐,那是位台湾来的寡母,生着一副贞烈却也娇贵的肉身,至今我已经难以分辨我对于依文小姐的记忆是否只是儿时曼妙的春梦,总之她也早已搬离了清河。

众人的离去对于这座将死的四合院而言,是难得的幸事,它不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承载着任何人的牵挂,待万吨的铁甲碾过院落的废墟,不会有任何的苦命生者为之悲戚,这是对这百年建筑最后的柔情。

我抬头去看那棵参天的老榕树,那榕树牵连着我年幼时迷茫的魂魄,我生在榕花之下,爱那漫天飘飞的胭粉之色胜过爱千里河山,但如今腊月里的榕树却以久病佛陀的姿态卧于冷风之中,半空的枯枝如冢中枯骨,焦躁地抓握虚空中漂浮的纤细希望,千手千面,千眼千念。

“榕树今年春天就没发芽,等年后扒迁队来了,榕树得砍倒。到时候,这棵树能赔不少钱。”

“操,一棵树能碍什么事儿?连棵树都不放过。”

我拉着阿婷走到我家门口,阿婷掏出钥匙想要开门,但常年不用的门锁已经锈蚀,钥匙插不进去,我们只能砸碎窗户玻璃翻进去。屋子里的陈设还是旧日模样,只是家具上蒙了一层青灰色的灰尘,我翻上土炕打开炕柜从里面搬出一个红木的旧堂箱,那是当年柳家风光时候老爷子用来装账本的箱子,到我这一辈还哪有什么账本可以装,打开以后一股陈年的烟灰混杂着霉味喷薄而出,阿婷被呛得一阵咳嗽。这箱子里装着的,是当年我的土枪,这种枪叫沙搂子,是土作坊里头做出来的,没有膛线,两根枪管能放两枪。但大多数时候,用不着第二枪,再硬的汉子脑壳上也扛不住它一枪。我临走的时候用油布包好了藏在家里,当时合计长生他们经过那桩案子之后应该就不会再干玩命的买卖了,这把枪算是给他们留个后路,当时我只告诉了贝勒爷一个人,我说要是兄弟们以后干了体面生意,难保以前造的孽不会找上来,有把响器儿咱兄弟不至于被人看低了。我让穆赫林万不得已的时候拿枪救命,没想到,到最后这枪却成了我自己给自己留的后路。

阿婷拿起枪熟络地试了试扳机和枪栓:“有多少子弹?”

“十三发,都在这了。”我把子弹全都塞进风衣口袋里,拿过枪用油纸重新包好藏进怀里:“那个牧神,说不好是什么来路,他有穆家的香炉,贝勒爷的案子说不好和他有关系,咱有备无患。”

我说着就要离开,但阿婷却叫住了我,她坐在炕檐上,指着对面墙上一张年画让我看:“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爸妈不喜欢我,说我家里人都是疯子,不让我进你家门,那时候你家炕上那张年画后边有个窗户,通着隔壁解老太太家,我就趁你爸妈不知道的时候从窗户爬进来找你,你那时候爱画画,满屋子挂着的都是你的画,我一探出头,就看见你坐在画里,聚精会神,满身的油彩,哪有个男孩的模样?”说到这里,阿婷笑了起来,温存的笑颜恍惚之间重回了榕花之下的懵懂赤诚。

“嗯,我记得,那时候我把榕花磨成汤水,给你涂口红涂腮红,有一次被我爸抓着了,他差点儿一把火烧了那棵榕树。但那以后,咱俩还是死性不改,脾气真是够倔。”

“不离,等贝勒爷白事儿办完以后,你准备上哪去?”

“回镇江吧,画室还得照看,我养的雀儿还得伺候。”

“我跟你回去。”

“镇江热得很,你身上的伤受不了。”

“清河冷得很,你身上的伤受不了,然后你就去了南边儿。我不是你,疼不死我。”

“我的画室在古镇里头,一楼是一个老太太开的花鸟铺子,每天有看不完的繁花,你能喜欢。”

我们出门的时候没有再看到狗王,去清河水库的路上半空中起了风云,浓云依旧从海上来,那片冰海酝酿了镇子上所有的气象天灾,阿婷说她看了天气预报,今天要下一场大雪,或许是十年未见的大雪,一场能掩埋生者的迷惘与死者的尊严的大雪。我知道人们盼着这场雪,腊月是火葬场的旺季,通天的高炉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焚烧着鲜嫩躯壳,烹饪甜美飨宴,这目睹同类消亡的惨剧冲撞着每一个苦命之人的良知,所有人都渴望着上天降下的大雪洗净人间瘴疠地。

到了水库的时候,已然漫天飞雪,北国的霜雪不同于南国晦暗不明的冻雨,那是赤裸的天国生灵义无反顾地坠亡人间,圣洁的仙兽以血肉之躯满足凡人欲念丛生的爱美之心。雪的魂魄中燃烧着武士的孤傲,亡命的纵身一跃绝不肯吭上一声,致死也要三缄其口,最慈悲的恩赐必然伴随最睥睨的轻浮。那是腊月独有的集体性自尽,是北国血色的风光。水库健在群山之内,奇绝的峰峦峡谷倒有些桂林山水的风情,漫山的苍松翠柏在腊月里也依旧峥嵘,只是雪落苍山的铁汉柔情,却是南国水乡见不得的风雅。

高耸的水坝承接着清河万千支流的重压,沉默地承受着苦刑,那里积蓄的河水是荒旱年的解药也是泄洪时的灾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水库的建造是对于山河的奸淫掳掠,有悖于自然的伦理道德,正因如此,那汹涌奔流的狂涛才会让每一个途径的旅人顿生恐慌。冬日里是水库的枯水期,但清河水库恰好在群山温良的怀抱当中,竟只在临岸边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

我和阿婷顺着山路攀上了大坝上的观景通道,冬日里的水库不比夏日喧嚣,涛声酝酿在霜寒之下,幻化成低吟浅唱,行走在通道上只觉得脚下埋葬着无数跨越万古的巨人,他们在沉睡中呓语,讲述着流传千古的史诗。阿婷依旧只穿着短袖T恤和纤薄的牛仔裤,但霜雪中她的脸上却恢复了些许血色,我背上的刀伤又有发作的兆头,肿胀的刺痛蔓延在颈背之上,阿婷注意到了我的异样,伸手抚摸着我伤痕的位置。

“牧神真能在这儿吗?”

“肯定在,他留下香炉指定是要领我们来他的地界,咱们走走看看吧。”

“我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说过水库里很多的怪事儿,说里头有几万年的老王八,枯水的时候王八盖子露出来,大伙儿还都以为是小岛。”

“那都是解老太太吓唬我和长生的,我又拿去吓唬你,你也是真信。”

“贝勒爷他爷的破房子就在下头,平常贝勒爷从来不让我们来这里,他说他爷上劲儿了见人就咬,我唯一一次来这儿,就是老爷子死的时候,当时满屋子里都是鸡鸭的坏血和死鱼,老爷子满嘴的烂疮,后脖颈子都要烂穿了。”

这时候头顶上传来一阵好像是鸥鸟的叫声,在风雪里显得气若游丝,我们抬头去看,成群的黑色大鸟撕开霜寒的帷幔直入红尘,它们在我们身边降落,那是南国才有的鱼鹰。这鸟是英武而慈悲的天赐禽兽,它们生着舞者的健美腰身,猎捕行为是万无一失的本能反应,可如此的天生猎手却甘愿受渔民的禁锢之刑,供养南国万千靠江河为生的苦命宗族。

离我最近的鱼鹰警惕地扫视着我和阿婷这对陌生人,它的额上生着一缕青绿色的绒毛,眉宇间颇有傲视万方的英气,想必是这群鱼鹰的头人。

“这是南边儿才有的鸟,这鸟怕冷,怎么能在这地方遇见?”

“这是有人养的?”

“嗯,鱼鹰脖子上都捆着。”

“是他,不离,来人了。”

阿嚏说着指向大坝的尽头,我隐约看见风雪里有一个带着毡帽的魁梧身形朝我们走过来,来人穿着兽皮大袄,本就高大的身形更显阴沉凶悍,他手里拎着东西,我想起在灵堂的时候牧神就背着一杆家伙,我们这种人闻味儿都能闻出来那是杀人的响器。

“阿婷,上我后边儿。”我从怀里掏出沙搂子顶上子弹藏在身后。

牧神步履生风,几步就到了我们眼前,公羊一样干瘦狭长的面孔沾染了飞雪更显得千沟万壑,眼中透着暮年老者颓废迷乱的浊气。他身后跟着一群嘶叫不停的山羊,羊群壮硕如耕牛,各个眸中都闪着猛兽才该有的凶恶光彩。

“丫头,咱好几年没见面儿了吧。”牧神干笑着上来就要抓阿婷的胳膊,一把推开阿婷举枪顶在牧神的额头上。

“老小子,你别试验我,别他妈废话,穆赫林是不是你整死的!”

牧神依然是笑,他冲我甩了甩手里的猎枪,一把扔进了水库,一边儿的鱼鹰好像能通人性,顿时暴起接住飞出的枪飞向山中。紧接着牧神一把抓住我的枪管,干瘪如枯骨的鬼手仿佛有千钧之力,枪被他拉得脱了手,转念之间他便双手握枪对着自己额头扣动了扳机。

这种土枪里用的是黑火药,枪声凄厉沉痛如地府严刑,火药的余威在群山中回荡不绝,而牧神的头颅就在我眼前被炸得血肉模糊,喷溅的碎肉四散横飞,血染红了阿婷的白衣,羊群因为受到惊吓叫得更是凄惨决绝,没一声都能令佛陀生惧。我们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看着牧神喘息着擦掉脸上烧焦的鲜血,撕扯着碎烂的筋皮,而创伤之下,竟是一张一模一样的干瘦面孔。

“他妈的,我操恁娘,真他妈邪了......邪了!”我只觉得气血上涌,漫长的惊骇与恐慌都化作了狂怒,上去就要和他拼命,但阿婷一把拦住了我,她淡然地撩起衣服擦掉脸上的碎肉血水,好像对此已经司空见惯。

“老神仙,你怎么还在水利公司干过?”

“嗯,干过两年儿,后来不赶上下岗潮,那个年月,神仙也得下岗。”

“行,现在羊肉贵,你不能愁吃喝,不差那两个退休金。”

“也不行......我这羊,绒好肉不好,过年秋天送你两张羊皮缝个袄儿。”

“我穿不了,你知道我的毛病,我满身的伤,怕热不怕冷。”

“你身上有火鬼,那些纹身只能把鬼封在里头,不能把鬼拔出来,你就得熬着,还行,清河冷得很,呆得住。”

“我马上要上南方去了,以后就不在清河了。”

“南方......咱没去过南方,咱这辈子,离不开这一汪水。”

“老神仙,这是我男人,我跟他走。”

牧神上下打量着我,昏黄的羊眼霎时亮起威严法相,但一个闪身就又恢复了老叟颓唐的态势:“娃娃,她身上的火鬼,是你招来的,她替你扛了半数的劫难,你得领她去北边儿去,一直往北,要不然这丫头的魂儿得被里头的鬼吃干净喽,命长不了。”

“嗯,我知道。”

“你得把命还她,能遭点儿罪,扛着点儿吧。”

“老爷子,你到底是什么人物?”

“我就是个放牧的,我养羊,也养牛,养了......好些年吧。”牧神吹起口哨,水库当中顿时涌起一阵不安的波涛,深重的喘息声伴随着天灾降世的轰鸣,山峦般高大的麝牛从水库中央拔地而起,庞大的牛角从眉心蔓延滋长弯曲成雄蛮的弧度,周身的墨色毛发即便在冰雪中也闪烁着健朗的油光。麝牛听见了牧神的呼唤,迈开宽厚的步子踏碎坚冰一步一笔埋向水坝,每一步都引得庞大的混凝土建筑抖似筛糠。对于巨物的原始恐慌让我和阿婷连连后退,牧神看出我们的异样,抽出腰上的皮鞭抽打着虚空,一声悠长的爆响让麝牛停住了向前的步子,庞然的巨兽如受惊的猫狗一样瑟缩在冰河中,祈求着主人的恩典。

“娘的,这老大的牛,你喂什么给它?”

“牛叫吉祥,吉祥不用喂,他把山河当饲料,吃了几千年的赤峰山,喝了几万年的清河水,才长了这么大。”

“那它要是把清河的山和水都吃干净了呢?你咋办。”

“等吉祥把清河吃干净了,吉祥就成了清河,到时候,我就带着清河回老家。”

“你老家哪的?”

“西宁,我的祖辈儿,都埋在西宁,但我没去过。吉祥的祖辈儿,也都埋在西宁。”

“你想回去吗?”

“老了,有点儿想家......有点儿想家......”

“我有个学生叫南柯,她老去西宁的喇嘛庙,到时候我让她开车捎着你。”

“南柯,好名字......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小子,我爱听你说话,你干净。”

“别叫我小子了,你看我面相能看出来,我活得差不多了,叫我六子吧,大家伙儿都这么叫。”

“你叫我老潘吧,我姓潘。”

“老潘,我兄弟到底怎么死的,你给我个痛快话吧,我不能揣着糊涂过日子。”

“你兄弟,穆老爷子的孙子,我和他爷爷是在水坝上认识的,那时候,我们都是这儿的工人,老穆是个命苦的,他生过三个儿子,老二十八岁的时候在普济寺旁边儿的公共厕所用皮带把自己吊死了,那时候,应该还没你们俩呢。老三会念书,七八岁就能被毛主席语录,是有名的知识分子,长到二十来岁的时候不知道咋回事儿,就要拿刀捅了老穆,老穆慌神儿的时候冲着他裤裆踹了一脚,这一脚要了自己儿子的命。老大,就是穆赫林的爹,穆赫林是老穆家的长房长孙,他爸你应该见过吧。”

“嗯,我小时候见过,得癌症没的。”

“癌症?啥癌症?他爸的毛病不在身子里头,在这儿。”牧神说着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老穆家所有人的毛病,都在这里头。”

“你什么意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穆赫林他爸沾了个毛病,就是拿刀剥自己的皮,他老觉着自己要憋死在皮囊里头了,要把肉露出来透透气儿。肉见了光就要烂,临死的时候,身子里里外外都烂得和羊下水一个德行。”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被剥成肉葫芦的人形,那人形生着穆赫林一样的面孔,一阵眩晕顿时直冲脑仁,阿婷拉住我的手让我倚在一边的栏杆上稳住身子。她继续问牧神:“老潘,你说穆家都有这个毛病,那穆赫林他也是......?”

“我算过穆家的疯病,他家祖上有个标统叫丹布英格,当年在清河给皇太极放马,在河里头洗马刀惊着了鳖王,蟞王吓得在河底下翻腾,最后撞死在暗涌里的礁石上头。鳖是有;灵性的东西,这是造了大孽,从那以后,穆家人只要喝过清河水就得发疯,而且每个人的症候还不一样,任哪个郎中也看不出来。穆老爷子有造化,七八十岁才犯毛病,他那几个人命就没那么好了。至于穆赫林,他也躲不过,穆赫林没有儿子,穆家的孽,到这一辈儿算是了了。”

“你说贝勒爷是发疯了跳河死的?!”我回想起十年前分别时候穆赫林精壮的身子和悍勇的神采,哪里像个疯人:“他怎么个疯法?”

“穆赫林的疯病,不像他长辈那么蹊跷,他是被他自己逼疯的......他的症候,就是他开始忘事儿,一开始他没当回事儿,就合计是记性不好,但后来忘记的人和事越来越多,他的心性,都被掏干净了。有一天他来找我,跟我说他兄弟临走的时候托付给他一件大事儿,说是能救命的事儿,但他把这事儿给忘了.......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到了没法见人的地步,前脚说的话后脚就记不住了,他怕被小丫头他们知道,就躲到了我这里。我和穆家算是有些因果,穆赫林求过我救他,我没法子,我告诉他凡人的破事儿,忘了就忘了,忘了才能成仙,忘了才能得道,忘了就能和我一个样......”

“......贝勒爷不想忘,他不想忘了这帮兄弟......”我看到一旁的阿婷已经泪流满面,霜雪催逼着刀锋之泪在她病弱的娇颜上刻下惨痛的疮疤,穆赫林自小吃百家饭长大,阿婷七八岁的时候就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心疼,或许她是闯进穆赫林此生的唯一一个女子。

“是喽,你们这几个小崽子,是一辈子的孽债。他告诉我,他不能在活着的时候把你们忘干净,那样要是哪天死了心里头太空了,他让我,趁着早,送他一个干净体面的死法,别让他在兄弟们面前丢人。”

“你杀了他......”

“老穆死的时候,我答应他帮他照顾这个孩子,好不让穆家绝后。从那孩子眼睛里我能看出来,他已经没有活着的念想了,活是肯定活不成了。我就告诉他,我说我和河神爷的牌局三缺一,他要是能胡一把,我就随他的愿。一介凡人,和神鬼赌钱,哪能胡牌?我和我几个老兄弟就这样糊弄着他,每天晚上他都来和我们打牌,牌局摆了十六个晚上,第十七天的晚上,他没再来。我去了穆家没找到他,河神爷把整条清河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他的尸首,我们找了得有五六天,才在最深处的暗涌里头看见了穆赫林,他被一头咽气儿的老鳖咬着脖子,身子脸面都泡涨了也浮不起来......再后来的事儿,你们也就知道了,我把他放在他爷爷的船上,等着被人发现,没过多长时间丫头就领着人来了。”

“尸体发现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贝勒爷在我床边二哭,他脖子上都是血......他说他脖子疼.......醒了以后我一阵子的心慌,就带着哑巴三儿上水库找他......”

“我到底辜负了穆家小子......他不想让你们看见那副浮尸的惨样,他是要脸儿的人,我对不住穆家。”

牧神说完,羊群和远处的麝牛好像明白了主人的心思,皆是哀嚎恸哭,吉祥在哀痛中顿足捶胸,激起千层的浊浪冰雨。群山深谷以哀悼的行径承接着愈发汹涌的暴雪狂风,雪国的葬礼之下全无尊卑贵贱,牧神与我们一样,肉身被血掩埋,孤魂被风流放。泪水在我的眼角结成刺痛的冰晶,阿婷在我的怀里啜泣,她遍体的火鬼似乎也受不得这人间大悲,具是哀叹战栗,暗自庆幸幽冥身份的了无牵挂。辛辣寒风涌入鼻腔,五内的柔情具备封冻成疲乏悔意,群山含恨,故土长情,千里江河写就万世血书.......

我想起十几岁的时候,贝勒爷为了抽一口这人间最猛最烈的烟草,一把火烧掉了半座绣龙山,他少年神祇一般的虎目朱唇在漫山的火光中熠熠生辉,就是这样一条刚猛如修罗的男儿汉,死难之时却要受如此的折辱。当年,是他亲自把我送出了清河,也是他亲手,把自己困死在了一场故土故人的清河迷梦之中。

“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牧神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口便扔给我,阿婷从我手中抢过去一口喝干了烈酒。

“那个香炉是哪来的?”

“当年我在清河里头放羊的时候捡着的,是穆家祖上的真东西。你们收着吧,我用不着。”

“穆家是不是还有把清朝传下来的马刀。”

“当年有过一把,但不是穆老爷子那把,那时他找木匠打的刀样子,旗人,总要个体面。”

“老潘,我们得回去了,穆赫林,明天一早就得出殡。”

“你们咋来的?”

“开车。”

“不行喽,六子,这雪一下,山就成了迷城,凡人走不出去,我送你们一程。”

牧神又吹起口哨,山峦一样的麝牛吉祥缓步朝我们走来,最后在大坝前头卧下身子。牧神搂住我和阿婷,纵深跃上了牛背,吉祥的脊背宽厚如草场,正中央的位置摆着一张洗好牌的麻将桌,而桌旁坐着的,竟是与穆赫林。

“贝勒爷!贝勒爷!我是六子!我回来了看你来,我回来看你来.......我就知道你他娘的不能不等我!好小子!”我和阿婷正要冲上去,牧神却在身后喊:

“他听不见你说话,也认不出来你们,看看就行了,看看就行,留个念想。”

我和阿婷靠近过去才发现坐在桌旁的穆赫林已经满面皱纹,消瘦的皮肉与宽大的骨架极不协调,曾经英气的眉眼已经化成了垂暮之人的慈悲,他身上穿着少年时候最爱穿的飞行夹克,双手胡乱摸着面前摆放整齐的麻将牌。他没有看我们,他双眸的焦点已经不再汇聚于任何红尘中的人事物景,在将世界遗忘的同时,他也彻底地被世界遗忘。

“六子,如果穆家小子不死,这就是他最后的模样,他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阎王不敢轻易收,就留了一股子青烟在我这儿。他不能听、不能看,也不能说。”

阿婷伸手要去摸贝勒爷的脸,牧神一把将她的手打开:“你们身上有血气,见了血气烟就散了,别碰了,咱打麻将吧,正好咱们三个三缺一,加他一个正好。”

那天,我们坐在麝牛背上的牌桌前,陪着贝勒爷不知道打了多久的麻将,麝牛行动迟缓,牵动着庞然身躯的每一步似乎都需要千钧之力,迈一步之后,就是漫长的降息。麝牛沉默地行走在河泽之内山峦之中,那天,穆赫林的牌运不错,胡了几次十三幺。

等麝牛走到了清河二桥,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我和阿婷和牧神辞别正要离去,一旁的穆赫林却忽然跃起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这一抓像极了他少年时候的气力,我抬眼看他,只见他的眸子终于聚焦在了我的身上,嘴角划了当年他习惯的坏笑。

“贝勒爷.......咱兄弟来看你了......”

贝勒爷撩开左臂的衣袖,我看见他腕子上一整列用刀刻上去的名字:

柳不离

张伟婷

解长生

郭戒之

“大兄弟,咱穆赫林......把咱亲人刻肉里头了......咱不能忘了......你去告诉他们......咱不......”


我和阿婷到灵堂的时候,正好赶上出殡,阿婷匆忙换上孝袍抱起穆赫林的骨灰盒,昨天我们不在的时候,长生一个人把贝勒爷推进了炼人炉。出殡没有大办,除了我们几个之外,还有杜鹃、莫哥和当年白龙寺的那个尼姑,都是当初道上的几个朋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护着穆赫林的骨灰盒到了公墓,哑巴三儿在坟山下边等着我们,他看见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跟着上了山。穆赫林的坟地在七爷旁边儿,是坟山的最顶上,最清净的宅院儿,龙哥瞅着穆赫林的墓碑告诉我们,他这几天总梦见长白山上下着大雪。那是他当兵的地方,本来应该是他埋骨的地方,他觉着这些梦不是好兆头。我和阿婷告诉他我们要回镇江去,他没有说什么,只告诉我们,走了是好事儿,走了这辈子就别回这乱葬岗一样的破地方。

下山以后,郭龙开着车送几个朋友去市里头,荒山和雪原之中,很快就只剩下我们四个人。哑巴戴着围巾和墨镜,用军大衣把自己包得结结实实,我们看不清他的神情,那一夜以后,他已经对我们彻底失了往日的情义,凶暴的虎狼哪能瞧上一群瞻前顾后的孬种。长生依旧浅笑不动声色,苦乐哀愁都藏在俏面之下媚骨之中,万般情思,面不改色。

“长生,你以后什么打算?我听龙哥的意思,他有点儿消极,以后估计不能和往常一样了。”

“除了脏活儿,我也不会干别的,六子,你放心吧,我脑子好使,用不着龙哥也能平安......等啥时候.......啥时候你们俩要是想回来了,有我在,清河不还是咱兄弟的地界......万一呢......”

“哑巴,那你呢?”

“我......我准备去......去......去北边儿,北边儿。”

“北边儿哪儿?”

“齐齐哈尔。”

“你要去找那个......”

“六......六子......你......你别管,咱们兄.....兄弟就......就到......到.....到这了,你.....你照顾好大婷,别辜......辜负她这些年受......受的苦,你......你小子,别他娘......他娘的觉得自......自己委......委屈,别让......让她吃苦,否则我......我追到天边......追到天边儿我......我也攮了你。”

阿婷听了这话想要上去握哑巴的手,但立马被哑巴躲开:“大婷......大婷,别......别......别脏了你,以后,咱......咱各......各活各的。”

“长生,哑巴,我和阿婷明天就走了,今天我求兄弟们一件事儿。咱们兄弟,再一起干最后一票。”

“六子,你还有啥事儿没办?”

“不是什么大事儿,杀条狗。”

再回到四合院的老胡同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哑巴依然是白天的行头,腰上插着那把染了几十年血的螺丝刀,雪夜掩藏了他每一丝残存的温良宽仁,巍巍乎如喋血凶神。长生拎着郭龙当年的猎枪,昏黄的路灯之下他换上一副杀伐果断的粉彩傩面,全没有往日心思流转的摇摆神色。

办完事儿以后,我们一把火点着了狗王的家,狗王的脑袋已经被枪沙子崩掉了一半儿,一支狗眼死死盯着这群为畜生寻仇的杀神。我们把他的尸体也扔进了火海,连通满院子的恶犬全部付之一炬,烧尽魂魄的邪火之下,肉体凡胎的无辜兽群无望地哀嚎着,这是他们的命,秋子是投错了胎的神明,它的白事儿怎么能少了几个凡人殉葬。大火烧得正旺,我恍惚间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火场中翻墙而出奔入幻夜,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借尸还魂的秋子。

秋子啊秋子,跑吧,逃吧,顺着清河一路往南,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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